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吹過臉頰,拂動額頭的發,就像一隻溫柔多情的手在輕輕拂過他的臉,靳如鐵緩緩醒來。

他聽到樹上的黃鸝清脆地啼叫著,聲音婉轉,就像有很多心事在慢慢地說。可真不明白,這小鳥有什麽流不出的哀傷,要一直地吟唱呢?

靳如鐵眨了眨眼睛,看到一人趴在床邊正自熟睡,卻是聶熙。大概照顧了他一晚上,便忍不住靠著床睡著了。再一看身上衣服,居然是嶄新的,頓時心下一沉。原來聶熙見他高熱中汗透重衣,已經代他換過一身。

既然換了衣服……不可能沒發現……聶熙當時到底想了些什麽?

靳如鐵凝視著熟睡的聶熙,心思翻湧不已。

聶熙垂著眼簾,睡得十分平靜,看不大出心事。靳如鐵便也沒有叫醒他,隻是無聲無息地起床,略微收拾了一下衣服,然後安靜地坐在一邊的竹木椅子上,等他醒來。

聶熙似乎感覺到什麽,身子微微一動,慢慢抬起頭,然後側耳傾聽,似乎在尋找什麽。

靳如鐵看著他,不說話。

聶熙顯然聽到了他的呼吸聲,起身走了過來,微微一笑:“靳兄,你好些了麽?怎麽就起床了。”

笑容一如平常的溫雅端方,看不出什麽異樣。

靳如鐵凝視著他的臉,似乎第一次認識這個人,隔了半天說:“好了。多謝吳王。”

聶熙溫然一笑:“客氣甚麽。”

靳如鐵見他笑得端詳,神情無懈可擊,便岔開話題道:“這是哪裏?”

聶熙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於是把昨日遇到柳蕭之事說了,末了道:“不如現在我們一起出去謝過主人家。”靳如鐵當日到白梅書院時,並沒有看到柳蕭,這時也覺得意外,想不到一個報信書生另有古怪。

正說著,一個幹淨童子到了外院,恭恭敬敬對兩人一躬身道:“兩位公子請用膳。”他手裏提了個鳳紋食盒,裏麵裝著四色細點,一小鍋靡粥,另配有兩碟小菜,東西雖簡單,透著精致。

聶熙聞到香氣,讚道:“如此美味,勞主人家費心了。”

那童子淺淺一笑:“是柳大爺特意吩咐的,他還說,請兩位公子飯後見上一麵。”

兩人到了正廳時,柳蕭正在小心翼翼對付一張淡青色的帖子,用小火慢慢烘烤著上麵的封印,看到二了,笑眯眯放下帖子,拱手道:“正想著呢,可巧兩位就來了。”有意無意多看了靳如鐵一眼,再看看聶熙,頓時有雙雙玉樹、光耀一庭之感。

他摸了摸頭上被聶熙砸出來的疤,又想起了那個給他惹出麻煩的林原,心裏暗歎口氣:果然是一對俊品人物,可這種人,隻怕親近不得。

兩下客氣一番,兩人這才知道,柳蕭是當今武林第一大派鐵劍盟的首席大弟子,武功極高,隻是他出身書香門第,不甚走動江湖,知道的人極少。這山莊卻是柳蕭好友杜見羽的家業,隻是杜見羽常年雲遊在外,往往被柳蕭反客為主盤桓在此。

聶熙在軍中時也知道一些江湖消息,聽過這杜見羽的名頭。此人是兵法大師杜雲鶴後人,本來是家中庶出子弟,卻力壓大房諸子,做到了當今杜家宗主,武功見識十分了得,兵法戰陣更有相當見解。當年聶暻平定北戎,由林原出麵說動杜見羽,在軍中征召了一些杜家子弟參戰,不少人進入了前鋒營,精銳異常,多有戰功。宗族子弟如此出色,杜見羽其人可想而知。

