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齊靜春的遭遇,懷裏揣著五方印章的陳平安,神情就不由沉了下來。

似是察覺到了少年的不開心。

齊靜春極為罕見地伸出手來,揉了揉陳平安的腦袋,然後將一根寫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的碧玉簪子,別在陳平安的頭發上。

接著笑了笑道:

“陳平安,我要走了,這碧玉簪子就當是我給你的離別贈禮好了。”

“你放心,這不是什麽貴重物件,也不是仙家法寶,你心裏無需有太大的負擔。”

“這碧玉簪子,是我先生出山之時,交給我的,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托,可惜,如今我多少是辜負了先生的期許。”

想到自己的先生,齊靜春的眼神裏就不由得有了追憶之色。

說起來,他也好久沒見過先生了。

先前四家代表派人來取放於驪珠洞天的鎮物時,倒是給他帶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說是自家先生自囚於功德林中,自身泥像也被搬出了文廟。

這麽大的事,可惜他一個弟子一點忙都沒幫上啊。

心中微微一歎的齊靜春,低頭看向了這個跟自己年輕時很像的陳平安。

“如今我將它贈予你,隻是因為我覺得,你將來會比我更配得上它上麵銘刻的文字。”

聞言,陳平安下意識地想要將頭上的簪子取下。

可齊靜春卻是搖了搖頭,示意還不到時候。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這是先生對齊靜春的期許,也是齊靜春對未來陳平安的期許。

當陳平安有了足夠的力量之後,所有人都會好好聽陳平安的道理。

到那時,陳平安的性情自然而然的就會和玉一般溫和。

對於這一點,齊靜春深信不疑。

“行了,如今我也沒更多的東西可送你了。”

“陳平安,再見了。”

陳平安沉默半晌,終是抬起頭來和齊靜春告別道:

“齊先生,保重。”

是保重,不是再見。

齊靜春看著眼前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麽的少年,愣神片刻,隨後啞然失笑。

抱歉了陳平安,這件事齊先生倒是不能答應你了。

看著遠去的陳平安,齊靜春緩緩閉上了眼睛。

驪珠洞天,有他齊靜春在,足矣。

……

走出學塾的陳平安,心情有些沉重。

他知道高懸於天的驪珠洞天會平穩落地,不會受到天道反噬。

因為這一切都是以齊先生魂魄碎裂為代價換來。

隻是這真的值得嗎?

對齊先生來說,確實值得。

以他一人之死,換來小鎮所有人可活,這便是齊靜春這位儒家聖人的道理。

若是不救,那麽齊靜春也無法成為儒家聖人。

這便是死結所在。

就在陳平安陷入思索之際,忽然聽到一聲飽含怒意的聲音,自不遠處桃葉巷中響起。

“螻蟻!”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見到與搬山老猿一道進入小鎮的正陽山小女孩陶紫,正一臉憤怒地看著她。

想來,此時的陶紫已然得知了搬山老猿出手的後果。

所以連帶著恨上了她眼中的‘螻蟻’陳平安。

畢竟這位昵稱桃子的小女孩陶紫,根骨、天賦和機緣都是正陽山五百年來最好的一個。

所以她也成為了正陽山上劍仙老祖們,最為寵愛的後輩,從未在正陽山上受過半分委屈。

結果來了這驪珠小鎮,卻是接二連三在陳平安這裏吃癟。

現在連自己的護道者猿爺爺,也因為陳平安的關係,被驅逐出了小鎮,這讓她如何能不恨?

見到陳平安淡然望來的視線,咬著牙的陶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對著身邊恭恭敬敬的李家老祖喊道:

“殺了他!”

“算我們正陽山欠你們一份人情!”

聽見陶紫的命令,李家老祖臉上的神情很是古怪。

殺人這種事,對小鎮四姓十族來說,雖然不是什麽大事。

但在眼下這種節骨眼上,李家老祖並不願意節外生枝。

更何況,目睹了陳平安與搬山老猿一戰的李家老祖,十分明白眼前的少年看起來雖然人畜無害,但一旦動起手來,可比誰都狠!

他一把老骨頭了,還想為李家多撐些年月,並不想在此與人拚命。

隻是李家老祖也不願得罪正陽山。

所以思慮片刻,李家老祖便悄聲對著陶紫道:

“小姐,小鎮之中還有風雷園的人在場。”

“若是我們在這耽擱,恐怕會被風雷園找到可乘之機。”

“老夫的主要任務是送小姐回正陽山,這才是頭等大事啊。”

陶紫經過初時的憤怒,現在倒也冷靜了下來。

李家老祖所說的倒也不錯。

與陳平安這種螻蟻相比,風雷園才是正陽山的真正死敵。

可心頭這口惡氣不出,她終究是難以釋懷。

必須盡快離開驪珠小鎮的陶紫,心中立即有了個惡毒的主意。

隻見她將那兩袋無法帶出驪珠小鎮的金精銅錢,掏了出來。

接著往旁邊李家家仆手中一丟。

“把消息傳出去,誰替我殺了陳平安,這兩袋金精銅錢就是誰的!”

說完,陶紫抬起下巴,十分不屑地瞥了一眼陳平安。

螻蟻,跟她鬥?

她足有一萬種辦法叫陳平安死無葬身之地!

毫不掩飾臉上輕蔑之色的陶紫,冷哼一聲,隨後對著李家老祖說道:

“我們走。”

李家老祖輕歎一聲,眼帶憐憫地看了眼陳平安。

惹誰不好,要惹上正陽山呢。

不過陳平安終究不是自家人,即便他心中憐憫,也斷然不會為陳平安求條生路。

所以默許了陶紫所為的李家老祖,直接轉過了身,帶著陶紫向著小鎮東門走去。

而那個拿了兩袋金精銅錢的李家家仆,正想著是不是該喊上三五好友,一起做了陳平安,吞了這兩袋子錢時,忽聽一陣風聲襲來。

家仆抬起頭來,就見一枚青玉小印急速向他砸來。

心中一驚的家仆,正欲動彈,卻見到那青玉小印上刻著的‘陸沉敕令’四字,猛地放大,將他牢牢壓死在原地。

砰!

一聲重響。

視野裏已經失去了青玉小印痕跡的家仆,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眉心。

那裏再也沒有了堅實的觸感,有著的隻有一個手指都觸不到頭的空洞。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