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杜家子弟飛馬把海失蘭的密信送走,聶熙說模仿密信折騰得累了,先回去躺一會,要聶暻先陪著柳蕭說話。
聶暻心事重重,略和柳蕭閑話幾句,畢竟記掛聶熙,尋個理由告辭。剛出來沒幾步,兩個童子驚慌失措地迎了上來,紛紛叫道:“不好了,快去……”年長童子顫抖的手指了指兩兄弟昨夜居住的小院。
聶暻心下一陣狂跳,趕緊幾步過去,想起聶熙之前鎮定得奇怪的神情,心裏有種可怕的預感。
還沒走入,就聽一聲狂嘯,猶如元龍嘯天,雲空激揚,大地和高牆隨之共鳴,隱隱顫抖不已。就連遠遠的江水也隱約有了感應,傳來雷霆般的鳴潮聲。
一嘯之威,六軍辟易,那是……那是……怎麽可能?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青龍般的灰柱騰空而起,所到之處飛沙走石,碗口粗的樹木也應聲拔起。
聶暻定睛一看,失聲道:“二……吳王……是你?”
半個時辰不到,聶熙的武功似乎恢複了很多,這是怎麽回事?聶暻隱約想到甚麽,心下一沉。
狂飆與嘯聲驟停,聶熙冷靜的聲音在漫天黃塵中淡淡傳來:“是……靳兄啊,快出去,小心傷了你。”他竭力說得平靜,聶暻卻聽出尾音的顫抖,知道聶熙分明在竭力忍受甚麽巨大的痛苦!
“出去!”聶熙聽不到他離開,陡然聲音一沉,似乎再難忍耐。
就見青龍般的風柱又起,一道狂飆陡然卷起,聶暻頓時騰雲駕霧般被遠遠送出。那風柱卻也奇怪,居然把他輕輕拋到草地上,並無損傷。
聶暻卻越發震恐,忽然厲聲喝道:“聶熙!你幹了甚麽傻事?”他的聲音立刻被風聲吞沒。
小院中的嘯聲越發淩厲慘烈,猶如那人在經曆著地獄般的折磨。風沙激揚漫天,刮麵如刀,人稍一走近就搖搖晃晃,聶暻怎麽也叫不應他的弟弟。他拚命想靠近小院,卻一次次被狂風摔在地上。柳蕭聞聲趕來,竟也不能越界一步。
“瘋了!這家夥一定瘋了!”柳蕭盯著灰塵狂舞的小院,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似乎預感到了某種不祥。
不知過了多久,嘯聲忽然停止。聶暻也顧不得危險,搶先衝了進去。
小院裏麵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聶熙就斜靠在瓦礫廢墟之中,無聲無息,眼中、口中、鼻中靜靜流著鮮血,看上去慘烈已極,神情卻溫和平靜得可怕。
聶暻顫抖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低聲道:“你……為什麽?”
——那個刹那,聶暻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事情。聶熙把朱若華給的那瓶解藥全部吃下去了,那本來就是以毒攻毒的東西,如此大的分量,尋常人隻怕服用之後立刻喪命,聶熙雖然不死,卻也禁受了肝腸寸斷一般的折磨。
聶熙雙目流血,嘴角卻淡淡一笑,隨手擦去不斷流出的血沫,柔聲道:“你害怕了麽?靳兄。”
聶暻盯著他,半天又顫聲道:“為什麽?”
聶熙笑而不答,隻是微微伸出一隻手:“來……讓我摸摸你的臉。我怕熬不過毒性,真的死了……我要記得你的樣子。”
“你……真不知道麽?”聶暻耳朵嗡了一聲,完全不明白聶熙的真正意思,過一會勉強說。
聶熙笑笑,固執地堅持著那個伸出手的姿勢,輕輕說:“過來。我要記得你的樣子。”這一開口,血水又涔涔而下。他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可能暈迷過去,卻咬牙挺住不倒。
聶暻閉了閉眼睛,果然走到他麵前,盯著他。
聶熙笑著說:“真好。”勉強坐直身子,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臉,從額頭,眉毛,鼻梁,嘴唇,下巴,一點一點地細細接觸,就好象在無形的空間中刻意琢磨甚麽絕世傑作一般。
聶暻微微顫抖起來,幾乎無法忍耐他細膩得可怕的碰觸,過一會低聲說:“為什麽?”
