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自說著,外間童子進來道:“兩位公子,我家莊主回來了,想請兩位過去說話呢。”

時值多事之秋,聶暻正有心要會一會這位威名卓然的杜見羽,他也奇怪,杜見羽怎麽知道朱太傅暗中勾結海失蘭之事,還能及時堵截信使,事後要掩蓋周全就越發為難了。

他疑心聶熙也正打算結納此人,悄悄看了一眼,卻見聶熙麵目仍然一派淡漠溫和,絲毫看不出心事。聶暻不禁心裏歎口氣,以前的聶熙雖然被朝臣稱為謙謙偽君子,對自己在意的家人和情人向來情真意切。可現在的聶熙,實在淡薄得令人捉摸不定。

那個曾經癡情摯情的聶熙,隻怕被他和林原一起殺死了,留下一個金石一般冷硬的男子。聶暻再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聶熙,也隻能忍受。

更何況,內憂外患,大敵當前,實在不是風花雪月的時候……

聶暻搖搖頭,收起亂七八糟的心事。

兩人隨那小童一起到了大廳,看到兩個陌生男子正在和柳簫說話。

其中一人一身黑袍,身形高大挺拔,眉目英華,隻是有種嚴厲冷酷的感覺,看得出個性十分強硬無情。聶暻一看之下,料想這人正是杜見羽。

另外一人長相甚是奇特,他麵容秀美如月色溶溶,但眼睛是一種虎眼般的黃金色,笑眯眯看著兩兄弟進來,眼神在兩人身上輪流轉了轉。

他目光所及,聶暻覺得活象被小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忽然有個錯覺,對麵坐的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隨時會暴起發難。

好重的殺氣和霸氣——這猛虎似的男子,全身透著濃重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掌下多少亡魂,才會造成這樣驚人的氣勢?

聶暻想著聶熙才醒來不久,隻怕擋不住這人,便不動聲色走到聶熙前麵,有意無意用身子擋著一些。

聶熙看在眼中,眼睛微微一眯,卻沒有作聲。反而慢慢垂下頭,甚是困頓的樣子。

那黑衣男子見兩人進來,拱手緩緩道:“是吳王和靳先生嗎?在下杜見羽。”他的聲音和人一樣,有種剛硬殘酷的金鐵之氣。

聶熙微微一笑:“正是我二人。在下聶熙,這位……是我的同伴,靳如鐵,靳兄。”

杜見羽盯著聶熙看了一會,又看了聶暻一陣,忽然一笑:“久聞吳王天下英雄,為何如此萎靡不振?”

聶熙悠悠道:“莫非莊主有良臣不得遇名主、明珠暗投之感?”

這話即無禮又誅心,柳簫聽得嚇了一跳,他知道杜見羽嚴厲,隻道這下定會發作,不料杜見羽隻是冷然一笑:“不會。名主正正在此,我要做良臣,正得其時。”

聶熙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一凝,沉沉道:“莊主要做甚麽良臣呢?”

杜見羽卻行若無事,隻對聶暻傲然長身一拜:“草民杜見羽,見過皇帝陛下。”——他果然一眼看出了聶暻身份!

此言一出,不但聶熙麵色微變,連那長著一雙虎眼的俊美男子也雙目頓時凜然,銳利的目光又剜了過來。柳簫更是嚇得差點跳起來

事已至此,聶暻再掩飾也隻顯得沒有人君氣度,便坦然笑了笑:“杜莊主好眼力。不知莊主如何認出來的?寡人愚魯,不得其解。”

杜見羽悠悠道:“若我說陛下聖天子有王者之氣,令人一望匍匐,那是奉承之言。陛下何等英明,自然不信的。”

聶暻笑笑:“那不奉承呢?”

杜見羽坦然道:“靳如鐵,靳……那和陛下名諱同音,如鐵麽……之前常常聽師弟說,陛下愛梅如狂,中堂屏風有‘梅意如鐵’之語,吳王更有詩讚陛下風骨如梅。如此神采風儀,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更有何人。”

聶暻聽著,心裏隱隱一陣刺痛。

陛下愛梅如狂……吳王讚陛下風骨如梅……原來這麽多人知道他那點可笑的癡心,原來他早就是天下的笑柄!

