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山窮水亦盡
????????袁檀沒有答,目光仍是凝在窗外,深濃夜色無邊無際,遠處的池苑泛著幽冷的波光,他沉默半晌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九公子還記得我?”她試圖壓抑情緒,但顫音裏還是泄漏了一絲激動。
袁檀瞟她一眼,目光又移向窗外:“我自然記得你,玉珀姑娘。”
她失神道:“原來你還記得我。”望著窗邊俊秀修長的身影,一時勾起往昔回憶,再想到如今的寄人籬下,輾轉不定,不禁掩麵悲泣,“叛軍攻破長安後,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我,我是被擄來的。”
袁檀皺眉:“劉逸當初不是把你嫁給了李長安?”
“他死了!”劉玉珀尖叫,“被殺死了!”
可以想見,她一介弱女子落入叛軍之手,出色的容貌必定引來覬覦,想必受了不少侮辱。
袁檀抬手關閉窗牖,以阻隔外人的窺視,不意竟觸到窗欞上的灰塵,他用手撚了撚道:“明珠蒙塵,依然還是明珠,玉珀姑娘,這世間人生百態,什麽樣的活法沒有?隻要活著就是好的。”
“可是我如今生不如死。”劉玉珀緩步走過去,她體態輕盈,隻著了雙白襪的腳踩過茵褥鋪陳的地上悄然無聲。
背對她的袁檀自然察覺不到,直到一雙纖細的手從身後抱住他,袁檀皺著眉推開她。她如驚弓之鳥般抓住他的手,嬌軟的聲音低低地懇求:“公子……”
袁檀麵無表情地抽回了手:“你我均是有家室的人。雖然我很感激玉珀姑娘冒充拙荊留下來,但是也請姑娘自重。”
“家室?”她怔怔地看著被甩開的手,嗬嗬輕笑,“你是說李長安麽?可我從來不把他當作丈夫看。公子是玉珀唯一的念想,可是公子卻不要玉珀。”
袁檀隻道:“你現在說這些根本毫無意義。”
***
晴空碧水,芙渠灼灼。
袁檀照例來到太液池,聽著遠處宮車隆隆聲,他心中明鏡般的透徹,沉吟了會兒,忽然轉首笑問隨侍宮人:“那是什麽聲音?”
他笑吟吟的俊雅模樣惹得宮人臉微微發紅,她道:“不就是那些挑選出來的妃嬪,歌舞伎……今日便要起程去洛陽。”
“哦。”袁檀看著風平浪靜的池麵,目光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臉紅的宮人體貼地送上茶水,袁檀隻喝了一口便擱置一側,道:“起風了,回去罷。”
袁檀回來時房內悄然無聲,重重帷幔被拂開,珠簾深處隱約可見一跪坐的身影
。
他掀簾而入,隻見劉玉珀一身華服,那是孫孝哲命人送來供鳳隱換洗的衣物,她容貌本就姣好,穿上這錦繡華服竟有幾分嫵媚風流之態。她端坐在長案之後,起初低著頭不知在沉思什麽,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
她拿起青瓷執壺搖了搖,嫣然笑道:“我想喝酒,陪我喝幾杯如何?”
袁檀略皺眉頭,昨夜起她的情緒便一直反反複複,今日平靜得有些異常。可她畢竟幫了自己一把,拒人不好太過,便撩袍在她對麵坐下,劉玉珀殷切切拿來一隻酒杯為他滿上:“聽說尊夫人十分愛酒?”
袁檀端起酒杯,頓了頓:“哦,你如何得知?”
劉玉珀抿唇一笑:“我知道的遠不止這些,九公子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袁檀聞言放下酒杯:“玉珀姑娘若是想說,那我不妨聽上一聽。”說完,突然發現劉玉珀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眼眸裏透著心如死灰的決絕。
劉玉珀恍惚片刻,卻突然轉了話題道:“我在劉家是不受寵的庶女,失去的很多很多,得到的卻很少很少,甚至連得勢的婢女也敢欺負我。可是我不甘啊,我要往上爬,爬到沒人敢欺負我為止,終於我爬到了那一天,可是心裏卻覺得空虛……直到遇見了你,那時我就想是上天憐我幼年所受的欺淩,便將你賜給我。”
她神色一轉,透出幾分狠戾,“可是劉逸將我嫁給李長安,他待我是極好的,可是我恨他,若不是他,我還可以默默等著你……可是他卻斷了我唯一的念想,他不知道你對於我的意義,隻是自私得想得到我!我好恨,他所以便殺了他。”
袁檀默然,劉玉珀一連喝了兩杯,眼裏的淚不斷地往下流,他心裏竟生不出半分憐惜,“我想自己從未給過你一絲希望,李長安待你極好,是你不知珍惜。”
她“噓”了一聲,陷入自己的思緒裏,“他死後我就自由了,然後我就去找你,可是他們不讓我進去,我隻好日日守在袁家門口,每日能見你一麵我便心滿意足了,我的要求不高,對不對?”
