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必先毀之

袁檀和鳳隱被孫孝哲秘密安置在大明宮,具體位置就在太液池畔的一座精巧院落,這樣好就近“照顧”。而且照顧得相當“周到”,院門有侍衛把嚴格守,動輒皆有人跟隨,其實是監視。孫孝哲還打發連宮裏的太醫令、丞前來為袁檀治傷。

袁檀為了能將時間拖得更久一些,故意將宮人熬好的藥偷偷倒掉,甚至連外敷的傷藥他也減半。

鳳隱心疼不已,可隔牆有耳,她實在不便說什麽,隻能將那份痛憋在心裏,眼淚無聲地往下流。

“我忍一忍就過去了,你別擔心。”他明明臉色發白,麵上卻微微笑著安慰她。

鳳隱嗯了一聲,袁檀傾身過來為她拭去淚水,半晌,垂眸看著她的肚子,輕聲道:“隱兒,孩子有十四個月了吧,因為我從未見你擔心過這個問題,所以我也不擔心,可是你能告訴我原因麽?還有你失蹤的那幾日去了哪裏?”

“這裏不方便說,等我們出去了我再告訴你。”鳳隱抬眼望了望窗外,“時間也不早了,我們睡吧。”

袁檀應了聲,單手拂開她額前的發,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鳳隱冷不丁看到盤踞在床尾的上邪,很妖嬈的坐姿,眼裏隱隱有發怒的征兆。她忙拉下袁檀的手,不自在道:“快睡。”

接下來兩天,袁檀的傷勢未見起色,孫孝哲看過之後,氣得咒罵:“大唐的皇帝過街老鼠一隻,連養得這幫太醫也一個比一個不中用。”

連那幾個奉命監視的侍衛見鳳隱和袁檀懷孕的懷孕,受傷的受傷,掀不起什麽風浪,便有些懈怠。

待到第五日夜裏,鳳隱正給袁檀換傷藥,突聽撲通一聲,似乎是重物落入水中的聲音,不知是誰在這溫涼夜晚跳水與荷花共舞?

守在殿門口的侍衛宮人俱是一怔,緊接著便聽有人嘶聲道:“有人跳湖了!”

隔了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碾過。袁檀心中一動,拉著鳳隱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望過去。

隻見太液池邊負手站著一位胡靴玉帶的官吏,正指揮著侍衛道:“快把人給我撈出來。”頓了頓,“能侍候陛下是她祖上積德,竟然還想不開跳湖自盡,真是不知好歹!”

這個聲音好生耳熟,是……張通儒。

鳳隱和袁檀對視一眼。這時,張通儒旁邊的侍衛說道:“大人,一個女人而已,賤命一條,就當喂魚了。”

張通儒想了想,擺擺手道:“也罷,算了。”

然後轉身離去。

鳳隱和袁檀摸不清外麵什麽情況,不過門口的兩個愛八卦的宮人倒是偷偷說了出來。

原來這是安祿山下的詔令,命張通儒督辦把大唐皇帝的嬪妃們,樂工們,歌舞伎們送到洛陽宮去。至於送到洛陽宮幹什麽,自然是供安祿山**樂。可有些女人很聽話,覺著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些女人很烈性,誓死不委身於賊。所以才有方才那麽一鬧。

袁檀聽完後陷入沉思,張通儒身為西京留守,權重一時,自己被孫孝哲抓起來,他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故意出現在這裏,是故意給他看的吧。可是自己現在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著實沒有辦法接近張通儒,那該怎麽辦呢?

他想了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熄燈就寢時,他從**坐起來,鳳隱莫名所以地看著他。

“噓”他將手指按在她唇上,旋即移開,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方白絹,咬破手指,借著悠悠月色蘸著血寫下一封血書。

袁檀用字措辭艱深晦澀,鳳隱看了兩句看得頭疼便不再看,隻問袁檀:“你上麵寫了什麽?”

袁檀默默將血書揣進袖中:“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第六日,孫孝哲又過來察看袁檀的傷勢,臉上沒有絲毫的掩飾,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寶藏的模樣。

袁檀也怕裝得太過引他疑心,輕咳一聲道:“這幾日好多了,傷口也不怎麽痛了,用不了幾日,在下親自帶大人去尋寶。倒是拙荊即將臨盆,太醫說多走動走動有助於生產,我想陪她沿著太液池邊走走,不知孫大人同意否?”