他咬緊牙關,忍過一陣羞辱之感。眼角掃過聶熙,卻見他麵色雪白,不知道想著什麽。靳如鐵這個名字,一下子被一個陌生人說穿本意,大概聶熙和他一樣尷尬難堪吧。

聶暻咬咬牙,淡淡道:“原來杜先生不奉承的話比奉承的話更好聽。”

“因人而異。”杜見羽居然還是那樣一臉冷硬無情的樣子,說的話卻帶著明白無誤的讚美和熱切。

不用他多做解釋,聶暻也看出了杜見羽不惜折節奉承,言下是強烈的晉身之意。這下可算一拍即合,明主得遇名士,怎麽都該十分歡喜才對。可不知道為何,聶暻心裏泛過一絲不安。

聶熙似乎看出他的疑慮,靜靜看著他,眼中溫和鎮定,不動聲色站近了一點。這是一個明顯的支持姿態,讓聶暻有些意外。

杜見羽又為兩人引見了那虎眼男子,原來是天山居士墨漢宇門下大弟子阿烈古,因為本是西域人士,雙目顏色也和別人不同。阿烈古漢語十分不地道,略談了幾句便說不上什麽了。倒是杜見羽解釋道:“這位阿烈古兄也是為密信之事而來。”

聶暻正要問這事,當下道:“說到這個,不知杜卿從何截得此信?”心下道:“莫非他杜家在京中設有暗樁,一直盯著朝中大勢?若是如此,這杜見羽……其心不小。”

杜見羽看出他的疑慮,示意左右一律退下,連柳簫和阿烈古都被一律請了出去。他這才緩緩道:“陛下勿疑。我杜家家大業大,維持不易,自然得做點生意生財。其中有門生意,專門打聽出賣各種密聞,賣給需要的下家。”

聶暻倒沒什麽,聶熙聞言一震:“難道那清風望月齋是杜莊主開的?”

——清風望月齋是江湖上極為神秘的一個所在,據說大到朝廷密奏,小到夫婦逾牆,隻要下家出得了錢,他們都可以一手包辦打聽。之前聶暻出擊北戎,得聶熙建議,也曾經重金委托清風望月齋獲取北戎鐵門山秘道的路線,後來大雪夜奇兵突出,一戰大勝七百裏,其中也有清風望月齋情報之功。

杜見羽點頭:“草民截得朱太傅密信,其實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別的事情。我卻因此動了疑心,暗中盤查朱太傅作為……”他看了看二人,笑了笑。

本是得朱太傅所托,收集別的事情?

聶暻忽然感覺這笑容十分曖昧,似乎杜見羽早就明白聶家兄弟的前後糾葛。他臉上激辣辣一陣發燙,殺機暗起。可眼下是軍國大事,再不快也得硬忍了。

聶熙淡淡道:“是朱太傅托杜先生刺探皇帝去向吧?”

杜見羽一怔,鋒利的眼神閃過一絲佩服,點點頭:“吳王果然敏銳。柳簫手巧,善於偽造印信,草民得到朱太傅密件之後本要托他急速處置,卻意外得知了朱太傅的奪國之誌。我不敢怠慢,星夜發英雄貼召集各路好漢,打算會盟玉門關,組織民兵,防範海失蘭大軍進犯。隻是,既然陛下和吳王在此,我怎麽也得過來見一麵,然後就要帶人去玉門關了。”

杜見羽果然知道一切,怪不得看兩人的眼神如此怪異……其實,就算沒有這次盤查,他作為林原的師兄,怎麽會什麽都不知道?可大敵當前,這些事情隻能裝糊塗蓋過去了。

聶暻咬咬牙,裝作聽不懂,點頭欣然道:“原來如此,杜卿心在國家,丹誠可鑒,朕十分快慰。不知那阿烈古又是為何而來?”

