將欲娶之 必先毀之
傍晚的殘紅兜籠下來,打在薄薄的窗紗上,將整個房間烘托得一片火紅。茶香嫋嫋,袁檀很久沒有出聲,麵容隱在夕陽殘紅裏,他抬眼望了漸沉的日頭,輕聲道:“天色將要暗下,何以如此著急?
鳳隱垂頭看著衣角:“早晚要走的。”
袁檀轉動著手裏的青瓷杯,麵上仍是平靜:“你先前對陛下的使者說要一生一世追隨我,我倒並未當真,權宜之計罷了。可在這亂世之中孤苦無依的美麗女子,多半是被權貴搶回家中豢養在豪華的金絲籠裏。你確定這個結果是你想要的?”
鳳隱默默聽完,道:“那是騙你的。”
袁檀定定凝視她許久,半晌,垂下眼瞼,目光落到手裏的茶杯上,語聲淡淡:“你想走就走吧。”
鳳隱留意到他那端著茶杯的手浮現淺淺的青筋,想來也是不舍得讓她走,眼眶澀澀的,她輕歎一聲道:“臨走前,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袁檀輕抬眉眼:“何事?”
鳳隱張了張嘴:“……也不是什麽難辦的事,舉手之勞而已。
“嗯?”
“呃,就是。”鳳隱低著頭,十分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來,“你能否吻我一下?”
鳳隱以為這個吻並不會太順利的進行,因為袁檀定會問原因,而她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繞來繞去,這個吻說不定會胎死腹中。
但是,袁檀動作忒迅速,鳳隱剛抬頭,還來不及將他的表情徹底研究一番,他就傾身過來,修長的指托起她的下巴,薄薄的一雙唇就壓了上來。
他的唇抵著她的唇,呼吸略有些不穩。鳳隱睜大眼睛,看見他如墨的眉眼裏氤氳著淺淺的笑意,霎時間,她知道自己果然完了。
這個吻有些難度,因為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張綠沉漆長案,鳳隱微仰著頭,兩手激動地撐在案上。卻不想袁檀貌似比她還激動,衣袖一拂,將案上的東西全掃在了地上,雙手隔空探來攬住了她的腰,緊緊扣在懷裏,唇間肆意輾轉。
半晌,鳳隱撫著唇道:“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
袁檀笑起來:“我怕問了就吻不成了。”
鳳隱清了清嗓子說:“就權當是送別吻。沒關係,你可以再吻一下。”
***
大約一百年前,鳳隱動過一段真情,且是情竇初開。
百年前的某日,她前往陽華山替師父尋找一種名為苦辛草的藥材,不想卻碰到了猛獸。山林之中有猛獸出沒再尋常不過,簡單一個術法便可解決。可是鳳隱遇到的這頭猛獸很特別,它的叫聲宛如嬰孩啼哭,直催人淚下。
鳳隱頭一回見,難免怔了一下。
猛獸趁她愣神的功夫,動作迅猛地朝她撲了過來。電光火石間,一雙手臂將她淩空抱起。鳳隱被他穩穩抱在懷裏,聞到他衣袖間飄拂著山間獨有的清冷花香,她目眩神迷了一會兒,睜開眼睛,自己已穩穩著地,那頭猛獸軟軟地癱在地上再沒聲響。
由於鳳隱是被他從背後抱著,是以她看不到他的臉,視線隻能望見他淡青色的袍裾和袖口,她方要掙紮,卻感覺到他手下緊了緊,唇俯至她耳畔,語含笑意:“又不是饕餮,窮奇之類的凶獸,姑娘竟如此害怕?”
