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癖好

大雨過後的山道泥濘不堪,袁檀背著鳳隱簡直是舉步維艱,不知摔了多少次。最險的一次從山坡上滾落下來,千鈞一發之際,袁檀隻來得及將鳳隱護在懷裏,抱著她翻滾了好幾丈遠,最後兩人倒在一灘泥窩裏。

袁檀抱著她半坐起來,雙手下意識地在她身上摸索,臉色有些發白:“沒事吧?”

鳳隱無力搖了搖頭,他將她護得很好,隻是手臂稍微破了點皮。

袁檀重重地鬆了口氣。

待抵達半山腰時,天色已經暗下,四周空曠荒蕪,懸在天邊的一輪弦月亦顯得淒冷。

陡峭的山壁處剛好有一個凹進去的山洞,正好用來遮風擋雨。

袁檀抱著鳳隱走進山洞,渾身脫力地仰倒在地上。他之所以能走到這裏完全是靠強大的意念支撐,找到了棲身之所,才放任自己倒下。

兩人滿身滿臉的髒汙,鳳隱活了將近兩萬歲,從未像此刻這般狼狽,想必袁檀也是。

月光斜斜探入,將狹小的山洞照得甚為明亮。

袁檀閉著眼,胸口起伏得厲害。

鳳隱趴在袁檀胸口,虛弱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臉,抬到半空又滑落下來,他似是察覺她的意圖,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嗓音沙啞地喚道:“阿隱。”

鳳隱“嗯”了一聲:“我在。”

他抱緊她,誰也沒有說話,靜夜裏彼此交換著對方的呼吸。

半晌,袁檀緩過勁來,打量了下山洞,洞裏堆了些柴火,有燃燒過的痕跡,或許是以前在這避雨的人留下的。

袁檀自幼養尊處優,不過這七年遊曆在外,早已適應了各種惡劣的環境,他簡單收拾了一番,將火生起來。

冉冉篝火下,鳳隱靠坐在牆上,蒼白的臉被映得通紅。袁檀走過去,摸了摸她額頭,有些燙,他問:“冷嗎?”

鳳隱牙齒打顫,四肢百骸都泛著一股冰冷的痛意,嘴裏卻道:“我是神仙,怎麽會怕冷。”不過是失了仙力護體罷了。

“明明就在打哆嗦。”袁檀俯身抱起她,坐在火光處,輕問,“這樣好些了麽?”

鳳隱點點頭,隨即皺起眉頭:“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十分難受。”

袁檀默了一瞬:“那我們脫下來?”

“……嗯。”鳳隱含糊地應了聲。

濃墨似的夜色,四周寂然無聲。袁檀的手指自她肩頭滑了下去,轉而移至她腰間的係帶,輕解羅衫,火光勾勒出她玲瓏的身段,投照在山壁上,兩條身影漸漸地貼到了一處。

這時,鳳隱誠懇地對袁檀說:“你不難受麽?要不也脫下來?”

這話並無挑逗的意思,她隻是覺得自己已經認定了袁檀,何必因為無所謂的矜持讓他穿著又濕又黏的衣服熬上一整夜?

袁檀手指顫了顫,呼吸有些急促:“你確定?”

“……嗯。”鳳隱羞怯地垂下眼,不介意和袁檀裸裎相見是一回事,會不會害羞又是另一回事。

袁檀慢條斯理地褪下自己的衣物,然後將衣服鋪在身下,抱著鳳隱躺了下去。肌膚相貼的刹那,兩人俱是一震。

鳳隱撫著掌心下微燙的肌膚,既羞澀又開懷:“好暖和。”

“睡吧。”熠熠火光下,袁檀的神色是難以言喻的溫柔。

據說許多相愛的男女第一次都是在山洞裏發生,鳳隱也想遵守這定律,可因著重傷在身,心有餘而力不足,袁檀也不是重欲的人,於是兩人脫光了抱在一起毫無旖念,一直睡到天邊抹出一道微白的光亮。