杜見羽道:“他是天山鐵勒部的王子,師承墨漢宇墨大俠。這次我星夜發信,就是想通過墨大俠說動鐵勒部出兵,最好能讓阿烈古聯絡當地各小部,組織聯軍,一起抗擊海失蘭。”

聶暻想了一陣,暗自驚訝。杜見羽這一招果然十分聰明。海失蘭東征,天山各部首當其衝,若不盡快收為己用,勢必淪為海失蘭驅策,甚至作為前鋒衝擊中原大地。杜見羽搶先通過墨漢宇的關係說動阿烈古,不但可以穩住天山局勢,還能借助阿烈古各部之力,減少朝廷勞師遠征之苦。這樣,就算朱太傅裏應外合,兩線作戰,朝廷兵力也不會捉襟見肘。

他點頭讚許道:“杜卿籌謀甚得朕意。隻是那阿烈古未必如此好說話吧?”

杜見羽道:“他答應得很是爽快,接信後立刻親自入關見我,一起商議此事。草民以為,鐵勒人向來奸猾,此人多少有見風使舵、利用時局之意。何況這也正是他鐵勒部待價而沽的時候。陛下恩威並施,當可籠絡住鐵勒部人心。”

他侃侃而談,說得聶暻微微點頭,隻覺此人見識高明,氣勢雄厚,果然卓爾不凡。怪不得他能教出林原那樣文武雙全的師弟。隻是林原瀟灑機變有餘,卻沒有杜見羽這樣的渾厚氣勢,否則也不至於陷入情場困局、折墮不堪吧。對於這個情敵,聶暻雖十分厭惡,卻也隱約有些佩服他的心思靈敏。

隻是,身為皇帝,對任何示好不免要掂量三分,這杜見羽如此殷勤計劃,到底有沒有別的心思在裏麵?聽聶熙說來,那個清風望月齋勢力十分雄厚,如今天下亂像已現,難道杜見羽沒有乘機取事、逐鹿中原之心?

危機四伏,身邊卻無一人可盡信,無一人可托大事,連自己的弟弟也……聶暻深深吸口長氣,心中一陣苦澀淒涼,隨即湧起強烈的戰誌。

杜見羽察言觀色,見他似乎動容,乘機拱手道:“此事關係重大,如蒙陛下不棄,草民願代為驅策,在玉門關集結武林豪傑,再會合當地駐軍,聯合天山各部,共抗海失蘭。眾誌成城,縱然他海失蘭再厲害,我們拚到最後一人,也要他不能放馬中原!”

這番話說得十分慷慨激揚,求戰之意甚重。聶熙一直神色淡然,這時候也忍不住看了杜見羽一會,顯然有所觸動。

以聶暻之意,允許庶民自己組織豪強、集結軍隊,無疑對朝廷是很大的威脅,何況杜見羽分明不是池中物,到時候隻怕趕走海失蘭,卻留下一隻杜家軍尾大難掉。

他本待含糊推辭過去,可又想到,朝中有朱太傅的發難,自己到時候很難對付兩場戰事,要集中精力穩定京師,隻怕難以再出兵西疆。若放手讓杜見羽施展,最壞結果是杜家軍割據一方。杜見羽畢竟是中華子民,就算杜家坐大,也好過海失蘭的鐵蹄踏平玉門關。

聶暻想到這裏,已經有了主意。於是微笑道:“此言甚是。既然杜卿和吳王都強力求戰,倒不如把兩位一起派去。吳王為征西大元帥,杜卿為平虜將軍,有權在當地集結人馬,節製軍隊。”心想:左右兩人都有野心,就算一時聯手,日後勢必分開,互相節製,倒好過一人坐大。

說了這話,聶暻不禁有些憂傷,知道聶熙這一出關,要麽戰死,要麽割據一方,隻怕從此兄弟陌路了。昔日從聶熙手上奪取的東西……也許……就這麽還給了他。

隻有那些感情,聶暻積得太深也太多……沒法還回去了。

聶熙聞言,雙眉一揚,深深看著聶暻,向來帶著薄霧的眼睛,也有了隱約的波瀾。聶暻卻隻是還給他一個鎮定自若的微笑。

聶熙看著他的笑容,猶如被針尖刺了一下,毫不猶豫轉開臉。

聶暻心下又是一陣刺痛,卻還是平靜微笑。

杜見羽也聽得一怔,似乎沒料到聶暻竟然把對他威脅最大的聶熙也放出關外,淡淡掃了聶熙一眼,兩人視線相交,似乎可以響起劍器對擊的淩厲金屬聲。杜見羽隨即緩緩轉開眼,拱手謝恩。

