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欲娶之必先毀之
夢境裏,直聳雲霄的山巒,濃重得劃不開的煙霧,盤旋遊移的妖氣。那妖氣漸漸聚攏成團,彌漫了大半個天邊,自高曠的山巔俯衝而下。
一道身影衝破濃霧,持劍迎麵而上,直欲斬滅肆虐的妖氣--
“崩--”毀天滅地的撞擊之聲。
茫茫血雨揮揮灑灑,紅透大半天際。
鳳隱猛然睜開眼睛,四下悄然,她隻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鼻間似乎仍飄浮著絲絲血腥之氣。再閉眼,夢中場景走馬觀花掠過,直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又夢到了不周山一役的場景。
軒轅這個人她初見時覺得他溫和無害,她倒沒想到他有這麽好的口才,擾得她一整天心神不寧。
他活過來了,這不是她夙夜企盼的麽?他好不容易活過來,她真的還要再失去一次麽?
阿暖還在睡,鳳隱披衣下床,叫了奶娘進來照顧阿暖,自己則來到九重天,九重天一如既往地森嚴。由於前幾日鳳隱曾被天後娘娘派了仙娥雲車風光地迎進來,很是轟動,因為天後娘娘未曾如此對待過旁人,守門的天將並未太刁難。
鳳隱進去後,悄悄溜進了遣雲宮。不知為何,遣雲宮的宮娥無一例外地頂著一雙紅紅的眼圈,像是哭過。
鳳隱沉吟:這是今年新流行的眼妝嗎?
三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鳳隱隱約記得下界東漢時期的京都婦女們曾一度風行畫愁眉,作啼妝,她許久不曾來天庭,難道天庭不知興起了此等風氣。
直到後來鳳隱才明白宮們的紅眼圈概是滄堯桃花太多之故。
當值的清吾正耷拉著腦袋打瞌睡,她放輕腳步,偷偷溜了進去。
帷帳之後,是滄堯側臥的身影。
鳳隱往前挪了一步,忽見滄堯翻了個身,緊接著低低的咳嗽聲透過帷帳傳來,她似乎看見床架子也被他壓抑的咳嗽聲震得微微搖晃。
清吾聞聲飛奔過來。
鳳隱及時躲到了帷帳一側。
清吾並不作聲,恭順地立在床前。
滄堯咳了好半晌才稍稍止住,隻見清吾轉身端了盆清水過來。一隻蒼白的手掀開錦帳一角,扔出一方染血的白帕來,那盆清水迅速染成血水。
鳳隱眼前一昏,那盆血水與夢境重疊,消散的血腥之氣又卷土重來,她滯了一滯,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重新躺下的滄堯。
他背對著她側臥,間歇飄來幾道咳嗽聲。
鳳隱嗓音一啞:“滄堯。”
滄堯身體微微一動,隔了會兒才起身撩開帳子,斜倚在床欄上,一手攏著衣襟,麵色雖蒼白,卻掩不住眼裏的意外和喜色,他道:“你怎麽來了?”
鳳隱走過去,坐在床邊,緩緩道:“睡不著,過來看看。”
滄堯微愣了下,她突然來找他,一定有事發生,他緩聲:“你不氣了?”
鳳隱沒說話,傾身靠近他一些:“你的臉色怎麽這麽白?”
滄堯偏過頭:“身體有些不適而已。”
鳳隱盯著他:“隻是不適麽?”
果然,她是知道了什麽,滄堯想起昨日軒轅來看他,走時的怪異模樣,心下便已經了然,
抬眸道:“是軒轅告訴你的吧,我的身體畢竟遭受過重創,非一朝一夕可解,身體偶有反複也很正常,你不必擔心。”
難得她主動來看他,滄堯心中一柔,想去握她的手,卻被她抽身避開,她眼裏閃過惱怒:“誰說我擔心你了?你什麽都瞞著我,我就是一個外人,一個外人有必要擔心你的死活麽?”
滄堯掩袖咳了幾咳:“我瞞你什麽了?我受傷的事你本來就知道,沒必要再多贅述,描述得那麽詳盡。而且說多了,你大概又要認為我使苦肉計。”
鳳隱自嘲地笑笑:“說不定苦肉計很管用呢。”就像軒轅那番話,撩撥得她心湖久久無法平靜。她猛然欺近一些,右手自他鬆動的領口滑入,掌心下的肌膚凹凸不平,盡是坑坑疤疤。她手一抖,又繼續往下摸索,滄堯用按住了她的手。
鳳隱一掙紮,毫無修為的滄堯自然抵擋不住,被她掙開。滄堯被那股反彈之力震得晃了晃,才堪堪止住。他死死地按住她的手,額頭甚至沁出薄汗來:“沒什麽好看的。”
“你以為你攔得住我嗎?”