鳳隱依舊渾身酸痛,袁檀扶她出了山洞,外頭日光暖暖,她矮身坐在一塊青石上,沐浴在晨曦裏。

袁檀靜靜看了會兒,溫聲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看看附近有沒有裹腹的東西。”

鳳隱猶豫了下,點頭。

***

山間隻有一些野果,袁檀摘了些許返回山洞,隻見鳳隱獨坐在一塊青石上,神情專注地凝望著某處。

他走過去,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金烏初升,天邊扯出一道金燦燦的光來,遠處高高低低的宮殿群起伏成一條雄渾壯麗的曲線,黑色層疊的屋瓦閃爍著熠熠光芒,靜靜蟄伏在一方闊土之上,令人歎為觀止。

袁檀道:“那是鄴城。”

“我們竟到這裏來了?”一個野果遞到嘴邊,鳳隱從善如流地咬了一口,突然笑了,“凡人總是羨慕神仙生活,連秦始皇,漢武帝這樣的有為之君都不例外,可九重天上撂著千萬條的規矩,既死板又嚴苛,其實,我們神仙遠不及凡人如此會享受。”

袁檀在她身邊坐下來,神色淡然:“以前我也不覺得做神仙有什麽好。可如今,卻有些羨慕。”

他其實很想陪她一起走到老,可,這是奢望。

隨意吃了些野果裹腹,袁檀背著鳳隱繼續下山。這回腳程明顯快很多,一個時辰後,他們順利抵達山腳。

這荒郊野外的,徒步而行不是個辦法,但附近隻有一些清苦的百姓,馬這種極為高檔的牲口是難得一見的。

袁檀走了好幾戶人家,才勉強找到一頭驢,那頭驢瘦弱得可憐,鳳隱有些不忍心騎它,而且她覺得騎驢有些丟臉。

臨走時,袁檀又自附近的人家買了兩套舊衣服,舊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且還有補丁,好在還算幹淨。

兩人各自換上補丁衣服,苦中作樂地相視一笑。

果然沒有最落魄,隻有更落魄。

因為那頭驢實在嬌弱得可以,隻能承受鳳隱一個人的重量,所以一路上都是袁檀牽著驢慢悠悠地前行,而且時不時要停一下,不是袁檀累得受不住,而是驢累得受不住。

接近晌午,高聳的城牆漸漸呈現在眼前,起伏的曲線雄渾壯闊。那是北齊的國都--鄴城。

自三國時曹魏以鄴城作都,鄴城由此大興,幾度廢興,東魏定都於此,北齊取東魏而代之,仍定都於此。

西晉時有個叫左思的作了《三都賦》,其中之一《魏都賦》頌的便是這鄴城,據說《三都賦》一成便廣為流傳,京都洛陽的豪貴們爭相傳抄,造成了“洛陽紙貴”。

因為鳳隱和袁檀先前在一個獵戶隻喝了碗粟粥,肚子仍是餓得厲害,所以兩人駕著車直奔城內東市。

奈何東市熙熙攘攘,甚是熱鬧,牽著頭驢簡直寸步難行。即使前方十來步遠的地方就有賣吃的,袁檀仍不放心將鳳隱丟下,隻好將她抱下來。

鳳隱的腳將將落地,兩人的身體甚至還緊緊貼在一起,前方十步開外突然響起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似乎是金屬相撞的聲音。鳳隱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一件微小的物體朝她腦門砸來,好在袁檀反應迅速,一手抄住那件物體,一瞧,竟是個銅板。

鳳隱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衣物,雖然寒酸,但亂世之中大家普遍穿得寒酸,應該不至於被人當成乞丐,那這銅板是怎麽回事?