一番計議停當,已經是中午時分。杜家得天子駕臨,早已準備好膳食,十分精到。聶暻有心親厚,要眾人一起進食,於是聶熙、杜見羽、阿烈古,柳簫等人隨侍在側。

席間杜見羽十分殷勤,他本來天生氣度剛硬冷酷,如此笑語晏晏,反而顯得有些生硬。聶暻看了,便覺得此人求權之心極重。如今有求於己,這才勉強做作。若一朝得誌,不知道和聶熙鹿死誰手。

他想到這裏,暗歎一聲。

多麽不舍放聶熙離開,可時局如此,兩兄弟在一起隻怕難以保全,各自應付一方,也許對控製大局是最好的辦法。不管是聶暻還是聶熙做這天下的主人,這江山決計不能被奪取。無論今後如何,私情如何……作為一國之主,心中自然要把家國大事放在第一。

道理是這樣?可為什麽還是感到剜心一般的痛苦。

那個人,三千裏山河相隨,二十年光陰與共,今後隻怕……再也不能了。也許,兄弟倆總有一人,會淪落在亂局的血雨與煙塵中。他隻怕再不能忘懷聶熙,可聶熙心中,聶暻能算什麽呢……

塵埃一樣渺茫的存在,除了厭惡和淡薄,還有別的嗎?

聶暻扯動嘴角,想笑一笑,隻是笑不出來。於是默默又飲一杯,手指忍不住顫抖,杯中酒半入愁腸半墮塵埃。

他忽然覺得有些頭昏,正想離席休息,不料軟綿綿地居然站不起來,頓時一驚。

聶熙霍地拋杯而起,沉聲道:“酒裏有毒。”手掌一揮,一道青龍般的風柱陡然卷向杜見羽!

杜見羽哈哈一笑:“有毒又如何?”居然不閃不避。

那風柱尚未到他麵門,猛然軟了下去,隨即消失。聶熙搖搖晃晃軟倒在椅子上,咬牙道:“化功散?”

阿烈古和柳簫大驚,雙雙站起,不料起來一半也軟了下去,居然也都中了招!隨即咕咚咕咚之聲不絕,陪席的人倒了滿地。

聶暻坐不穩,勉強用手臂撐著桌麵,這才沒有歪倒地上,緩緩道:“杜莊主是不滿意做這個平虜將軍嗎?”

杜見羽笑了笑:“我和你羅索半天,想不到你還是不肯放心,派吳王和我一起去玉門關。陛下果然是兄弟情深,大好河山,寧與反叛你的吳王,決不奉送外人啊。”

他說到這裏,譏誚地看著聶暻:“隻是,吳王恨你入骨,你這樣做,他決計不會領情。陛下這一番癡情,隻能委於塵土了。此恨綿綿如何能解,不如草民代為接手,也算公平。”

聶暻頭暈目眩,聽著這番羞辱之言,一陣熱氣上湧,幾乎當場嘔血,就想立刻殺了杜見羽,手一動,立刻身子歪倒。他勉強坐正,定一定神,微笑道:“杜莊主說得出如此宵小言語,輕薄可笑,哪裏是英雄所為。看來你也不是成大事的氣象,不用白費心計了,你若出兵玉門,不是死於海失蘭的彎刀下,也會被老百姓殺死的。”

杜見羽麵色微變,隨即冷冷道:“怎麽死是我的事。陛下還不趕緊下旨讓我做征西大元帥,現在就可以死了。”

聶熙忽然淡淡插口道:“杜先生,皇帝不下旨,你得早晚逼他,他倒也死不了。若現在給了你旨意,你一定怕他事後報複。那麽他當真要現在就死了。反正你拿了旨意立刻去玉門關提兵,山河遙遠,天子駕崩之事也一時傳不過去,你正好大展拳腳。等大量兵馬在手,就算事情敗露,誰能奈何得了你?所以……你說……皇帝陛下何等聰明,他會上當麽?”