確實,滄堯現在廢人一枚,攔也攔不住。
鳳隱不由分說扯開滄堯的衣襟,一道鮮紅的疤痕自右肩蜿蜒至腹部,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上半身,就好像一條巨大的血紅的蜈蚣盤踞在胸口,周圍密密排列了無數深淺不一的大小疤痕猶如蜈蚣的腳,觸目驚心。他後背更為慘烈,那些疤痕重疊交錯,周身無一絲完好之處。
鳳隱震了一震。
他身上被劃出了無數道傷痕,她心裏亦被劃了無數道傷痕,痛得她許久吐不出一個字來。
不是說在元始天尊的玉清境裏養了一陣子嗎?為什麽還是這個樣子?當初不周山一役,他身上也有不少傷口,但因為有衣物的阻隔,遠沒有現在來得震撼。
一牆之隔的清吾被裏麵的爭執聲驚動,帶了守在殿外的天兵一窩蜂地湧了進來。清吾隔著帷帳輕問:“殿下……”
滄堯的聲音隔著帳子飄來:“無事,你們下去吧。還有,清吾,你也去殿外守著。”
滄堯重新攏好衣襟,嘴裏淡淡道:“隻是副皮相罷了。”
鳳隱默然不語,他伸手重新握住了她的手,鳳隱顫了顫,這回沒有甩開,他的手冰涼得毫無溫度,指尖蒼白沒有血色。
滄堯緩緩道:“我知道你心裏還在惱我氣我,故意說那些冷漠的話是想讓我也痛上一痛。如果這樣能令你感到快意的話,我受著。”他停頓片刻,看著她,“可是我知道你並不高興。”
他瞞她瞞得死死的,可她的一點心思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鳳隱別過頭,不敢再看他的傷口一眼:“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麽。”
她想抽回手,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死死握著,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麽想掙脫開,看到他的傷她已心軟了一大半,便任他握著。他停了會兒道:“是,我知道曾經傷你很深,雖說非我所願,但我終究傷你很深。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活過來再進入你的生活,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
鳳隱抬頭狠狠瞪他:“既然你這麽想,還來我眼前晃什麽!”
過了許久,他答:“我放不下你,除非我死。”他垂下頭來,“阿隱,我這一生從未求過人,今日,我隻求你,可否再給我一次機會?待我養好身子,你想怎麽都隨你。”
鳳隱瞪著他,卻忍不住眼淚在眼底凝聚:“你一句話舍棄我,一句話又要我回心轉意,你憑什麽?”她這話裏包含更多的是委屈而不是責備。
滄堯聲音低下來:“當初怪我自作主張,今後一切都聽你的,再不瞞著你,可好?”
她仍是哭,半晌,她哭聲漸弱,自他胸前抬起頭,水盈盈的眸子盯著他,張了張嘴,發出幾個音節來。
她聲音沙啞的難以辨認,滄堯看著她的唇形才勉強分辨出來。
她說:“真的什麽都聽我的?”
滄堯點點頭。
“那我讓你殺人放火呢。”
“你不會無緣無故地殺人,如果有一天想殺,那對方肯定是十惡不赦之人,該殺的人有什麽不能殺的?”
“那我讓你跟軒轅斷交呢?”
“你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就算我會照做,你也不會提。”
鳳隱又道:“哪怕讓你跪搓衣板睡地板你也乖乖照做?”
這分明是丈夫才有的待遇,滄堯輕點了下頭。
鳳隱皺眉瞧著他:“等你養好傷再說吧。不然跪個搓衣板吹個冷風就能要了半條命。”
她既如此說,等於態度有所軟化,滄堯微微笑起來:“好。”
兩人習慣了彼此疏離,即使把話說清楚了,隔閡一時半會也不會消失,所以一時間都沒有話說。外頭日光漸盛,鳳隱想這個時辰阿暖應該醒來了,便起身道:“我回去了。”
滄堯點頭。鳳隱走到殿門口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頓了頓:“當初上邪將遺玉借給你,你還給他了沒?”
滄堯說:“還在我手裏。”
鳳隱說:“遺玉是魔族聖物,一般人隻知道它是用來養魂魄的,其實對療傷是很有效果的,你貼身帶著,應該會有成效。”
滄堯搖了搖頭:“效果甚微。”
鳳隱轉過身:“我想起師父曾說過遺玉之所以能養傷是因為本身所蘊含的光華靈氣,若施以術法催動玉體內的光華與靈氣,療傷將會事半功倍。少了衣物的阻隔,會更加的事半功倍。”
這法子不錯,可是該交給誰來做呢?想象著那施法人天天對著滄堯不穿衣服的模樣,貼身照顧,就算本身沒什麽感情,恐怕也會生出別樣的情愫來。想到這一層,鳳隱轉而又想滄堯手腳不太利落,平日是怎麽沐浴的?難不成讓宮娥給他擦身子?
她這麽想,便問了出來,滄堯淡淡解釋道:“你想多了,這段時日一直是清吾侍奉在我左右。”
雖然清吾長了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但是雪涯前車之鑒在前,她不敢掉以輕心:“有時候這男的比女的還要令人不放心。不知道清吾的性向正常麽?”
“他娶妻了。”
鳳隱沉吟:“董賢也娶妻了,但這不妨礙他同漢哀帝一同演繹斷袖佳話。”
滄堯:“……”
好吧,鳳隱承認自己想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扶著門框道:“那你可以讓他給你試試這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