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下)
鳳隱正琢磨著對方的笑裏是藏著刀還是藏著別的什麽,卻聽男子淡笑道:“原來是來偷酒喝。姑娘也是嗜酒之人?不如陪我喝上幾杯?”
名士風流講究不拘禮法,男女之防他自然是不放在眼裏的。
穿過花間小徑,一路分花拂柳,沿著水廊來到一間臨水而築的雅室。
男子一副輕車熟路的模樣,加上途中偶爾碰到仆役女婢紛紛向他行禮,鳳隱猜想他約摸就是這宅院的主人。
兩人互報了姓名,果不其然,男子姓袁名檀,陳郡袁氏。這袁氏雖比不上王謝兩族,倒也是一流的門閥貴族。
鳳隱印象中這些門閥士族多半是以鼻孔朝天,用眼風掃人,驕傲得很呢。
這袁檀大概是鼻子不夠挺,眼睛不夠斜,看起來很是正派。
鳳隱被袁檀帶到一間頗雅致的房間。
這間雅室並不十分寬敞,家具陳設也不算華麗精巧,以優雅閑適為住,中間地上設了兩張簟席,席中間置了張綠沉漆長案,旁側配有小幾。再往裏,茜紗錦帷層層低垂,盡頭置了張彩繪精雕的三麵圍屏的坐榻。
袁檀隨意撩袍坐在席上,鳳隱脫了絲履,盤腿坐在他對麵。
等了片刻,幾位青衣侍女魚貫而入,打頭的侍女手裏捧了一敞口容器,表層氤氳著水霧,似乎是沸水,其餘的則端了酒食。
原來是要用熱水溫酒喝,這炎炎夏日,為何要喝溫酒?鳳隱雖然疑惑,但事不關己,她向來置之不理,從侍女手中接過白玉耳杯,斟滿酒,旁若無人地飲了起來。
酒還在溫著,袁檀若無其事地自袖袋裏摸出一隻玉葫蘆。
鳳隱這才想起正事,眼巴巴地瞅著。
袁檀徑自把玩了會兒道:“你看這玉葫蘆如何?”
鳳隱又飲了一杯,讚道:“很雅致。其實吧,這個葫蘆……”
袁檀卻打斷她道:“我幼年時夢中常常出現跟眼前這個一模一樣的玉葫蘆。”
鳳隱緊張道:“世間的玉葫蘆成千上萬,模樣也差不了多少。”
袁檀搖頭:“錯不了。”
他如此說是想據為己有不成?鳳隱尋思著,卻瞧見袁檀麵上有些緋紅,不由戲謔道:“還未喝,你就醉了?”
袁檀瞧了她一眼,連飲了數杯溫酒,麵色越來越紅。
鳳隱腦海中飄過一絲靈光,卻來不及抓住。
袁檀突地撥開憑幾站了起來,赤著足,搖搖晃晃地開始在室內踱步。
鳳隱一驚,總算醒悟過來是哪裏不對,五石散,他服了五石散。
魏晉時,服五石散成了一種風氣,流行於士大夫之間。明明對人體有害,名士們依然趨之若鶩,借此以示身份。
這袁檀,原來是很想當名士呢。
對於此種變態的風尚,鳳隱十分唾棄,聽說服了五石散後,身體會發熱,然後發冷,不能靜臥,要來回散步,酒也要喝溫的。
鳳隱靜靜地喝著酒,一邊搖頭歎息,凡人一世不過幾十載,他服五石散更是活不了長。可惜了,年紀輕輕如花似玉的卻是個短命鬼。
那廂袁檀仍來回踱步,束發的發帶不知怎麽鬆了,長發披散下來,配上一身寬大的白衣,冥府的一幹小鬼見了他怕是要甘拜下風。
鳳隱基於酒友的情誼,溫言勸道:“這五石散吃多了會出人命的,還是敬而遠之吧。”
袁檀身形滯了滯,眉心微微皺著,瑩白的麵龐上血紅如玉。他望著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命又如何?在這亂世之中,生命本就有太多的變數,前一刻還是百卿朝拜的九五至尊,下一刻或許就變成了亡國之奴,帝王尚且如此,其他人又當如何?”
所以他是抱著及時行樂的態度來對待周遭一切?生逢亂世,朝不保夕,有這種想法也無可厚非,鳳隱不予置評,心裏又惦念起她的玉葫蘆,方要開口,袁檀忽然疾步走至坐榻處,順手扯下了帷帳。
隔著帷帳,鳳隱隻模糊地看到了人影,等了半天,那帷帳後卻沒了動靜,莫不是暴斃了?