聶熙一直沉默冷淡,這時候忽然開口提醒,連聶暻也一陣意外,忍不住低聲道“二弟?”聶熙卻還是不肯看他,神情甚是淡薄。

杜見羽無話可說,麵上殺氣一過,沉沉道:“好一個恩怨不分的吳王!我看來林原的麵子上,本來不想為難你……想不到你被你皇兄害得武功全失,雙目失明,又帶著先皇和林原之死……你還如此為他計較。聶熙,聶熙,你如此作為,算什麽血性男兒?”

聶熙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帶出一道嚴厲的弧線,隨即微笑道:“杜莊主出言挑撥,越發壞了氣具,越發不是英雄了。你要我皇兄怎麽肯點頭?”

杜見羽眼中血腥之意跳動,忍了一忍,對聶暻笑道:“陛下,你這弟弟一直懷恨你,你要是信了他的,隻怕死得不明不白。”

聶暻淡然道:“不管有什麽恩怨,吳王是我親弟,我不信他的……天下還有誰可信。”他這時候知道生死都是刹那間事,反而心平氣和,平時寧死也不肯說的話,也淡淡地坦然說出。

杜見羽瞳孔收縮,眼中殺氣更重,緩緩道:“你對吳王果然癡情得很……可惜他永遠不會喜歡你,聶暻,你自做多情,不過是天下的笑柄。”

聶熙眉峰一緊,殺機畢現,總算忍了一下,並不說什麽。

這話正中心事,聶暻玉石般的臉一下子通紅,隨即又變得慘白,勉強冷然一笑:“原來杜先生無計可施,隻能拿私房瑣事胡說。果然猥瑣,比無知村漢還不如。”

杜見羽被噎得發怒,長身而起:“看來說什麽都是廢話,皇帝……既然你不肯下旨,我隻好把你派別的用處了。”

他焦雷般一陣大笑,忽然仰麵對天:“林師弟,你若在天有靈,看為兄如何為你處置負心薄幸之徒!他怎麽折磨你,我便怎麽為你報複回來!”

聶暻心下一震:這杜見羽果然一直記著林原之仇!報複……他到底想做什麽?猛然間,聶暻想到了什麽,有了強烈的危險預感。

杜見羽一步步走進,看著聶暻,眼中忽然帶上一層冰冷的曖昧之色,柔聲笑道:“我那師弟癡情得很。聽說,有次喝醉酒,乘著你睡著,用藥水在你心口寫了個小小的林字,又在自己心口寫了個暻字,事後被你重打一百大板,幾乎喪命。你卻偏偏還罰他上書房行走侍奉,不能休息……聶暻啊聶暻,林原之心,至真至情,金石也不能相比,你為何如此辜負?”

他向來剛硬,這番話卻帶著隱約的悲傷。再愚蠢的人也能聽出,杜見羽對林原的心事絕對不淺。

聶暻想著已去世的林原,心中一陣迷茫,隨即淡淡道:“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不勞閣下多嘴。”

杜見羽冷笑道:“我豈止要多嘴。”忽然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起聶暻,用力一扯,頓時撕裂他的衣衫,露出大截胸膛,膚光宛如月色,看上去甚是攝人。

聶暻大怒,喝道:“大膽!”可手足都是疲軟無力,再是天子之威,也難以施展了。聶熙見狀,怒喝一聲,身子一掙,本待出手,卻又搖搖晃晃倒下。

杜見羽理也不理,悠然道:“那藥水決計洗不掉的,哈哈,我倒要看看那個林字還在不在。聶暻,你再不喜歡我師弟,難不成把心頭剜一塊肉下來不成?果然如此,林原那一百大板也算挨得不冤了!”

