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

鳳隱睡到半夜忽然驚醒。

白日裏,她一直偎在二姐床側同她談天,從九重天闕聊到四海八荒,不敢讓自己的思緒停滯下來,就怕袁檀的身影趁隙鑽進來。這一聊直到月上重華,二姐開始攆人。

鳳隱賴著不走,說:“我今晚陪二姐睡吧。”怕回到自己的寢殿,麵對滿室寂寥。

玄月不置可否。

鳳隱略有些驚訝,二姐自兩百歲起便喜歡獨睡,她這不置可否的態度實在太難得了。生怕她反悔,鳳隱急忙爬到床內側,合衣而睡。然夢裏反反複複都是袁檀的身影,是以她睡得不甚安穩。

半夜會醒來是因為她感到了寢殿內氣場變了。

氣場,對,就是氣場。

翻遍下界的史書,史官們在記錄皇帝的生平事跡時,為了標榜皇帝們是順應天命,真龍天子轉世,往往會附帶幾句“帝身畔常有五色雲氣環繞”或“帝生時,霞光滿室,徹夜不絕”之類的混賬話,這自然是附會之詞,但神仙,尤其是品階修為皆高的神仙出現時,他們周身的氣澤確實會發生變化。當然,魔族亦是如此。

鳳隱正是感受到了這種氣澤才轉醒。身畔拂過一陣涼風,想來是二姐也醒了,並且坐了起來,鳳隱聽她呼吸平穩,沒有一點驚慌失措。

莫非是舊識?鳳隱閉著眼裝睡。

“玄月。”隔了許久,低低的男聲響在黑沉沉的寢殿裏,透著一股子清冷。

玄月頓了許久,回以同樣冰冷的語調:“你是聽說我沒死,所以悄無聲息地潛進來是想要再補上一掌?”她低低笑了,“魔界無上尊貴的魔尊之孫,原來隻會趁人之危。”

男聲沉默許久道:“你不是說你習慣獨睡?”

鳳隱暗歎,他連二姐喜歡獨睡都知道,莫不是他曾經想跟二姐同床共枕結果被拒?

玄月愣了會兒說:“哦?我有說過?大概是因為你不重要吧。”

鳳隱按捺不住想看看男子是何模樣,於是悄悄睜開了眼,皎皎月色下,他一襲銀袍,眉目如霜,他淡淡說:“我不重要?”頓了頓,突笑道,“我倒是真希望如此。”

玄月沒吭聲。

男子又道:“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此番來,我是來索回自己東西的。”

玄月淡淡道:“我早捏碎了。”

“碎了也是我的。你扔哪裏了?”他的聲音平靜如水。

玄月看著他:“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在北海裏,你若是有耐心,不妨找找看。”她翻身躺下,“若無事,請走吧。我要睡了。”

男子似乎歎息了一聲,然後悄無聲息第走了,重重帷帳在夜風中拂動,殿門口把守的侍衛沒有絲毫察覺。

鳳隱睜開眼睛,歎道:“北海的安全度太低了。”

玄月回過神道:“放心,像他那麽有本事的四海八荒裏還找不出幾個。”

鳳隱歎息:“明明都跟他恩斷義絕了,提起他時的口吻還是那麽的引以自豪。”

玄月抿了抿唇,不語。

鳳隱遲疑了下:“那個男人是封冥?”

魔界魔尊名動四海八荒,乃是因為他戰績卓著,功績累累。他的孫子封冥亦是名動四海八荒,乃是因為他敗給了滄堯,且敗得一塌糊塗,敗得天下皆知。

而且這場慘敗還是封冥自找的。

那是八千多年前的事了。

話說天界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首推滄堯,那時的封冥很有些心高氣傲,雖然由剛才他同二姐的對話看不出半點心高氣傲,可能他以前確實心高氣傲,否則不會聽聞滄堯修為甚高,一時心癢,邀滄堯在昆吾山決戰。

