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熙近來越來越喜歡逗靳如鐵說話。
林原和聶暻都是反應很快、言之有物的人,可聶熙往往猜不透他們的真實意思。或者,就算猜透了,也不敢相信。立身朝堂的時候,更是爾虞我詐,任誰說的話都信不得的。
這也是聶熙寧可和靳如鐵相處的緣故。這男子沉默寡言,就算聶熙沒話找話也很少回應。而且他擺明了要的就是錢,幹脆利落,反倒讓聶熙覺得少了很多無謂的虛文。
相處久了,聶熙覺得這個悶葫蘆似的靳如鐵倒也十分有趣。唯一的缺點,就是完全不會作吃的。聶熙要靳如鐵燒過一次野兔,想不到比焦炭還老,聶熙縱然餓得狠了,也覺得難以下咽。聶熙擔心被聶暻的耳目發現,往往不走大道,經常露宿荒郊野外。如此一來,隻好走多遠都帶夠幹糧。
這日在山野中走了一天,到了薄暮時分,忽然淅瀝瀝下起雨來。山道濕滑,還好靳如鐵馬術不錯,很快兩人一馬躲入一處林間空地。此間樹木濃密,雨水便透不大進來。靳如鐵略收集了一些落葉樹枝,生了一堆火,要聶熙先烤幹衣服。
風一過,靳如鐵忍不住咳了一陣。聶熙正在翻來覆去烘烤衣衫,聞言道:“怎麽你的風寒拖了好些天還是不好。”
“慢慢就好。”靳如鐵咳得稍好些,總算回答一句。
聶熙一揚眉道:“那越發不能受寒。來,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烤幹。你先穿我的就是了。”靳如鐵不是什麽身份顯貴之人,做人又木呐,聶熙在他麵前也少了很多講究,不再是謙和儒雅的吳王,就像尋常的軍中夥伴一般,略脫形跡,十分不羈。這時自然而然提出要代他烘烤衣服,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靳如鐵聞言遲疑一下:“不敢。”或許,對於他這樣的低階侍衛來說,吳王親自烤衣,簡直是不可想象之事,非但不覺得榮寵,反倒十分惶恐吧。
聶熙笑道:“別客氣了。我昔日在軍中,和士兵同吃同住,哪有這麽多虛文。”說也奇怪,他平時端正冷漠,經過林原之事,更是對誰都未必相信,可遇到這個木頭似的靳如鐵,反倒大感有趣。
靳如鐵還是不肯。聶熙想一想,開玩笑似的加一句:“再囉嗦,我自己動手剝了你衣衫。”說著做勢站起。
靳如鐵默默起身,走過來接過聶熙遞過來的幹衣。聶熙就覺得身上微微一暖,原來靳如鐵已經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聶熙正要作色,靳如鐵緩緩按住他的手:“吳王,你自己穿好吧,才病愈,不要又淋雨生病。”
雖然還是那麽粗啞生硬的聲音,聶熙聽著,猛然一陣心暖,覺得自己之前那些花樣,在這句淡淡的關心麵前都變得無比的可笑。
他沉默一會,慢慢說:“我身子結實得很,病早就好了,倒是你……老這麽咳,真的不成。”便又把幹衣硬塞給靳如鐵。
靳如鐵本還要推,風中寒氣飄過,他忍不住又是一陣劇咳,便默默換上幹衣。聶熙要他隻管坐著烤火,自己默默代他烘烤衣服。靳如鐵悶了一陣,忽然說:“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聲音居然有些發抖。
聶熙茫然一陣,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天,終於笑了笑:“記得那次大火的晚上麽?你也是遞給我一件披風……我以前權高位重,可是……從沒人這樣待我……我再無能,也知道恩怨分明的道理。靳兄……你怎麽對我,我便怎麽對你。”說到後麵,聲音慢慢低沉下去,歎了口氣。
靳如鐵輕若無聲地笑了笑:“原來從沒人這樣待你。”他多說兩句,忽然又咳了起來。
聶熙忙道:“靳兄,你歇歇。”聽靳如鐵的咳聲破碎得近乎淒厲,忍不住想幫他拍拍後背。
這個靳如鐵,不是林原,也不是家人,照著聶熙以前的想法,大概不會留意的,但現在卻忍不住想關心。也許是做作太久,已經習慣了……
他手指才碰到他脊背,卻被靳如鐵隔開:“過會就好……咳……不用管我。”手指才碰到他脊背,卻被靳如鐵隔開:“過會就好……咳……不用管我。”
聶熙置之不理,為他輕輕捶背順氣,柔聲道:“別說,靜一下就好了。”
靳如鐵過一會果然停下來,半垂著頭,依然沉默。聶熙這才覺得自己幾乎把靳如鐵圈在懷中,微覺尷尬,笑了笑:“你歇歇。我接著烤衣服。”忽然想起今天還未服藥,便取出那瓶子,吞了一顆下去。
靳如鐵道:“這是甚麽?”
聶熙解釋:“我弄到的一種藥,據說吃了可以恢複武功和目力。現在眼睛還是看不見,武功倒是回來了一些。”
靳如鐵皺眉道:“可要小心服用。這藥來曆可靠麽?”取過瓶子聞了聞,臉上現出深思之色,卻沒有開口。
聶熙一笑:“不可靠也沒什麽。反正我一個瞎子,武功全失,又潛逃天涯,實在沒什麽好輸的了。甚麽事情我都敢試試看。”
靳如鐵淡淡道:“武功對你如此要緊?據說……皇帝本打算留你……”
聶熙一震,心裏一陣刺痛,沉聲道:“別提他。”
靳如鐵果然住口,默不作聲。聶熙歎了口氣:“其實……我更想恢複目力……”
靳如鐵道:“是啊……方便很多。”
聶熙點頭:“不錯,方便很多。而且……”他忽然淺淺一笑:“要不是瞎子,我就看得見靳兄了。”
靳如鐵顯然沒料到這句話,一震,良久才說:“我是個低三下四的粗魯武人,有甚麽好看的。”
聶暻無神的眼中泛過隱約的亮光,就像隔著薄霧的星辰,微笑道:“可你是靳兄啊……我自然想看看你。要不,讓我摸你的臉,我可以猜到你的樣子。”說著微微舉起手。
靳如鐵語塞,半響嘶聲道:“不用了……我隻是拿錢辦事……吳王。”說得雖然生硬,呼吸變得甚是急促,良久才平靜下來。
他淋雨之後,又劇咳一陣,隻覺身子鈍重,整個人都是昏沉的,也無心理會聶熙,靠著火堆慢慢睡著了。
聶熙啞然一笑,繼續把衣服烤幹。他內力略恢複一些,便不畏寒冷,隻是夜深露重,怕靳如鐵風寒更沉,索性將烤幹的衣服都披到靳如鐵身上。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被清風拂過額頭,聽靳如鐵輕微的鼻息,不覺笑了笑。
雖然是荒郊野林,又處境狼狽,聶熙卻很少有這樣平靜安穩的心境。過一會,打個哈欠,也靠著火堆朦朧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