不過,聶熙知道杜見羽,另有一層緣故。林原當年求學於杜家,杜見羽正是林原的大師兄。說是師兄,杜雲鶴年老,給眾門人弟子傳道的正是杜見羽,林原平生所學,倒有不少來自此人。杜見羽冷酷剛硬,家法嚴厲,林原當年沒有少吃苦頭,對這個大師兄又敬又怕。縱然後來入仕顯貴,提起杜師兄,仍是一臉仰慕。聶熙向來知道林原狂傲倜儻,能讓他這樣恭恭敬敬的人,定有非常之本事。

隻是,想不到待聶熙來到了傳說中的杜家莊,當初那個對他笑語閑說杜七郎的林原卻已過世了。人生無常,一致於此。他想到這裏,甚是傷感。

柳蕭明知道吳王帶來的絕對是大大的麻煩,早就有了送客的意思,琢磨著正要開口,靳如鐵已拱手稱謝道:“昨日多蒙柳先生救助,在下十分感激。如今我已無大礙,吳王更要加緊趕路,我們就想告辭了。先生厚德,容圖後報。”

柳蕭要的就是這句話,聞言暗喜,打了幾個哈哈假意挽留一番,正要順水推舟,外麵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道:“客人才來一天,何必急著走呢。正好師兄這幾天快要回來了,不如等會上一麵再走。”靳如鐵循聲望去,但見來人麵目甚美,笑起來一團春風,看得出聰明含蓄之態。隻是不知怎麽的,隱約有點眼熟。

柳蕭聞言暗暗叫苦,卻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隻得為來人引薦。原來這女子是杜見羽的師妹小嫣,本來也隨杜見羽出門處理雜事,因事情告一段落,被先派了回來。這下主人開口留客,柳蕭倒是不好趕人了,聶熙向來謙和重禮,自然也不便辭別。

靳如鐵見聶熙想要留下,心下一動,頓時了然。杜見羽以兵法造詣聞名,聶熙如果能恢複視力,不管武功能回去幾成,總之有了東山再起的資本,若再得杜見羽為助,自然是如虎添翼。

聶熙分明已經猜到他是誰,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打這樣的主意……倒是奇了……

難道真是欺他情思糾纏,以為他決計不忍動手麽?

靳如鐵不怒反笑,看著聶熙。聶熙左右看不見,似乎毫無感應,仍然一臉的泰然自若。

靳如鐵便想,不著急,總等得到的——等一個結局,一段無聊的癡心的了結。

他清楚太多事情,隻是有時候太了然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不管做為靳如鐵還是聶暻,都是這樣。

朱若華和聶熙的密會,當然沒能瞞過聶暻的耳目。

派人監視朱家和皇後,其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朱太傅的某些心思,聶暻怎麽會不知道。本以為可以輕易處置的事情,一想到聶熙如此迫不及待要離去,心裏就覺得難受,於是喝了太多的酒。那天的經過,聶暻其實記不大清楚了,換了平時任何情況,大概他不會如此處置。但那是聶熙……

無法不痛苦,甚至難以自製。

被聶熙擊中的那個瞬間,他其實不太意外,心裏隱隱約約有種解脫似的痛快感。不該發生的一場冤孽糾纏,如果能這樣結束,其實沒什麽不好吧。

可還是不甘心死的。

家國大誌,千秋功業……那一切,絕對不肯放棄,絕對不能死。

聶熙再牽動心思,那也是他作為聶暻的一段私情。但一旦他坐上龍庭,他就是皇帝,帝國的擁有者,天下的庇護者,庶民的君父,那不是聶熙能夠代替的。

何況,朱太傅似乎有奪國之誌,既然連皇後都不惜出手對付夫君,看來朱若華更想做開國皇帝的公主,而不是聶家的皇後。所以,他絕對不能倒下,讓政敵踩著他的人頭哈哈大笑。

聶暻誌在作一個唐太宗一般的千古仁君,講究的是引君入甕、後發製人,若非一步步把政敵逼得自己發作,他決計不會露出鋒芒,落下妄殺大臣的口實。對於朱若華和聶熙那個半月密約,聶暻本想裝作不知,放弟弟一馬算了,也了結自己不該有的某些牽掛。他清楚地知道,吳王中毒太久,縱然得到解藥,也不可能恢複過去的武勇。就算聶熙在外作亂,也掀不起什麽風浪,還可借此機會清算朝中與聶熙暗通款曲的朱黨和吳王餘黨。