孫孝哲聽得高興,道:“去吧。”整個長安城都在他的掌控中,料想他們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孫孝哲走後,袁檀扶著鳳隱走出殿門,沿著太液池散步。日風熏暖,池裏荷花開得正盛。

對岸的回廊之上滿目的錦繡羅翠,寶釵玉鈿在晨曦下熠熠生輝,環佩叮當之響更是不絕於耳,真是美不勝收。這麽多柔弱的鶯鶯燕燕被數十個帶刀侍衛押送著,打頭的一位官員胡靴玉帶,麵容上一絲不苟,竟然是張通儒。

鳳隱仿佛看到了一絲曙光,不覺扣緊了袁檀的手,但礙於有人監視,她什麽也不能說。

袁檀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那頭綿長的隊伍繞過回廊,離他們越來越近。

張通儒負手走在前頭,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袁檀。

袁檀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攙著著鳳隱挪到一側。他思緒轉的飛快,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中,想要尋個機會把那封血書偷偷交給張通儒恐怕很難辦,隻能另尋他法。

那些美人仍是抽抽咽咽,張通儒沉著一張臉對那些美人道:“本官告訴你們,能侍候陛下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別再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否則我把你們扔到太液池裏跟昨天跳湖死的女人做伴。”

一群鶯鶯燕燕頓時縮成一團,抽咽聲也戛然而止。袁檀心中一動,接過話道:“大人如此說難道不怕昨天自盡的女子半夜找上你?這太液池是個神奇的地方,有的不該有的這裏都有,什麽東西都有可能從池裏浮上來。”他的話頗有些意味深長。

張通儒聞言步子一頓,怒道:“大膽,你是何人?竟敢對本官不敬!來人啊,把他給我扔到太液池裏去。”

奉孫孝哲命令監視袁檀的侍衛頭子阻攔道:“他是口出不敬,但孫大人留著自有用處,希望張大人不要插手,否則小的難以交差。”

張通儒冷聲:“可是他對本官不敬!”

侍衛頭子不卑不亢道:“那也得由孫大人處置。”

張通儒一怔,隨即笑道:“既然孫大人自有主張,那就算了。”

第七日,袁檀和鳳隱照例賞景,吹風,曬太陽,沿著太液池散步。

走了一會兒,袁檀轉身對宮人道:“能否給我拿壺酒來?”然後扶著萬分詫異的鳳隱走到池邊坐下,鳳隱不明所以,隻見他探身摘下一個蓮葉,毫無血色的手蒼白如玉,那綠幽幽的蓮葉被他托在手中,分外鮮明。

他低頭擺弄了幾下,喃喃道:“你失蹤的那段日子裏,我常常在想,如果你能再回到我身邊,我再不禁止你喝酒。”

鳳隱哼聲:“難得你良心發現。”她摸摸肚子笑道,“我稍微喝一些沒有問題的。”

這時,宮人恰好送來酒,袁檀將酒液倒入蓮葉之中,小心翼翼地不讓酒液流出,鳳隱意會過來,撲過去張口咬住與蓮葉相連的蓮莖輕輕地吸啜酒液。

“芳香清冽……”鳳隱舔舔唇,“這麽新鮮的喝法,是你研究出來的?”

袁檀淡淡道:“拾古人的牙慧罷了,對了,它還有個非常雅致的名字,叫碧筒杯。”

鳳隱湊近他,小聲道:“酒也喝了,你想幹什麽?”懷孕以來,袁檀再不讓她碰酒,今日這般怪異,肯定有鬼。

袁檀望著她眉間飛揚的神采,“一來讓你解解饞,二來……”他的手無聲垂下,一根竹筒自袖中滾下,落到池水中,因為池中栽著芙蓉,荷葉團團如蓋,那竹筒飄到水中頃刻之間已不見蹤跡。

侍衛和宮人渾然沒有發現異樣,鳳隱不露聲色地和他在池畔戲玩了一會,便回了房間。

“你確定張通儒明白你的暗示?他要是意會不了,那封信被別人撿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袁檀擁著她道:“他是聰明人,應該能體會到。

”一頓,聲音低了下去,“他應該會派人暗中沿著太液池岸搜尋,太液池也沒多大,有心搜的話應該不難找到。”

鳳隱也壓低聲音道:“你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麽?就如此篤定張通儒會答應幫助我們?”

“我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八分勝算,張通儒唯一的弱點就是愛財,我以利誘之,料想他不會不答應。”袁檀頓了頓,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後天張通儒會親自押送那些嬪妃歌姬到洛陽,到時候你混在裏麵隨她們一起出長安。”

“那你怎麽辦?男扮女裝?”想到袁檀男扮女裝,打扮成妖嬈歌姬的模樣,鳳隱忍不住笑了。原本她跟上邪打賭時毫無勝算,豈料峰回路轉,竟辟出一條生路來。她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故作感慨:“你若是扮作女子,連貨真價實的美人都要自慚形穢。”

袁檀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裏,啼笑皆非道:“你想看?”

