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 必先毀之
鳳隱那日倉促離去,袁檀回到家中等她,可沒等來她的消息,倒等來大將軍侯景在壽陽起兵的消息。
果必有因。北方有兩個魏國虎視眈眈,皇帝不思治國反而醉心佛道,太子殿下醉心詩賦,權貴們不是醉心風花雪月附庸風雅,就是醉心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寥寥幾個忠心為國的也是獨木難支,不僅如此,皇帝還將侯景這頭老虎養在身邊,終釀成今日之禍。
侯景起兵之初將微兵少,梁廷自信得過了頭,誰也沒把侯景放在心上。可戰報如雪片般飛來,城池一個接一個陷落。袁檀為避禍,隻帶了自小服侍的仆人和些許錢帛移居到了離建康城百裏遠的山區。
次年三月,便傳來建康陷落的消息,沒過多久,又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袁檀並沒有太意外,這亂世之中朝代更迭就如四季之變化般常見,忠誠比紙還薄,可畢竟是自小生長的地方,心裏隱隱覺得悵然。而且建康他是回不去了,鳳隱又該去哪裏尋他?
又過了幾日,袁檀著仆人收拾好行囊,打道北行。
第一年,袁檀足跡踏遍了大半個北朝,偶然遊至小華山,想起了鳳隱身上時常氤氳的萆荔香,她想必與小華山有什麽淵源吧?他心中一動,沿著山路看了一看,那時是臘月寒冬,山間一片蕭條枯敗,再沒別的什麽。
第二年春,他著人在小華山山下搭了間茅屋,並命名為鳳隱居,她若是來過這裏,必定會看到。
第三年,他繼續四處遊曆,第一縷夏風拂來時,他又來到小華山,漫山遍野的綠色,勃勃的生機,他卻隻感到心冷。
他素來以為自己胸懷氣度非比常人,凡事看得很開,可唯獨堪不破這道情關。
日複一日,他寄情於山水,在漂泊中度過了七個寒暑,她卻一直沒有再出現過。
這日,他照例又來到小華山,心中其實沒抱什麽希望,隻是但凡有萬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會放棄。
三月末的時節,高高的山巔仍覆了層皚皚白雪,山下千樹萬樹桃花開遍,他沿著崎嶇的山路信步走著,山道旁的萆荔看著毫不起眼,卻無端令袁檀覺得親切,睹物思人大概就是如此罷。
他停住腳步,輕輕撫著萆荔的莖葉,往事接踵浮現腦海,他閉了閉眼,忽聽得耳中飄來一道略帶顫抖的聲音說:“……袁檀。”
袁檀一怔,緩緩回身。
曦光下粉白色的桃花在山間盈盈起舞,她一身素雅的衣裙亭亭立在樹下,瑩白的麵容上尋不到半點歲月的刻痕,可驚喜的神色卻又是實實在在的。
七年的漫長時光,仿佛不過是他回頭的一瞬。
袁檀握緊泛白的指,原地不動。
鳳隱這位活了一萬七千多年的神女顯然沒有袁檀這位不到三十歲的凡人來得有修養,隻見她展開雙臂,身姿輕盈猶如山間的飛蝶,急切地撲了過去。
袁檀堪堪接住,鳳隱抱住他,緊緊的,半晌,她貼近他耳畔,說:“你還活著,真好。”她身體顫抖得厲害,袁檀分明感受到一滴熱淚落到後頸,慢慢沒入衣領中。他心頭一燙,手下緊了緊,抱著她默然不語。
良久,鳳隱似是察覺到了袁檀異常的沉默,她疑惑地自他懷裏抬起頭,袁檀眼眶有些泛紅,正用一種沉思的目光看著她。
鳳隱眉頭突突直跳,自己在天界消沉了七日,七日對袁檀來說卻是七年,他們凡界的男子忘情忘得比較快,妻子早晨死去他們晚上就能麻利地再娶一個,當然,天界的男仙也多半是這個德行。袁檀會不會已經對她忘情,她這樣一頭熱地栽入他懷中,他心裏其實很為難,但又念在昔日情分上不忍澆滅她滿腔的情意,所以陷入左右為難之中?
鳳隱稍微往後退了幾步,撐著額頭強自鎮定道:“你想說什麽直說便是,我受得住。”
袁檀怔了一怔,猛然將她拉回懷裏摟得更緊些,半晌,緩緩道:“你以為我在想什麽?”
鳳隱快要哭出來了:“不是在想怎麽拒絕我?”
“我是在想你失約這麽久,該怎麽懲罰你。”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鳳隱結結巴巴道:“不是……”驀地反應過來,狠狠勾住他的脖子,“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
袁檀溫聲道:“既然知道錯了,就好好想想該怎麽補償我。”
鳳隱想了想,紅著臉將嘴湊過去,貼上他的唇,袁檀唇角顫了顫,卻並沒有反對。她鼓起勇氣繼續吻下去,其實對這檔子事她的實戰經驗少得可憐,全然沒有技巧,隻能一點一點摸索探尋。
袁檀似乎是終於忍受不了她這種吻法,偏過頭瞧著她,氣息略有些不穩:“你這哪是彌補,分明是折磨。”說完,唇狠狠地壓了下來,那樣猛烈的力道,鳳隱被他逼得倒退了兩步。他又將她拉回來一些,綿密的吻堵得她毫無喘息餘力,舌頭也隨之探進來。
半晌,鳳隱偏頭避開,大口大口地喘氣,袁檀低笑一聲,拉起她的手道:“我們下山。”
***
一座茅屋亭亭立於青山碧水之間,很有田園氣息。
這茅屋看著有些許日子了,而且屋庭上掛著一個木製的牌匾,匾上的字跡有些模糊,依稀可辨“鳳隱居”三字。
鳳隱疑惑道:“你在這住多久了?而且鳳隱居是怎麽回事?”