他們二人,一個是魔界無上魔尊的孫子,一個是神界天帝的幼子,敏感的身份使得兩人的決戰變得複雜起來。

滄堯若是不肯赴約,那便是丟了神族的臉麵,若是赴約,萬一輸了,不僅丟神族的臉麵,還會毀自己的名譽。封冥若是輸了,也不比滄堯好多少。

所以這一戰,勝了,便是無上光榮,輸了,這一輩子也差不多毀了。

那時的鳳隱同滄堯還沒有結仇,站在神族的立場上,自是希望滄堯勝,結果他真的勝出。

那日,陰沉的天空飄著鵝絨般的大雪,封冥倒在昆吾山頂,身下是皚皚白雪,襯得嘴角的雪愈發鮮明,據說,他那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過。魔族的人將他抬了回去,自那以後,四海八荒裏再沒有封冥的消息。魔尊這一脈,算是絕了。

鳳隱覺得滄堯有些過分,都說勝利者有份寬容之心,滄堯卻沒有,還將對方打得半死不活,半點餘地也不留。

可封冥是如何死而複生又與二姐有了感情牽扯的?

鳳隱把這疑惑問出口時,玄月哼了一哼:“我倒希望他沒醒來過,永遠沉睡著好了。”

鳳隱覺得她這是氣話,若真有那一日,她寧願沉睡的是自己。

***

清晨,籠著一層薄霧,疊峰秀麗,翠綠的藤蔓蜿蜒攀長,爬滿山間。

侯景身死覆滅,蕭衍第七子蕭繹於江陵稱帝,承大梁國祚。縱有新帝,也挽救不了大梁江河日下之勢。正如這滿目瘡痍的建康城,再也不複昔日錦繡繁華。

鳳隱垂頭看著懷裏的小鳳凰,二姐說她終是凡人,不宜久留北海,眼下傷勢已好,把她送回去吧。她想了想,覺得二姐說得是。於是替小鳳凰找了戶相對可靠安全的人家,重重地囑托了一番,又留了些金葉子。

那對年過半百無所依靠的夫妻感激地收下,婦人一手抱著小鳳凰,一手握著鳳隱的手滿麵含笑道:“姑娘真是善心,不過我瞧姑娘有幾分眼熟呢。”

鳳隱笑了笑:“哦?”

婦人停了會兒道:“呀,我想起來了,大概是一年多前,曾有一位公子借宿寒舍,那位公子長得很俊,像玉雕出來似的,所以老身對他印象很深刻,他麵上不常笑,可能是心中有所記掛。老身見他隨身帶著一副畫,那畫裏的女子跟姑娘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鳳隱定了定神,說:“那可能是我流落在外的雙生姐姐。”袁檀已死,這是冥府暗崎親口告訴她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不要給自己希望,否則絕望會更深。

婦人一愣,道:“那位公子姓袁。姑娘可認識?”

鳳隱恍了恍神,指甲陷入掌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問:“他去哪了?”

婦人搖頭:“袁公子說要去四處遊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

鳳隱回到北海,獨自坐在涼亭裏飲酒。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凡事看得開,如今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開。她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裏灌,酒全然沒有味道,澆在心底隻餘火辣辣的疼,借酒澆愁卻澆不了愁。

她不是沒想過等著轉生的袁檀出落成少年模樣,再找到他與他重續前緣。可是心裏又有些猶豫,人仙殊途,他們注定沒有善果,她再找到他讓他重拾前世記憶又有什麽意義?結果還不是一樣?

如此消沉地過了幾日,許是日夜所思,夜有所夢,有一夜,她夢見了袁檀,周圍山木葳蕤,藤蘿纏繞,他處在其中,有鶴立雞群之感,那裏依稀可辨得是小華山。

鳳隱不知哪來的衝動,招來祥雲,直奔小華山。約莫半個時辰後,小華山已然在望,雲層下麵山勢起伏,連綿不絕,百裏之內,不見一絲人影。

她手撫著眉,忽而感到哭笑不得,怎能憑一個夢境就衝動地跑到這裏來?

鳳隱落下雲頭,幾日不來凡界,頓時倍感親切。此時正值陽春三月,山花爛漫,幽蘭芬芳,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忽然頓足。

蜿蜒盤旋的小道上,兩旁萆荔緣木而生,透過稀疏的枝葉縫隙,她看見一條修長的身影立於其中,正傾身撫摸著萆荔的莖葉,晨曦初起,灑落滿地光輝。

鳳隱不由呼吸一屏。

眼前一幕美好得如同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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