聶熙朦朧如霧氣的眼神靜靜對著聶暻,緩緩道:“要拜杜見羽為將麽?如果我毒發身亡……就這麽辦吧。哥哥。”他淡淡一笑,扯動肺腑毒性,身子一陣顫抖,緩緩倒下,嘴角還是帶著那個犀利得接近無情的笑容。
聶暻似乎被這句話刺到,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整個人都變得麻木,隻有靈魂飄飄****,心裏不知道是悲傷,是迷惘,還是隱約的希望。
足足過了三天,聶熙總算醒來了。
聶暻先是看到到他的睫毛顫了顫,心下禁不住一跳,接著就見他的眼睛慢慢睜開。
眼神依然朦朧得像是帶著一層薄霧,但目光多少凝聚了一些,透著神采。
聶暻心裏狂跳了一下。
聶熙再次看到這個世界,眼中第一個人是他,是聶暻,而不是別的任何人……這是老天給的某種恩賜嗎?
兄弟二人靜靜對視,誰也不肯讓對方猜到自己的想法,可誰也不能猜透對方的心思。
聶熙凝視聶暻一會,靜靜一笑:“果然是你,哥哥。我本來盼著猜錯了。”他一笑,口角便有了點血絲,聶熙卻泰然自若,隨手一擦,坐起來活動筋骨。
聶暻聽著這句“本來盼著猜錯了”,忍不住又搖晃了一下,慢慢問:“你本盼著怎麽樣?猜錯了又怎麽樣?”
聶熙隻是笑笑,沒有回答,眼神還是那種薄醉一樣帶著煙水的樣子。聶暻發現,就算他很用心看著甚麽,也給人心不在焉的疏離感。也許幾番劇毒嚴重損毀了他的目力,聶熙雖然複明,以後就都是這樣的眼神了。太朦朧無情,讓聶暻看不出他真正的心事,這一點讓聶暻覺得十分可恨。
聶熙慢慢下了床,大概中毒後身體虛弱,落腳時還是晃了晃,聶暻想也不想,伸手扶住他。
聶熙忽然一笑:“第三次。”
聶暻一怔,隨即明白,聶熙是說,這是自己第三次扶住將要摔倒的他。原來……他甚麽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自然也沒有忘記宮裏那些事情。聶熙會這麽輕易原諒那一切麽?聶暻自己想來都覺得不可信。
可是,聶熙卻冒險服下整整一瓶毒藥,告訴他,隻要自己還活著,就是最好的拜將人選。聶熙……到底想的甚麽?
聶熙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笑著忽然問:“那兩封信的內容,你找人證實過了吧?”
聶暻一怔,看著弟弟,不說話。
聶熙笑吟吟地說:“別告訴我……你相信了我的翻譯。”
聶暻看了他半天,苦笑一聲:“對。”
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就算不認識的東西,隻要讓他看過兩次,也能照樣畫出來。海失蘭的密信事關重大,隻有聶熙一個人看得懂內容,偏生聶熙又是他的死對頭,他自然放心不下。是以,聶暻想辦法默寫了那兩封信,暗中設法送出山莊,讓跟蹤的耳目把密信手抄件星夜帶回京中。找翰林院一位精通大食語言的學士核實過了,再飛鴿傳書送回結果。
聶熙閉了閉眼睛,過一會微笑道:“你果然信不過我。哥哥,你不是說對我發癡發狂麽?原來還是很清楚。”
聶暻無法解釋,隻能側開了臉。
心裏明白,大概聶熙的心距離他又遠了一些。可他再不想對聶熙說謊……以前騙聶熙太多,用計太多,真的不願意再繼續了。不管聶熙怎麽想,他寧可甚麽也不說……也就罷了。
聶熙還是笑吟吟地說:“還好,我也信不過你的話。”
他口氣平淡,似乎滿不在乎。聶暻卻暗自疑心,他帶著點咬牙切齒的意思,隨即暗罵自己果然瘋了。
聶熙嘲笑夠了,神色忽然一正:“既然你已經證實了我沒有亂翻譯……國家將有大亂,我不和你計較,你也少和我玩花樣。什麽事情,打退強敵再說。”
聶暻想了一會,沉聲道:“二弟若是真有此心,我自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