她雖是這般問,卻並沒有要袁檀回答的意思,她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於是她自顧自地說:“後來叛軍攻入長安,我被他們擄了去,你想想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落入如狼似虎的男人手裏會怎麽樣?好在我有幾分姿色,被一個將軍收為妾室,清白沒有了,我以為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可是他為了獻媚邀寵,竟將我送給孫孝哲!孫孝哲寵了我些日子,後來懷疑我與他的屬下有染,你不知道他當時的眼神有多可怕,我絲毫不懷疑他會將我千刀萬剮,我為了保命,便泄漏了一個人的秘密,你可知這人是誰?”
她說到此處,一切都變得明朗,袁檀深深吐出口氣來:“所以……”
劉玉珀沒有理他,接著自己方才的話道:“榮義郡主我是認識的,我曾無意瞧見她出入袁宅,她堂堂郡主跟一介商賈有什麽往來?那時我心中便有疑惑,後來為了保命我便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孫孝哲,他便派人去查,你想整個長安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心想查是很容易查出來的。可是,”她閉上眼睛,屈辱的過往那麽清晰地在腦海中呈現,每一件都讓她生不如死,“命是保住了,他卻不願再看見我,就將我送給了張通儒!”
“張通儒,嗬嗬嗬……他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根本隻把女人當作物品來對待,甚至連物品都不如,轉手送給他人,毫不憐惜。我不知道你許了張通儒什麽好處,他竟然冒險救你
。我得知他要找一個女人代替你的夫人留在宮中,便主動請纓,他瞧著我身材與尊夫人相近,連絲猶豫也沒有就答應了,為防止我背叛,他還將我的家人抓起來威脅我!”
袁檀看著她:“你吐露這麽多必然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對不對?”
“你猜到了?”他神色淡漠,劉玉珀在他臉上找不到絲毫憐惜之色,她眼神黯下去,自嘲道:“我這一生,被迫周旋在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之間,他們沒有一個憐我惜我,反而利用我犧牲我,妓女還有挑選恩客的權力,我卻連他們都不如。鄭靜好有什麽好,竟然能得到你這樣的男人垂青,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生無可戀,死了也好。”
端在手裏的酒杯輕輕一晃,袁檀道:“你在酒裏下了毒,要與我同死?”
“這個你也猜出來了?”劉玉珀抿唇笑笑,“公子,我也是為你好,我再恨你也不忍心下手。在這重重守衛之下,我們是逃不出去的。孫孝哲手段殘忍你是知道的,一旦事情敗露,想留個全屍都是奢望!我知道你寄希望於張通儒,可是你以為他真的會幫你麽?他圖的隻是袁家的財富罷了,一旦得到了,你還是難逃一死。橫豎都是死,我們死在一起不好嗎?”
袁檀已經猜到她想做什麽了,他想著動手打暈她,可是他們之間尚有一案之隔,他如果動手就要確保萬無一失,否則激怒了她,一聲尖叫便足以引來所有人,到那時一切都完了,可是他沒有那個把握,人的動作快不過聲音。
他揉了揉額角,道:“你非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麽?你若信我,我或許還能帶你一同出去。”
劉玉珀猝然抽身而起,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後背抵上門板。
“我早料到你會這樣說。”她的聲音空洞而冰冷,“可是我就想陪你一起死,怎麽辦呢?”
她眼裏是徹骨的冰冷,灰敗得沒有一絲光彩。袁檀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因為她已經瘋了,現在就想拉著自己陪她一起死,一時沉默下來。
隻聽劉玉珀又道:“你到底有多喜歡她呢?”手指抬起來搭在門栓上,幽幽地望著他,“隻要我現在把人叫進來,不隻你死我死,還未走出長安的鄭靜好也會被孫孝哲攔住,到時候就是一屍兩命了。若是你現在喝下這杯毒酒,我就繞了鄭靜好。你放心,我放的是慢性毒藥,我們還能撐上一陣,保證鄭靜好能出了長安。
袁檀端坐在案後,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氣來:“我以前就曉得你隻是外表看起來柔弱,其實內心堅強得很,今日才知你不隻堅強還狠毒。”
他做事素來謀定而後動,此次亦然。
早在得知安祿山命令把長安的妃嬪、樂工、歌舞伎等送到洛陽供他享樂時,他胸中已有良策,以利相誘,讓張通儒借這個機會把鳳隱送出去,張通儒雖也不是什麽良善之人,最起碼比孫孝哲來得可靠。如此解除了後顧之憂,他便可放手去做,孫孝哲和張通儒共同留守長安,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人表麵上相安無事,其實各有心思,他利用兩人之間的矛盾在夾縫中求生存,雖凶險艱難,但他有把握脫身,到那日他便放下所有塵世羈絆,帶著鳳隱遊山玩水,看那雲蒸霞蔚,碧海晴空……
他有穩贏不輸的把握,隻是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卻如此輕易而可笑地毀於一個女人之手。
這時,忽又聽門栓一動,袁檀抬起頭,隻見劉玉珀嘴角勾起一朵奇異的笑容,仿佛血紅色的彼岸花,美麗極了卻也令人害怕。她輕飄飄道:“我數一二三,你不喝我就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