他見聶暻憤怒蒼白的臉,又冷笑一下:“竟然衣帶暗香,果然是梅花風骨,銷魂奪魄,怪不得師弟傾心。想不到皇帝陛下倒是個天生尤物!”口中說著,手掌一動,聶暻身上衣服如滿天蝴蝶飛舞而去,現出**蒼白的上身。

杜見羽盯著他胸口,臉上肌肉抽搐,忽然狂笑起來。

“哈哈哈,好一個多情人。聶暻啊聶暻,你要我笑死了……”

聶暻咬牙道:“杜見羽,朕會賜你一個剮刑,否則枉為天子!”口氣雖嚴峻凜烈,顫抖的手卻泄漏了心中波瀾,隻能靠一股傲氣死死維持天子的尊嚴。

猖狂的笑聲中,聶熙也看清楚了,聶暻的胸膛果然有字。

不是林,是用刀刻的一個熙字。朱紅小篆映著白雪般的肌膚,不像一個傷口,更似乎是一種強烈愛情的宣誓。

林原是這麽想的吧?他寧可在心口帶著一個暻字進入墳墓。可聶暻心上,卻隻肯留下另一個人的痕跡。

刀痕累累,十分扭曲,顯然刻得甚是艱難。隔了久遠的歲月,還是那麽驚心動魄地烙印在心口。想來,那是聶暻親手所為。他用聶熙的名字褪去了那個洗不掉的林原的記號。

因為太狂熱,便不惜留下傷痕了。

或者,想起那個名字的時候,連痛苦也變得幸福起來。畢竟是一種貼身貼肉的聯係,直到死亡,都會存在著。

聶熙腦門轟然一響,覺得全身的血都在獵獵燃燒。他緩緩閉上眼睛,不肯看陷入極度羞辱之中的兄長。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杜見羽冷冷笑道:“才這樣你就受不了啦?當初你加在我林師弟身上的羞辱,可是十倍、百倍於此。你莫非都忘記了?”

聶暻眼看事情難以挽回,倒也不著急了,淡淡一笑:“是啊,我給他的羞辱十倍、百倍於此,又怎麽樣。再多苦楚,那是心甘情願,那就是無計可施!你再著急不平,那也沒用。”

心甘情願……他自己,何嚐不是經曆千萬折磨,隻為這個心甘情願。

林原賭他總會回心轉意,一直等一直忍,他卻賭聶熙總會明白他的心意,一直等一直忍……其實有什麽不同。

就這麽冷冷嘲笑著林原的癡狂,聶暻竟然有種刀鋒入肉似的痛快感……有什麽不同呢?隻不過林原已經解脫,他卻還要繼續在滾滾紅塵中掙紮煎熬。

如此而已。

杜見羽被他氣得微微發抖,咬牙道:“說得甚好。我倒想看看陛下的身子是不是和口才一樣的好。”眼底慢慢帶上一層極曖昧的顏色,仔細打量著聶暻**的身體,忽然一笑,慢慢伸出手,故意摸上他的胸膛。

聶暻咬緊牙關,忍住抽搐般的惡心恐懼之感,森冷的眼神定定看著他。

杜見羽見他毫無反應,十分不快,笑道:“皇帝如此行若無事,難道久慣此道?”一把拖過他身子,就待除去他長褲。

聶暻全身使不出力氣,無法掙紮,頓時腦門轟轟作響,血氣上湧,隻恨不能動手殺了杜見羽。被他堅硬的手掌一路摸過,隻覺一陣惡心反胃,幾乎嘔吐。

但他是皇帝,就算再狼狽屈辱的時候,決不能失去天子的氣勢……

就這麽咬緊牙關死忍,忽然下身一涼,卻是杜見羽玩弄夠了,終於一把撕毀他的長褲。聶暻隻覺耳邊嗡地一聲,氣血翻滾,全身猶如掉入沸騰的熔岩,羞辱憤恨,無可言狀。

平生第一次,他恨不能立刻就死。

耳邊忽然傳來聶熙冷淡鎮定的聲音:“杜先生再折騰他也沒用,我最清楚皇帝的性情。此人剛硬,就算羞憤自殺,也不會低頭的。”

杜見羽似乎早就料到聶熙會出頭說話,居然聞聲停了下來,微微一笑:“吳王是什麽意思?”

聶熙淡淡道:“你明知道逼他也沒用,本來就是做給我看的,怎麽現在又糊塗了?我聶熙隻和聰明人交道,你要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妨繼續和皇帝胡天胡地。”

杜見羽哼了一聲:“縱然我用得著你……聶熙,你現在什麽處境,還敢如此和我說話?”

