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長安

因著鳳隱有一位性喜拈花惹草又於藥理十分精通的師父,文簫直接帶她去了滄海島。

兩人落在滄海島入口處的丹青林裏,鳳隱一手撐在樹幹上,綠蔭籠罩而下,在她蒼白的麵容上形成一片暗影。

文簫步子一頓:“怎麽不走了?”

“大哥,我受傷這件事先不要告訴父王他們好不好?”

“為什麽?”

鳳隱掩住嘴角咳了一咳:“我怕父王擔心啊。你想?二姐傷還未養好,再添一個我?左右我這傷要不了命的,待我養幾天看不出異樣來再回北海。”

文簫看她半晌,點頭:“也好。”

鳳隱暗暗鬆了口氣,其實她最怕的是父王知道後將她禁足。

拈花神君萬萬年如一日,麵朝土地背朝天地在擺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轉過頭,隻見文簫扶著鳳隱正朝花圃走來。

拈花神君何等眼毒,瞧鳳隱走路不穩的姿態便心知有異,忙丟了鋤頭,手指切上她脈搏,麵色沉重:“是誰傷了你?”

日光太強,鳳隱有些暈眩,擠出朦朧的笑容來:“姓名我不清楚,隻曉得她是個漂亮的母狐狸,生有一窩小狐狸,乃是魔界之人。”

“快把她抱進屋裏。”

拈花神君那片園圃裏遍地神芝仙草,隨便抓一把再熬成藥汁喝下去,鳳隱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

“師父,你這裏要是有能助凡人一步登仙的仙丹就好了。”鳳隱飲恨道。

世間的凡人靈物們大都是斷絕紅塵情愛,潛心苦修數百年甚至更久才換得一席仙位,可謂極不容易。但是,也有運氣好到令人發指的凡人因偷吃了一顆仙丹而白日飛升,開了此例,很容易令一些人心生歧念不走正途,所以這種仙丹早在數萬年前被天帝一道詔令盡數焚毀。

“怎麽,你果真愛上了凡人,想助他成仙與之雙宿雙飛?”

鳳隱:“……”

雲姝仙子很好,真的是好極了。

鳳隱幹脆閉上眼裝死。文簫走過來為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養著。我把鮫人帶過來好好照應你。”

“嗯。”鳳隱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緊接著聽見文簫帶上門出去的聲音。她背過身,輕聲道,“師父,我想睡會兒。”

“也好。”拈花神君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鳳隱心裏盤算著,大哥絕對沒那麽好騙,他故意說要回北海其實是試探她會不會偷跑出去吧?她闔目躺在**,分出心神聽外麵的動靜。

果然,等了一會兒,屋外的長廊上響起輕淺的足音,最後停在門前。鳳隱一動也不敢動,四周一時寂然無聲。

半晌,足音複又響起,漸行漸遠,終至不可聞。

鳳隱幾乎是立即翻身坐起,匆忙著好衣服,匆忙打開房門,匆忙招來祥雲,匆忙離去。

凡界正在下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三天,絨絨雪花落處,堆積攢聚,銀裝素裹,偌大個長安城仿佛一座雪砌的冰城。

鳳隱一路順風順水地來到崔宅。

朱紅漆門,畫棟雕甍。崔宅雖同其他權貴的宅邸一樣俗氣,但是俗氣得很招鳳隱待見,袁檀就在這裏等她呀。

不過離開一小會兒,鳳隱卻想他想得心疼,她按捺住激動之情,上前扣響門扉。

門房揣著手前來應門,一見鳳隱,驚呼:“是袁夫人呀。”朝她身後瞥了一眼,訝了一聲,又隨手招來一個小廝,“快去稟報公子。”

小廝飛奔而去,門房側身讓出道來:“快請進。”

鳳隱攏了攏狐裘,微微笑道:“袁檀在哪?還在原來我們住的那間廂房麽?”

門房一愣:“我還納悶怎麽沒見袁公子,你們沒在一處麽?趙陵在這裏已經等了二位好幾個月了。”

鳳隱的笑容僵在臉上。轉念又想鄴城和長安相隔千裏,加上兵荒馬亂,雪天路滑,袁檀興許是路上耽擱了。

她稍微寬了心,問道:“趙陵一直在這裏麽?”