袁檀漫不經心道:“一個多月吧,這小華山我每年都會來一次,並在山下小住一段時日,想著若是機緣巧合,興許能碰到你。皇天不負,果真讓我等到了。”
鳳隱說不出心頭是何滋味,有點酸有點澀,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喜,“就隻憑那萆荔香草生長在小華山?如果不是碰巧,你永遠等不到我。那時你又該如何?等一輩子麽?”
袁檀看著她的眼睛道:“沒有如果,我等到了。”
門扉忽然由內打開,走出一位青衣仆人來,滿麵笑容地走到袁檀麵前躬身道:“公子,您回來了?”轉眸看到鳳隱,不由頓住。
袁檀覷了鳳隱一眼:“喚夫人便可。”
青衣仆人怔了怔,轉身朝鳳隱一揖,從善如流道:“夫人。”
鳳隱:“……”這對主仆倒是配合默契,她麵上一紅,掀簾進屋去了。
屋內陳設很簡單,一道帷幔將兩張小床隔開,還有一張長案,案頭堆了一撂書簡。鳳隱隨手翻了一翻,盡是些《列仙傳》,《搜神記》,《博物誌》等等神神怪怪之類的。
這時,袁檀走了進來,鳳隱揚了揚手中的《列仙傳》,“你喜歡看這些?”
袁檀說:“這不是你的同類嗎?”
鳳隱一愣,雖然她早料到袁檀已猜出她非凡人,但他頭一次當麵指出來,她心裏略有些難受,簡直是……太丟臉了。
“你是因為我才看這些的?”
“嗯。”袁檀盤腿坐在席上,隨手倒了杯茶。
鳳隱定了定神,說:“其實你猜錯了。”
袁檀一頓:“嗯?”
鳳隱從他身後抱住他,唇貼到他耳畔,吐氣如蘭:“我是妖,狐妖,專門吸人精氣的狐妖。”
袁檀拉下她的手,微微側眸,眼裏笑意湧動:“哦?怎麽吸?合歡麽?”
鳳隱的臉唰的紅了,本想調戲袁檀,卻反過來被他調戲,且看他眉間略有壓抑之色,應該是想把這調戲實踐到底。終究鳳隱臉皮不夠厚,坦白道:“好吧,其實我是仙,北海龍王的小女兒。”說完,定定地看著他。
袁檀手下猛然施力,措手不及的鳳隱倒入他懷裏,頭恰好枕在他曲起的腿上,她別扭地想調整這個姿勢,卻被袁檀按住,他垂眸笑睨她:“我的意念從來沒有因為你不同尋常的身份動搖過,你隻要是你就足夠了。”
鳳隱默默的,乖乖的,又躺了回去。
***
一入夜便起了風,遠處山巒巍峨起伏,屋前一樹樹桃花被風吹得搖曳生姿,幽冷花香拂滿山間,漫天灑落的粉色花瓣在月光下幾近瑩白,恍一看,好似是潔白冬雪,在這清冷月色下盈盈起舞。
“花前月下,美男在側,若是再來個月下對酌……”鳳隱轉頭看袁檀,“這裏有酒嗎?”
袁檀不覺莞爾:“沒有。”他以前隻喝自己釀的酒,但這幾年遊曆在外,居無定所,再也沒釀過酒,若是酒興起了,便上酒家買上一些。
鳳隱歎息:“那真是可惜了。”
夜風吹得衣袂翻飛,袁檀替她裹上一件風氅,並仔細掖好,順手拂去貼在發上的花屑。
鳳隱扯了扯風氅:“我不冷。”
袁檀問:“那你熱麽?”
鳳隱搖頭。
“那就裹著。”
“為何?”
“因為這是我的體貼。”
鳳隱哭笑不得,手下卻裹緊了風氅,心頭暖暖的,她向後靠入袁檀懷裏,滿足地喟歎:“我們能像現在這樣,真好。”
袁檀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凝望著她,眼裏有星光閃動。
次日,鳳隱一睜眼不見袁檀,抬手擋了擋刺眼的日光,腦中尚有些迷糊。她和袁檀經年未見,心情都很激動,因此睡不著覺,整夜坐在屋前賞月吹風談天,直到天邊透出一抹霞光,鳳隱才漸漸撐不住,隱約記得是袁檀把她抱到**去的。
這大清早的袁檀去了哪裏?眼角瞟見昨日那青衣仆人從眼前晃過,鳳隱招手讓他過來:“你家公子呢?”
趙陵幾步走過來,目不斜視:“公子沒說,隻道一會兒就回來。”
鳳隱哦一聲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名喚趙陵。”
鳳隱擺了擺手,趙陵便去忙自個兒的了。
鳳隱簡單梳洗了下,坐在屋前桃樹下的青石上曬太陽,這裏沒酒,她將就著喝了幾口茶,這茶不錯,料想這窮鄉僻壤也沒什麽好茶,應該是袁檀隨身帶來的。
趙陵說袁檀一會兒就回來,可鳳隱等了半晌才瞧見袁檀自遠處走來,手裏還拎了壺酒,身後似乎還跟著一件……東西,遠遠望去,似一團粉色的朝霞,與周圍花樹融在一起,待袁檀走到跟前來,那團粉色朝霞也湧至眼前。
鳳隱定睛細看,原來是位女子。
女子一身桃色衣裙,烏黑長發用一方桃色布巾束起,手裏還挽了一隻花籃,扮相很村姑,長相卻一點也不村姑,眉目豔麗得很。這模樣實在是太侮辱村姑了。
鳳隱端視她半晌,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額角,昨日她還騙袁檀自己是狐妖來著,沒成想,袁檀還把真的狐妖帶到眼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