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不肯放手……對聶熙的心意似乎比他自己所樂意接受的來得更多。對這一點,聶暻非常憎恨自己。

或者生病的人總是容易感情軟弱,聶暻終於還是決定,最後送聶熙一程,順便微服私訪,看看吳王黨和朱太傅到底有多少實力。

縱然他叮囑手下瞞住風聲,朱後何等聰明伶俐,一定會得到皇帝秘密出宮的消息。讓朱若華覺得他是個為愛發瘋的昏君吧,猛虎離開山林,覬覦王座的餓狼便一定會動作的。這個居心叵測、善於隱忍的朱家,已經忍了太久太久,也是時候給朱家一些發作的機會了。

而現在,不止是朱家,聶熙大概會找上杜見羽。

要不要給他這個機會呢?

聶暻目光淡淡掃過書案,忽然一凜。柳蕭隨手放在桌上的那封淡青色的信,封印形狀十分特別。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是……

柳蕭似乎也覺察了他的目光,笑道:“靳先生也看出名堂了吧?這玩意害我花了一上午功夫還沒弄出來。”說著指了指那個封印。

聶暻見他提起,正好有理由取起信封看了看,沉吟道:“這封印像是西域之物……膠泥材質極好,怕是顯貴之府才用得起。”聶熙一聽此言,平和的臉上也泛過一絲意外。

柳蕭一拍手:“果然好眼力。不瞞兩位,這是一個杜家子弟在商道上截到的東西,不敢怠慢,一路快馬加鞭,連夜送到杜家莊。杜見羽火速找我來這裏,就是要我幫忙拆開這玩意。”

聶暻見那信封隻是普通紙質製成,除了兩段膠泥封印特別,並無難解之處。那杜見羽卻鄭重其事請來柳蕭相助,當然不是為了撕不破信封。他略一沉吟,已料到緣故,沉聲道:“你們想不露痕跡看到信中內容,卻不破壞兩端的封印,再原樣送給收信人?”

柳蕭點點頭,一向笑眯眯的臉上忽然正經了不少:“我不知道杜見羽從哪裏弄到的信,也不知道他用什麽辦法弄回去,但光是衝著這個西域封印……我猜收信人隻怕是西域什麽重要的王公貴族。杜見羽這麽小心火急地處置,事情一定不妙。”

聶熙默默過來,伸手摸索了那紋章一會,忽然說:“用蜂蜜。”

柳蕭一怔:“你說什麽?”

聶熙便解釋說:“這種封印不能揭,用火略微烤軟,可以用蜂蜜侵開,趁熱貼上,決計看不出來。這是我試過多次才發現的。”

聶暻道:“是麽?吳王怎麽知道?”

聶熙似乎料到他會詢問,悠悠道:“前些年,都海汗國的海失蘭駙馬幾次約我一起舉兵,謀奪江山,都被我一律按下。他那些密信的封印雖然和此物不一樣,紋路風格、膠泥材質卻差不多……如果不出所料,這信還和海失蘭駙馬有關。他是漢女和胡兒所生,自然仰慕中土風物,偏生半生流浪西域,想中土萬裏山河想得發瘋。這幾年海失蘭統一了西域各小國,內患已定,早晚會越過大戈壁打過來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平靜,甚至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倒像是故意講給聶暻聽的。

聶暻一聽此言,心下一震。聶熙當年竟然和威震西域的海失蘭駙馬暗通關節,就算沒有通敵變節之意,起碼有擁兵自重以防鳥盡弓藏的意思,看來他留了相當的後手。自己能一舉掃平吳王黨,倒有一半是林原的緣故,而另一半……必須承認,不管是出於審時度勢還是親恩深厚,當時的聶熙的確沒有令山河易主的決心。