當初在洛水丟下他真是過意不去,不過幸虧丟下了,否則他肯定要受她和袁檀的連累。

“是呀,他與你們走散,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你們,便一直在這裏等著。”

鳳隱突然停下步子:“我就不進去了,你轉告趙陵讓他等著,過幾天我會把他家公子完好無缺地帶回來。”說完掉頭就走。

門房來不及阻攔,便由她去了。

***

鳳隱踩在雲頭,心裏有些茫然。

其實她在自欺欺人,袁檀既允諾會在崔伯玉家裏等她,就一定不會食言,除非……除非他身不由己。

可他那樣深的城府,談笑間計上心頭,不動聲色間化危險於無形,尋常人又怎能牽絆住他的腳步?而那些權貴們,他們得罪過的隻有高洋和清河王。

鳳隱趁夜潛入清河王府,熟門熟路地摸進清河王的寢殿。

茜紗宮燈在屏風上映出長長的人影來,風雅俊美的清河王正倚在一方矮榻上自斟自酌耍風雅,忽見眼前的十二扇山水畫屏風自動折疊到一起。

“啪”酒杯摔在地上,清河王震驚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徐徐走來一抹白影,墨發垂至腰際,嵌在蒼白臉容上的雙眸宛如在雪水裏浸泡過,滲透著絲絲寒意。

“袁檀呢?”她輕聲逼問。

清河王呆了一呆:“袁檀臨走前說會有一位仙子來找他,起初我還不信,不想這竟然是真的。”

鳳隱氣得一刀抵上他的脖子:“你,果然是你。袁檀呢?”眼底一陣酸澀,“若他有什麽意外,我殺了你!”

清河王嚇得魂飛魄散,忙自袖裏取出一件物什,燭火一閃,在他手裏泛著瑩白的光。

鳳隱手一顫,是她的玉葫蘆。

袁檀當初耍賴不肯歸還,她想索回卻一直沒找到適當時機,後來愛上袁檀,凡界流行相愛男女間互送信物,她便沒再找他討要,權當定情信物了。

鳳隱取過來握在掌心裏,玉質溫涼,袁檀從不離身的,此番卻離了身……

“袁檀讓我把它轉交給仙子,說這樣你就不會殺我。”清河王小心翼翼地望她一眼,“袁檀還托我帶句話給你。”

“什麽?”

“我在來世等你。”

鳳隱腦中一片昏然,差點站不住腳:“他……他怎麽了?”

“具體過程我不太清楚,隻知陛下在金鳳台上宴饗群臣,以戲殺供禦囚為樂,袁檀從金鳳台上跳了下去。”清河王慚愧地低下頭,“我對不住他,本想將他好好安葬的,卻連屍體也找不到。”

***

金鳳台的曆史可追溯到三國時期,曹操在鄴城西部修建了銅雀、金虎、冰井三台,後毀於戰火,高洋又在原三台舊址上重新修建了三台,改銅雀台為金鳳台。

鳳隱站在台下,四周到處都是積雪,巍峨壯麗的金鳳台仿佛雪雕琢一般,巋然屹立於朔朔寒風中。那樣的高度,她仰斷了脖子也望不到頂端。

袁檀從這裏跳下去,焉有命在?

鳳隱飛身登上金鳳台,雙足陷在足有三尺厚的雪中,她渾然不覺得冷,拂了拂衣袖,端坐在冰雪之中,垂眸看著手裏的玉葫蘆。

清河王說袁檀死了,鳳隱卻是不信。

神仙世界裏有千千千萬種術法,這其中有一種追魂之術,以死者心愛的東西為媒介,再佐以術法,便能看到死者生前的一幕,不過,這是極為消耗體力的術法。鳳隱卻管不了這麽多,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明白。

她催動口訣,施展追魂之術。雪繼續下著,四下悄然無聲。

半空中漸漸浮現袁檀與鳳隱辭別之後的場景,原來那日袁檀突然發現玉葫蘆不見了,又折回去尋找,半路被清河王的人追上來,袁檀估量了下眼前形勢,很識時務地回了清河王府。

不巧,皇帝高洋發現鳳隱平白無故地消失,勃然大怒,把宮女楚錦抓起來嚴刑拷打,結果逼問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得知鳳隱和清河王索要的供禦囚有關聯,高洋立即找到了清河王府來。

清河王因懼怕高洋,盡管心有不甘,隻好乖乖交出袁檀。

高洋性格古怪,行事乖張,不按常理。旁人皆認為高洋抓袁檀是為了盤問鳳隱的底細,誰料高洋跟旁人不一樣,他抓到袁檀後桀桀怪笑,也沒審問什麽,直接把袁檀當他的供禦囚戲弄。

場景一轉,又來到金鳳台上,台上琴瑟聲聲,觥籌交錯,鶯歌燕舞,舞袖翩翩。

高洋飲了不少酒,忽然奇思妙想,令手下做了好幾個特大的風箏,讓禦囚背著風箏從高高的金鳳台上跳下去,誰若是沒摔死,便無罪釋放。

那些禦囚雖心驚膽戰,但橫豎是個死,不如賭一把,於是他們紛紛跳了下去。

袁檀卻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動。高洋“咦”了一聲,提著劍踉踉蹌蹌地來的袁檀跟前,劍鋒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輕問:“你怎麽不跳?”

