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轉眼過去,聶熙在夜色中靜靜等候。

一身是血的他走出停雲閣沒多遠,就被值夜的侍衛發現。還好隻得一人,他逮了這侍衛引路,索性躲到了禦膳房的大梁上,安安穩穩呆著,夜深人靜時候才下來弄點吃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聶熙的眼睛還是不見好,內力卻偶然能凝聚一點。他原本體質甚好,人又年青,這次大病之後,什麽都想清楚了,反倒恢複極快。數數半月之約已經到了,聶熙抓個宮監掩護,偷偷摸到了追月亭,躲在亭子後麵的假山洞子裏。

禦膳房中人偶然也會議論宮裏局勢,他才知道外麵轟傳宮裏進了刺客,皇帝受了輕傷,吳王不幸被擄。如今全宮封鎖,到處搜拿刺客。還說皇帝龍顏震怒,吩咐務必捉拿刺客、找回吳王。

聶熙沒料到當日的兄弟之爭變成這樣的情形。聶暻到現在還維護著他,不免令他十分意外,心裏便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如今傳言倒是說聶暻隻是輕傷,可聶熙回想起那時候的奮力一擊,縱然他內力恢複甚淺,絕非常人所能禁受,更何況聶暻當時毫無防範。到底皇帝傷勢如何,實在難說了。

二弟,你愛我麽?哪怕一小會。

不,哥哥,我不愛你,永遠不。殺死父皇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呢?你的愛……不值分文。

聶熙心裏清清楚楚知道這個答案。

也許,林原死後,他已經不懂得什麽是愛情了,而聶暻弑父的消息,更把他對血緣的留戀連根拔起。他的心,早已變成荒涼的棄置物,沒人會在意。所以……

誰也不愛。

誰也不用愛他。

他的心,要牢牢用鐵石包裹起來,再不會為什麽人痛苦。

隻要他能活出去……一切都會不同。

聶熙現在想來,自己並非沒有野心,可當初要他手段做盡與聶暻爭奪皇位,的確是萬萬做不到。現在一切都已經清楚,所謂真實,總是明白得殘忍的東西,之前那些令他不忍的羈絆也就此一刀兩斷了。朱家未必有什麽好心,也許想利用他做個傀儡吧,不過能有讓人利用的本錢,便一定有利用別人的機會。

昔日和聶暻的天下之局,大約聶暻認為已經完結了,對聶熙而言,卻隻是個開始。

縱然風波重重,天下紛紛,他再不容任何人控製他,再不為任何人低頭。

——某種意義上,聶熙畢竟流著和聶暻一樣的帝王之血,拋去那層感情的糾葛之後,大抵兩人想法並不太多不一樣。

那日難得一次內力凝聚,此後丹田又是空空****,形同廢人。聶熙每天服藥,效果卻再沒那麽明顯了。記得朱若華說過要連服足足一年,看來也急迫不得。朱若華定能料到此刻的聶熙在哪裏,既然還沒人找上門,大概她並不打算為丈夫報仇。希望子時之約依然有效。聶熙靜靜抓住懷中的藥瓶,傾聽著遠處的每一點細微動靜,等待子時的到來。

夜越來越深,聶熙心裏思緒萬千。忽然聽到緩慢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近,分明是向著追月亭方向。聶熙心下忍不住一跳。

這人腳步不重,隻是每一步都走得甚慢,不知何故。難道……他在小心遲疑?

就聽那人走得近了,衣衫微響,似乎在亭子裏坐下,輕咳了一聲。聶熙耳朵靈光,聽出這人動作並不輕快,不禁疑惑:難道朱若華就派了這樣一個不甚管用的人來接應他?如今宮中戒備越發森嚴,可怎麽出得去?

就聽那人嘶聲道:“欲與東風相伴去。”聶熙一聽,頓時愣住,暗暗苦笑不已。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朱若華派來接應的人,竟然就是昔日奉聶暻之命暗中保護他的靳如鐵。想起洗梅台舊事,重逢靳如鐵,竟是恍如隔世。靳如鐵還是那個靳如鐵,聶熙卻已不是當初的聶熙了。

“一攀一折向天涯。”聶熙長歎一聲,從假山洞中鑽了出來,沉聲道:“靳兄,咱們又碰頭了。”

靳如鐵一震,大概也沒料到朱若華要他接應的人竟然是吳王聶熙,過一會才說:“是啊。”他還是和以前差不多,不大愛說話。但聶熙想起當初寒夜裏那個粗糙的披風,心裏一陣溫暖親近之感。

聶熙聽他剛才遲疑甚久,猜測他想到後果有些害怕,便說:“靳兄是皇帝手下,幫我出宮會不會有所不便?若是有危險,就不必煩勞了。”

靳如鐵又沉默一陣,說:“好。追月亭後的石頭畫屏有密道,直通宮外,吳王自行出去罷。”他每個字都說得不快,透著冷淡遲疑,看來巴不得把這燙手山芋扔得越遠越好。聶熙心下好笑,也不知道朱若華是怎麽對他吩咐的,想來靳如鐵現在有上了賊船之感。既然靳如鐵已經說出離宮之法,他也不便再為難此人,當下謝過,拐杖一步步點向畫屏方向。

追月亭一帶花草甚多,地上牽絆,聶熙一不小心,險些走滑摔倒。忽然手臂一緊,原來又是靳如鐵拉住了他。

“真像個廢人。”聶熙自嘲一笑:“多謝靳兄。”