她的心冰涼冰涼的,躑躅了下,膝行幾步,撩開帳子,登時倒抽了口氣。
凡界的詩詞歌賦鳳隱讀得不少,曹植《洛神賦》裏誇讚洛神的有這麽一句: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個袁檀,遠而望之,清雋秀雅似神仙,迫而察之,袍衫四散像妖孽。
妖孽此刻躺在席上,他**上身,肌膚泛著溫潤的光澤,半張臉隱在發絲之後,低垂著眼瞼。
刹那間,天地都黯然失色,她眼中唯一盛下的是那雙漆黑的瞳仁。
“你……”鳳隱失了神,手撫著怦怦直跳的胸口,感覺萬分驚奇。
打滄堯毀了她的名聲之後,鳳隱見到相貌出色的男子,心裏便有些膈應,這袁檀不僅不令她膈應,反而使她心裏生出一股難言的情緒來。
“你還沒走?”袁檀蹙著眉,甩了甩腦袋,撐著地板勉強站起身來,粗略地整了整衣衫,越過鳳隱,如幽靈般地飄出屋外。
這就是服了五石散之後的症狀?他現在這副妖孽的模樣出去豈不是要把人的魂都給勾走?
卻見袁檀奔到一口井旁,拎起一桶水兜頭澆下。
繞是鳳隱臉皮極厚,也不禁紅了臉。
一桶冷水澆下來,袁檀渾身濕透,墨發滴水的模樣更是妖孽。
此番下界,不僅滿足了口腹之欲,這雙眼也沒虧待。
鳳隱正要走過去,忽見前方花徑深處人影晃動,依稀可見是兩個女子,紫袍羅帶,釵環翠繞的是主子,青衣素帶,挽就雙鬟的是婢女。
鳳隱心中一動,凡界常說才子佳人,可見才子身邊必伴有佳人,袁檀出身高貴,相貌出眾,算得上才子了,這佳人應該就是那位紫衣女子了。
若壞了人家姻緣,月老那裏可不好交待。鳳隱迅速隱了形跡,撐著腮看熱鬧。
稍傾,那佳人盈盈走來,緩鬢傾髻,眉若點翠,額頭點就梅花妝,雪膚凝粉光華著。
袁檀無視佳人,徑自踱進室內,這才發現鳳隱不在。他微微一怔,旋即繞到帷帳後換下濕衣。
佳人跟在他身後,見案上杯盤狼籍,她眼裏閃過一絲妒意,不過仍維持著矜持端莊的名門淑女風範,“貪戀杯中物,醉倒溫柔鄉,你就這點追求?”
袁檀繼續無視。
佳人望了望帳幔後模糊的身影,“你是故意帶著女人回來,想氣我不成?”
哦哦哦,怪不得火藥味這麽重,原來是預備來捉奸。
袁檀撩開帳子,一副大袖飄飄的俊逸風度,“你有生氣的立場嗎?”
佳人氣得顫了一顫,道:“好歹我是你的……繼母。”她似乎極為不願吐出這二字。
這原來是一段跨越了世俗倫理的戀愛。鳳隱身為一位足跡踏遍四海八荒,身覽曆朝曆代的很有見識的神仙,自是覺得這沒什麽,倒是她繼續呆下去倒顯得不識趣了,撤。
***
因為袁檀家的酒妙不可言,鳳隱一時把持不住多飲了幾杯,騰雲的時候差點踩空,一入北海,還未站穩,猛然想起自己的玉葫蘆還在袁檀手裏。
是立馬折回去索要呢,還是下次去凡界時順便討回來?
“咦,隱兒,你何時回來的?”身後陡然響起的聲音笑意濃濃。
鳳隱驟然抬起頭來,一旁水晶柱上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灑下,密密地映在臉上,籠著細膩的溫澤。
文簫翩翩朝她走來,金冠扣頂,玉帶纏身,步履是一貫的從容優雅。他眸光在她身上轉了圈,開口卻是笑謔:“我家隱兒比這夜明珠還要令人目眩神迷,可惜卻要嫁作人婦了。”
鳳隱呆了一呆。
文簫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你還不知道吧?”
“你說的是華……澈?”鳳隱這才想起這麽一號人物來,但是……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我似乎沒同意。”
“這是父王定下的。”
父王這一招先斬後奏著實弄得她措手不及。她揉了揉有些暈眩的腦袋,說:“華澈的腦袋是被門夾到了吧?”
文簫抽了抽嘴角:“你該慶幸他腦袋被夾了,否則你很有可能一輩子嫁不出去。”
“這個不急,等我回來再解決。”她急著去找她的玉葫蘆。
北海之上,風平浪靜。鳳隱剛騰上雲頭,忽見一條身影自遠處淩空飛來,緋色袍裾在風中歡快地翻騰著,十分的紮眼。
眨眼的功夫,那條身影已近在眼前。
眼下滄海茫茫,鳳隱躲不得避不得,隻得和他打個照麵。
“在北海邊上守株待兔月餘,可算讓我等到你了。”對方一臉風流桃花相,微笑的模樣筆墨難以形容。
鳳隱悲歎:孽緣啊真是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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