而現在的聶熙……到底心裏想著什麽,竟然讓聶暻也覺得捉摸不定。似乎在昨夜過後,聶熙就已經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變化。

連這種事情都坦然說出,聶熙要麽就是徹底想絕了後路,要麽就是徹底看不起聶暻的處置之力。身為天子,果然不能動情。一旦動情又被人知道,倒是活生生讓人抓住一個致命弱點似的……

聶暻心裏沉沉一笑。

真湊巧,聶熙似乎打算籠絡杜見羽,那杜見羽卻不知怎麽截到了西域海失蘭汗的信件,在加上京中蓄勢已久的朱太傅……絕對沒有好事。

他似乎聞到了漫天風雨將至的氣息。

正自沉思著,柳蕭已經按照聶熙的意思,找人弄來蜂蜜,小心翼翼地試探,過一會果然揭開封印,喜得驚呼一聲。隨即趕緊抽出信紙,一看之下,失望得啊了一聲。但見裏麵滿篇彎彎曲曲的蚯蚓字,居然一個也不認得。

聶熙倒是不出意料,悠悠道:“是大食文字罷?沒關係,你拉著我的手,一筆一筆地描摹,我能想得出……隻是要留神,他們的筆序和中土正好反的。”

聶熙當初和海失蘭有聯係,能認識大食文字倒是不奇怪。聶暻聽他一句句說出信中意思,眼神也越來越沉,到後來已經是一片深靜如海。

“與朱太傅約,趁秋高馬肥,九月一起興兵。”柳蕭吸口寒氣,撓了撓頭,忽然笑起來:“難道當初你不肯點頭的事情,朱太傅點頭了?真奇怪,杜見羽怎麽搞到了這玩意……”

他還要嘮嘮叨叨,眼看聶熙麵色不善,隻好閉嘴,原樣折好信,正要趁熱塞回去,聶熙忽然道:“稍等。”

“你們不打算改改信中的內容麽?給海失蘭一些顛倒錯亂的東西。”

柳蕭一驚,遲疑道:“可是誰會改這個……”

聶熙道:“自然是我。你再拉著我的手多描摹幾次筆畫……我就學得像了。”

他似乎感覺到眾人的驚愕,淡淡一笑:“難道我聶熙瞎了眼睛,就什麽也不能了麽?還不至於。”

柳蕭聽得趕緊幹笑幾聲:“吳王果然厲害,想到改信這一招。”

聶熙笑容平靜,卻暗藏殺氣:“如果我沒猜錯……這才是杜莊主星夜處置此信的真正意思。既然朱太傅約在十月……不管這事是真是假……咱們把這信中約的日期改到十月。以皇兄的手段,一個月足夠處置太傅之亂了。再說,海失蘭十月舉兵,咱們早有防備,略拖他一拖,他就算殺進來,定也得延到十一月。那時候甘肅、青海都已經天寒地凍,海失蘭的騎兵未必討得到便宜。”

聶暻聽到這裏,暗自叫好。論起戰陣謀略,到底是聶熙的本行,遠勝自己。

“可惜我如今是個廢人了,不知道皇兄會派誰拜將出征。”聶熙忽然把臉轉向他,似笑非笑道:“靳兄,你說呢?”

聶暻笑了笑:“此地杜莊主不是鐵翼軍林元帥的老師麽?可見他定然是個人才。”

聶熙一怔,似乎被人隱約刺了刺,過一會淡淡道:“那倒是。總有人可以為皇兄效命的。”笑容平靜,聶暻卻總覺得他眼底有一絲殺氣。

想不到,這個素未謀麵的杜見羽,林原的大師兄,已經成為兩人下一個爭奪目標。

命運的巧合還真是相似得可怕。

隻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皇權、國土、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