鳳隱望了眼天,甚平靜道:“世人隻道英雄救美是段佳話,可有些美人並不需要英雄來救,是那些英雄偏要自逞英雄地去救,還要美人以身相許來報答他。”
他在她耳後低聲笑了一下:“終究是我救了你。”
鳳隱咬牙道:“我原本可以躲開的,不須你來救。”
他輕笑一聲,一副惋惜的口吻:“那真是可惜了,怪隻怪你的動作沒有我快。”
所以她必須得承他的情?鳳隱皮笑肉不笑:“那你想如何,讓我以身相許?可惜我名聲不太好呢,娶了我會遭人恥笑的。”
話音方落,鳳隱感到對方的身體微微一僵,他斂了笑意,沉默下來。
“怎麽,嚇住你了?”鳳隱一轉首,卻被他捂住了雙眼,她感到他呼吸略有些不穩。良久,隻聽他緩聲道:“你還是不要看了,否則怕是要主動以身相許。”
鳳隱微微動了怒,他卻有所察覺,使術法定了她的身,兩人貼得嚴絲合縫的身體漸漸拉開一絲縫隙,他收回手,水墨一般淡青色的袍袖在她眼前滑過,可滑到一半,呃,不動了。袖子的一角被隻瑩白的手緊緊攥著。
男子當機立斷劈手斬斷,缺了一角的淡青色袍袖繼續在她眼前滑過。
待定身術自解,山間茫茫蒼翠之色,哪裏還有半分他的身影?鳳隱握著那小半截衣袖,心裏甚憋屈。
斷袖啊斷袖。
因為心裏存著疑惑,鳳隱便時時將那半截衣袖揣在身上,天熱時還可充當手帕。若是碰到穿著淡青長袍的男仙就會暗自對比一下,可人人都會揮袖子,卻沒有一個能如他那般揮出潑墨般灑脫的意境來。
後來她覺著自己一個姑娘家整日隨身揣著半截衣袖不太雅,便讓侍女鮫人裁剪成一條手帕,並在上麵繡了朵淡青色的花,這成品看著十分風雅。
彼時,她以為自己如此將那男子放在心上不過是不甘罷了。可時日久了,那男子瀟灑的身手以及暢快的小聲竟深入骨髓,偶爾夢中夢見他,自己還會十分歡喜。
這樣的轉變毫無道理,鳳隱每每思之也覺萬分不可思議。最後隻能歸結於英雄救美本該以身相許的觀念過於根深蒂固。
可她終究沒能找到他。
她用了幾天的時間喜歡上他,又用了一百年的時間忘掉他。喜歡一個人,代價太大了,尤其當你喜歡的還是一個凡人,那注定是一條萬劫不複之路。
所以在情苗初初萌芽時,要理智地將它斬斷,永絕後患。
所以袁檀那一吻不管如何的濃情蜜意風華雪月,也阻擋不了鳳隱要走的決心。
袁檀派的車馬抵達建康城西門,鳳隱便打發了車夫,騰了朵祥雲,朝北海行去。
沒辦法,情傷須得在家養。
海上波濤洶湧,海底卻是平靜如昔。
風隱一路走來,繞開那些珊瑚海藻,恰巧經過龍宮正殿,深藍色的海水背景下,水晶為柱,珊瑚做頂,青荇織成的茵褥從殿口直通大殿長長的甬道裏,八個侍女分列在甬道兩側,花姿仙貌,羽袖翩翩。
這儀仗想必是有貴客,卻不知是何方大神駕臨?
風隱停了腳步,隨口問離她最近的侍女,“誰在裏麵?”
侍女答道:“冥府的閻羅王和文昌宮的司命星君。”
一位主掌凡人生死,一位主掌凡人命格,這二位仙駕雙雙造訪北海倒是千年難遇的奇景。
司命撰寫凡人命格時,一世榮華者有之,命運多舛者有之,安穩和順者有之,別的還好說,唯獨這個命運多舛的凡人死後自然不甘心,魂魄到了冥府後各種鬧騰,又是上訴天庭又是求菩薩的……久而久之,閻羅王就對司命生了嫌隙。而且據說這二位從不同席而坐。
風隱甚感疑惑,“我北海與冥府素來沒什麽交情,與文昌宮也沒什麽來往。他二位前來幹什麽?”