這廂還沒想通透,腰間忽然一緊,袁檀帶著她轉到路旁,她原先站的地方頃刻間擠滿了人群。

銅板像雨似地漫天灑下,掉在地上,叮叮當當,眾多的百姓發瘋了般,爭相拾撿地上散落的金玉錢帛,甚至互相踩踏廝打。

而始作俑者騎著一頭……驢,胡服散發,被一群執刀的侍衛簇擁在中間,他一邊灑錢,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醜態百出的百姓,卑微如螻蟻,笑得愈加狂肆。

鳳隱有些困惑,她騎驢是迫於無奈,那個看起來有權有勢的男人騎驢是想表達什麽?自己有精神病?

正這麽想著,袁檀拉著鳳隱蹲下身子,在她耳邊道:“低下頭。”

鳳隱雖不明所以,但聽袁檀的準沒錯,遂低下頭來。四周的百姓依然瘋狂地搶奪財物,那一張張本該平實的臉上充滿了貪欲。

人性的醜惡在利益衝突下**裸地呈現出來。

而那個罪魁禍首疾速駛過人群,拋下身後的如雲護衛,也不管馬蹄踐踏到百姓,大笑著繼續散擲錢物,一路洋洋灑灑,瀟灑快意。

直到那在如潮的街市上肆意馳騁的身影消失,袁檀才扶著鳳隱起身,而百姓越聚越多,紛紛搶著地上散落的錢物,大打出手者比比皆是。

鳳隱奇道:“那人是誰?是不是腦子不正常,竟以看人搶奪錢物為樂。”

“我們腳踏的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的人。”

鳳隱掩袖咳了咳,小聲道:“你是說皇帝?”

北齊的皇帝果然昏庸的很特別,凡界曆史長河中湧現出諸多的皇帝,怕是沒一個這麽幹過。

鳳隱忽然想起大哥文簫和心上人紅貞時常在凡界幽會,大概是曾親眼目睹過北齊皇帝的“特別”,文簫評價說:“現今北齊的皇帝內心之變態,行事之瘋狂,殺人之果斷,心思之詭異,打敗了史上所有的皇帝。”

鳳隱那時以為袁檀死於建康之禍,消沉得很,沒太理會他。

文簫繼續將北齊皇帝初登基時如何英明神武,後來又如何瘋狂變態事跡講了一遍。

鳳隱曉得大哥是見她日漸消沉,故意同她聊天解悶,但她還是沒說話。

文簫尋思了會兒,繼續說:“你同這個皇帝應該興趣相投。”

鳳隱聽到此,終於忍不住道:“你什麽意思?”

文簫見她終於有所反應,忍不住笑了:“他跟你一樣愛喝酒。”

……

鳳隱自回憶裏回神,困惑道:“照理說當皇帝的都是久居深宮,你怎麽會認得他?”

“北齊的皇帝並不久居深宮,剛才的情況我遇見過好幾次。”

鳳隱無言了半晌。

袁檀又道:“北齊皇帝以殺人為樂,殺人的方法也花樣百出。而且行事怪異,往往出人意表,不能以常人的心態來推測,剛才百姓都蹲在地上搶撿錢物,若是我們不蹲下的話,獨獨凸顯於人群之中,恐怕會遭禍。”

鳳隱讚同地點點頭,壓低了聲音又道:“北齊的皇帝如此不正常,沒準他哪天發起瘋來帶著弓箭來到大街上,看誰不順眼就射殺誰怎麽辦?”

袁檀沉吟:“他以前就做過這事,差別在於他沒殺人。”

這個皇帝簡直……言語難以形容,筆墨更加難以形容,鳳隱咳了咳:“我現在幾乎沒了法力,連自保都是問題,鄴城不能久留。我們走吧。”

袁檀有些遲疑:“這裏有最好的旅舍,最好的醫者,最好的膳食,我本意是讓你好好養身子。”

“我是神仙,跟你們凡人養身子的方法不太一樣。那些醫者隻能治凡人的病。”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袁檀轉而拉起她的手,“既然你想離開,那我們走吧。”

鳳隱自以為遠遠躲開皇帝便是,可她漏算了,北齊的皇帝如此不正常,在他統治之下的臣民難免也有個把個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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