靳如鐵不答,隻是低咳一聲。風一過,聶熙聞到他身上很重的草藥味道。

聶熙正要走,聽他咳嗽,心下一動,便問:“靳兄聲音似乎帶著破音?那是心肺間有病的意思。可要小心調養。”

靳如鐵一怔,大概沒料到聶熙貴為親王,待人倒是不錯,過一會道:“謝吳王。偶感風寒而已,不礙事。”

聶熙點點頭,一路摸索著正要走,風聲微動,卻是靳如鐵跟了上來:“還是我送你算了。”

聶熙沒想到隨口一句問候,卻換來此人甘心冒險相送,心下感動,胡亂點點頭。

通過陰沉黴濕的漫長地道,聶熙忽然聽到鳥兒清脆的啼聲。清風一過,他輕輕舒了口長氣。

“靳兄,得你相助,聶熙才能逃出生天。此恩此德,聶熙定有相報!”

靳如鐵想是拙於言詞,並沒有回答什麽場麵話,隻說:“再見。”咳了幾聲,慢慢離去。

聶熙忽然叫道:“靳兄請留步!”

靳如鐵果然停下來。聶熙略一遲疑,還是說:“小弟兩次得靳兄相助,心裏感激,意欲結為金蘭之好。”

靳如鐵顯然沒想到聶熙會說出這番話,遲疑著喃喃道:“金蘭之好?”

聶熙點頭:“聶熙向來孤苦,難得有幸遇到靳兄。靳兄雖沉默寡言,卻是難得的好人。便是我親生的兄長……也……決計不及。小弟有幸結識,十分歡喜。”他想著聶暻的做事,心下感慨萬千。聶暻是萬人之上的天子至尊,自然光焰絕倫,可他心腸狠毒,幾無人性,是不如靳如鐵遠了。

聶熙這麽說話,其實也有故意籠絡的意思。他雙目失明,武功尚未恢複,可以說四顧茫茫,毫無助力。靳如鐵看著冷淡,對人著實不壞,能抓來留作己用,總好過孤軍奮鬥。如果真的恢複目力和武功,他定會給靳如鐵一個出頭之日,也算報答。

聶熙這個謙謙偽君子的名字也不是白來的,他困於情愛血緣之時,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一旦想清楚,便又是那個精明強幹的吳王。所謂巧言令色、善於把握機會,本是皇族從小就學的本事,他自然不會不懂。

“勝過你親生兄長麽?”靳如鐵喃喃自語,忽然激烈地咳了起來,大概被聶熙的言語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好一陣才說:“我是低三下四的人,隻怕高攀不起吳王。”

他一害怕,聲音便越發嘶啞難聽,當真是破刀刮在鐵石上一般。聶熙卻毫不遲疑,又跟了一句:“我視靳兄如兄,靳兄可願意認下我這個兄弟?”

靳如鐵沉默一陣,忽然說:“要我護衛你,是嗎?”

這侍衛說話倒是犀利之極,聶熙被他一口說破用意,微覺尷尬,笑了一聲:“小弟十分仰慕靳兄,若得靳兄同行,自然萬千之喜。”

“不用結拜。”靳如鐵沉默良久,輕若無聲地笑了笑。“給錢,我缺錢。”

被靳如鐵一句話說白,聶熙朗然一笑:“好,靳兄快人快語,正合我心。那就一言為定。這樣吧,靳兄陪我先起出京郊藏的一些錢物,我在關外尚有些基業,靳兄送我到了關外,我另有酬謝。”

聶熙昔日被小心壓製下去的雄心和野性,在斬斷一切之後,反而倔強地發了牙,不斷地往上生長。遠行關外,那是有心集結勢力,和聶暻一爭天下了。大概是出身侍衛的緣故,靳如鐵對天下局勢未必了然,想不到那麽遠,並沒有問聶熙要去關外作什麽。

就這樣,聶熙身邊忽然多了這個安靜的陌生人。

靳如鐵不大說話,總是冷漠得很,但從未忘記他答應聶熙的事情。不管什麽時候,一直默默跟隨身邊,手持拐杖的另一端,引著雙目失明的他,一步步往前走。

第一天,聶熙還覺得不太習慣。第二天,覺得這樣其實不錯。第三天,他開始和靳如鐵沒話找話。可惜對方實在木呐,怎麽逗引,都不大回答。

聶熙行動不便,就讓靳如鐵買了一匹馬,依然是兩人共騎。這次不用靳如鐵說,他也知道抱緊對方的腰身。靳如鐵其實很瘦,聶熙必須承認,抱著他腰身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起林原。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再也不要想那些人,林原,聶暻……都不要,埋在黃土裏的,高居朝堂上的,都忘記算了。

並騎飛馳,郊野的風吹亂靳如鐵的頭發,也帶來淡淡的草藥味道。靳如鐵的風寒一直不大好,他又不愛吃藥,盡是胡亂挑些最便宜的草根樹皮,或者真是窮得要省下求醫的錢。還是聶熙掏了腰包,逼著他看病。於是他身上便總是留了明顯的草藥氣味。

曾經……聶熙認得一人,風骨清華,容止攝人,一身白雪梅花般的清氣……帶來的卻是毀滅與血腥。那一切,聶熙再不願想起。

所以,還是聞到靳如鐵的草藥味道更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