侍女環顧了下四周,壓低了聲音,風隱很配合地湊上去,隻聽她道,“上次公主在凡界把人嚇死時,閻羅王雖然來興師問罪,麵上卻還算和善,畢竟區區一介凡人,再把他遣回陽間即可。可、可這次閻羅王臉色相當不好。司命亦是沉著一張臉,和龍王在裏麵已經談了好幾個時辰了。”
好幾個時辰?看來真的很嚴重。鳳隱和閻羅王有些不對盤,還是先避開他為好。
這時,殿內相攜走出三個身影,著蒼色水服,神色鬱鬱的是北海龍王,著玄服冕旒,黑臉陰沉的是閻羅王,著祥雲錦袍,白臉清秀的自是司命無疑。
此三位,臉色之凝重可以招來一片烏雲。
風隱退之不及,軟軟地喚了聲“父王”,又衝另兩位和善一笑。
司命瞟她一眼,道:“這是龍王幼女?”
北海龍王沉重地點了點頭。
閻羅王冷哼了聲:“此女頑劣,龍王得好好管教管教。”
司命亦拱手朝天宮的方向拜了一拜,肅然道:“滄堯殿下誠不欺我也。”
鳳隱聽得滄堯二字,堆在臉上的笑頃刻消散。
那廂,閻羅王和司命拂袖而去,一位往東,一位往西。
北海龍王目送他們離開,方轉過身,“跟我進來。”
風隱狐疑地跟進,隻見北海龍王背對著她,負手攏了衣袖,肩膀微微顫動。
這是發怒的征兆。
風隱聰明地沒有上前,離著北海龍王老遠,緩緩道:“父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北海龍王又是一顫,良久,他轉過身,望著女兒,一張嘴開開合合了三五次,終於化為一聲長歎:“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鳳隱奇道:“但是父王您一臉的愁雲慘霧告訴我事情很嚴重。”
北海龍王又是一歎:“你坐下,聽我慢慢說。”
鳳隱矮身坐下,屏息以待。
北海龍王問:“你可認識一個叫袁檀的男子?”
“嗯。”
“前些日子凡界逢端午,你和他在秦淮河邊遊了一遊?”
“對呀。”
“問題就出現在這裏。依照袁檀的命格來看,他那日該邂逅一名女子,兩人相識並且惺惺相惜。可因為你的緣故,他並未注意到那名女子,可那女子對他一見鍾情,回去後便落了相思病,一個多月就嗚呼哀哉,提前到陰司報到了。”
鳳隱頓時覺得冤枉,她當時還挪了挪步伐,打算玉成兩人之間的好事來著。
鳳隱沉默了會兒,道:“司命和閻羅王雙雙駕臨就是為了這點小事?”
不是她輕視凡人,而是下界芸芸眾生,存在天地之間不過是滄海一粟,渺小如蜉蝣,即使有人的命格錯亂,在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上不過是微乎其微的一縷,閻羅王和司命太小題大作了。
北海龍王氣得吹胡子瞪眼:“事情雖小,但是閻羅王和司命有矛盾你又不是不知,芝麻大點的事都能掀起天來,你偏要撞上來,所以他們雙雙鬧到我這裏來,要討個說法。你父王我又是賠禮又是道歉,從沒這麽卑躬屈膝過,總算將他二位安撫下來,不然……”
“不然怎的?一紙奏疏告到天帝那裏?天帝似乎沒這份閑情吧。就算由天帝來處置,他老人家頂多小懲一番,不痛不癢的。”
“他們自然不會拿些小事去煩天帝。”北海龍王捂著胸口痛心疾首道,“可是他們說我若不給個說法,就讓你的惡名更加遠播。”
鳳隱怒極而笑:“我的名聲如此之大,滄堯功不可沒呀。”
“以後你離那個袁檀遠遠的,切莫再去招惹他了。”
鳳隱“嗯”一聲,爽利地應下來。可思前想後,她又覺得事情透著古怪:“不過,女兒有個疑問,縱然袁檀的命格真是我無心攪亂,可女兒素來低調,一來沒使仙術,二來沒亮身份,閻羅王和司命又怎知是我破壞的?”
北海龍王一怔:“這倒也是。”
最終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