袁檀從容笑道:“那些跳下去的禦囚若沒死,你真的會放人麽?”

你,當著皇帝的麵,他不稱陛下,反而稱你。

高洋麵皮動了動,手下施了三分力氣,在袁檀脖子上壓出一道血痕,他笑嘻嘻地說:“你猜得不錯,朕是逗他們玩呢。”

“所以我不跳。”袁檀仍是笑,眼神沉靜如水。台高風疾,他迎風而立,寬大的衣衫被風吹起,似要乘風而去,“既然不管怎麽都是一死,為什麽要受你的羞辱死去?”

高洋大怒,正待發作,袁檀驀地將劍翻轉過來,翻身跳了下去。

舞榭高台漸漸模糊,一切戛然而止。

停止的原因是因為鳳隱的神識波動得厲害,造成血氣紊亂。狂風呼嘯而過,漫天的雪花鋪天蓋地地打在臉上,她自那一幕中驚醒過來,摸了摸冷透的臉頰,雙腿早已凍到麻木,她哭不出來,覺得心口宛如被掏空。

早該想到是這麽個結果,隻是心存僥幸罷了。

她咳出一口鮮血來,倒在雪泊之中。

鳳隱再次醒來是在北海,一家人在床邊圍了一圈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她動了動唇,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床頭總有個柔和的聲音安撫著她,可她仍是不想醒來。如果這麽一直睡下去,忘記一切悲傷,那也挺好。

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吧。

不知第幾日的時候,她聽到床頭又有人在說話。

“到底該拿她怎麽辦?”父王幽幽的歎息聲。

“給她灌一杯忘川水,一切迎刃而解。”是師父的聲音,頓了會兒,他走到床邊,托起她的後背,冰冷的瓷碗貼上她的唇。

鳳隱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下意識地偏過頭。

北海龍王見她總是醒來,幾乎飆淚。

拈花神君輕輕誘哄著:“乖徒兒,你不是痛苦麽,喝下它就沒事了。”

鳳隱退到床角,警戒地望著他:“我不要。”聲音輕到幾不可聞。

拈花神君皺眉:“為什麽?”

“為什麽?”鳳隱撐著額頭喃喃自語,唇色慘白,她恍惚了會兒道,“因為他給我的好遠遠超過他給我的痛。他說要在來世等我,如果我忘掉他,豈不是讓他空等?”

拈花神君趁機勸道:“既然他說要等你,你更應該振作起來呀。”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裏找他。”

北海龍王溫聲道:“你振作起來,我們慢慢找,好不好?”

鳳隱隱頓了頓,應道:“好。”

鳳隱又去了趟下界的長安崔宅,整了整情緒對趙陵道:“你家公子已經不在了,不必再等了。”

趙陵宛若遭了雷劈。

鳳隱強自抑著悲痛,溫聲道:“你也別想不開,我看崔伯玉雖然愛附庸風雅,不過人還是不錯的。你就跟著他吧。莫要你家公子在地下還要掛記你。”

可憐,真是可憐,自己尚未振作起來,還要來安慰別人。

趙陵當場就哭了。

鳳隱被他的哭聲弄的又掉下淚來。

待趙陵哭罷,鳳隱又問:“當時在洛水分別時,行李留在了船上,你應該有帶回來吧?裏麵應該有袁檀的衣物吧。”落寞地笑了笑,“他連屍身都沒有留給我。”

趙陵眼圈又是一紅,隨即跑開,須臾,抱了兩件白袍子和一幅畫像過來。

那幅畫像是袁檀當初為鳳隱所作的畫,才完成一半而已。

鳳隱用這些東西為袁檀建了一座衣冠塚,位置就在建康青溪邊上的一座山頭上。

建康畢竟是袁檀自小生長的地方,他一定希望死後能葬在建康這片土地上。

站在山巔,俯瞰大地,河水蜿蜒似玉帶,華宅別業連亙相望,山水美景盡收眼底。

生前足跡踏遍天下,死亦有美景為伴。

她希望袁檀在地下也不會寂寞,在地下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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