鳳隱用力點點頭。

袁檀笑而不語。

袁檀所料不錯,張通儒看了那封血書後衡量了下利弊,決定幫袁檀一把。他身為西京留守,長安城有什麽異動自然瞞不過他,早在孫孝哲帶兵闖入袁家時他就得到了消息,本以為袁檀這次肯定死無全屍,意外的是他竟然活下來了,並且被孫孝哲安置在大明宮太液池畔。

孫孝哲此人他太了解了,殘忍嗜殺,如果不是袁檀允諾了天大的好處,他絕對不會留活口,可袁檀能給他什麽好處?除了錢財不作他想。

因為年少時的落魄遭遇,張通儒對錢財的垂涎幾近癡迷,他覺得這世間最不可靠的是人心,最可靠的便是金錢。所以單是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對袁檀伸出援手。更何況他處處受孫孝哲壓製,早就對此人心懷怨恨,哪能讓他稱心如意。

打定主意,張通儒便召來僚屬在密室裏商量營救之策。

***

萬籟俱寂,太液池上波光點點,四周的殿宇重重,簷口金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未掩的窗牖泄漏出幾許光火,映得池苑中迎風飛舞的荷花楚楚動人。

明日張通儒就會前往洛陽,所以今夜是最後的機會。殿內燈火早已熄滅,袁檀卻了無睡意,擁著鳳隱坐在窗下看著眼前星光月色,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突聽殿門口傳來低低的交談聲,隔了會兒,又是一陣倉促雜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外麵的長廊裏一片寂靜。

袁檀心中一動,閉著眼似睡非睡的鳳隱也警覺地坐起來,兩人對視一眼。

又隔了一小會兒,兩條身影偷偷地溜進殿中,是一男一女,他們均是尋常的侍衛宮人模樣。

袁檀抱緊了鳳隱,輕聲道:“你們是?”

男人壓低了聲音回道:“張……”

袁檀瞬間明白過來,張通儒動作倒挺快。他垂眸望著鳳隱,低頭吻了吻她,慢慢地鬆開了手,聲音有些飄渺:“你該走了。”

鳳隱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是我們一起走麽?”

袁檀輕聲:“如果我們一起走,過不了多久孫孝哲就會發現,也許半道上就會被他抓回來。所以你先走,我在這裏拖他幾天,等確定你安全離開長安後我再離開。”

鳳隱急了:“可是……”

袁檀打斷她,語聲堅定十足:“沒有可是。但凡有一絲可能的意外,我都不會讓你去冒險,懂麽?”

鳳隱還想說什麽,一記突兀的女聲打斷她道:“快點,已經沒有時間了。”那女子隱在夜色裏,依稀窺得窈窕身形,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道:“袁夫人,你快把衣服脫了,我們換一下,以後就由我頂替你。”

袁檀抱起她閃到帷帳後,一邊迅速地解開她的衣服一邊道:“生死關頭,容不得半分猶豫,你若信我就先出去。”

鳳隱看著他,他的意誌是那麽堅定。上邪說他一介凡人,保護不了她。可他縱算真的保護不了她,他事事以她的安危為重,天底下又有幾人能為她做到這份上?

她以腹語對隱在暗處的上邪道:“上邪,你輸了。”

半空中傳來他的輕笑聲:“未必,或許你還未出宮就被人發現了呢?等你真的出去了再說吧。”

鳳隱磨牙,反正都走到這一步了,不差這一會的功夫,她抓住袁檀的手:“我自己來。”利落地換上宮裝,她輕聲道,“那我等著你。”

袁檀點了點頭。

殿門被合上,殿內又恢複寂靜,袁檀負手立在窗邊,天上星光璀璨,鳳隱的身影逐漸縮一個小黑點,最後消失在燈火闌珊處。

手指搭上窗沿,輕輕地敲了敲,鳳隱走了,他就沒了後顧之憂,不覺輕笑起來。

背後卻冷不丁冒出一個清冷的聲音:“九公子,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冷情,今日方知你是如此癡情。”

是代替鳳隱留下來的女子。

袁檀回轉過身,她迎著光,臉龐在月色下瞧得分明,嘴上雖是笑著,但許是室內過於清冷,那雙眼眸也清清冷冷,看不出絲毫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默爺扔了一顆地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