聶熙還是那麽平淡悠然的樣子:“我處境再怎麽樣,還是這口氣說話,隻因你有求於我。”

杜見羽不怒反笑:“是麽?”

“你沒法令皇帝低頭,若是皇帝死了,你不找我還能找誰?你縱然不是什麽乖乖聽話的忠臣,好歹有幾分能幹,我倒也用得著……你做大臣還是我做傀儡皇帝,那看各自的本事。你要裂土分封,也未必不可,但要你給得出我要的東西……你我不如將就一些,不要繞圈子了。”

聶暻暗自吸了口寒氣,靜靜看著聶熙,忽然覺得,從未看清楚自己的弟弟。

杜見羽盯著他半天,說:“聶熙,你未免太看得起你那點小本錢。”

聶熙微微一笑,帶著霧氣的眼底忽然透出犀利冷酷:“閣下若是沒動心,何必與我羅索半天。”

杜見羽道:“那要看你開得出什麽代價。”

聶熙點點頭,說:“那個容易,我……”他忽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猛然嘔出一口黑血,好容易抓住案頭才沒倒地,吃力地說:“這毒……不成了……”

話音未落,他忍不住又是一陣發抖,搖搖晃晃縮成一團。

杜見羽一驚,暗想:這化攻散雖然厲害,照說不會致命,難道他幾次中毒,體內毒素太多太雜……

眼看聶熙又吐出一口黑血,全身格格顫抖,分明性命危殆,他一驚之下不及多想,幾步上去,喝道:“我來瞧瞧。”伸手搭向聶熙的脈門。

忽然眼前一花,心知不好,正要抽身急退,一隻冰冷汗濕的手已經狠狠扼住他咽喉。

鎖喉斬,一抓之威,近鬼通神。

喀嚓一聲,似乎某種骨骼碎裂的悶響,又像是冰川破裂、激流衝出的前音……這是杜見羽聽到的最後的聲音。他的頭顱隨即軟垂下去。

杜家的下人驚呼一聲,幾乎一下子就圍了上來!聶熙喘了口氣,身形一動,手臂暴展,猛然一把抓住一人,喀嚓一聲,又是一人脖子斷裂。聶熙的手順勢一揮,那人屍身應聲而出,砰地一下,頓時又砸翻兩人,都是筋骨斷折而死!

眾人大驚,想起聶熙的種種可怕傳說,頓時不敢近身,隻是牢牢圍住。

聶熙身子一晃,隨即站穩,冰冷的目光環視眾人:“這叫做鎖喉斬,誰還要來試試看。”口中說著,緩緩上前一步。

杜府眾人被他一招格殺莊主的氣勢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逼近,忍不住退了一步。

聶熙麵無表情,對著聶暻緩緩說:“沒事了。皇帝。來,我來扶你。”他就這麽一步步逼過去,眾人心驚膽戰,卻又不肯放手,隻好一步步退讓。

聶熙總算到聶暻身邊,除下長袍披在聶暻身上,慢慢伸出手:“皇帝,來,慢一點,站起來。”

聶暻盯著他看,眼中光芒跳動,低聲說:“二弟……”

“叫我吳王。”聶熙的手還是那麽直挺挺地伸著,冷淡得近乎生硬地解釋:“你是皇帝,所以我救你。”

聶暻微微一顫,看了他一會,嘴角似笑非笑:“原來如此。”他閉了閉眼睛,握住聶熙伸出的手掌,心中忽然一陣酸澀羞辱,憤恨無地,直是痛不欲生。

“好吧,那你把在場的人都給我殺了!”聶暻一咬牙,緩緩下令。

眾人一聽大驚,本能地握緊了兵器。軟倒不能動彈的柳簫和阿烈古也現出驚駭之色!

聶熙冷冰冰看著聶暻,笑了笑:“不,你雖是皇帝,但要我這樣大開殺戒,可也不成。今天的事情……就當你的報應吧。”

聶暻身子一陣發抖,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當日在宮中,自己也曾如此對待聶熙,所以他會一直等到杜見羽狠狠羞辱自己之後,這才出手相救。

難道,這就是聶熙的報複?

報應,好一個報應啊!

聶暻心頭一動,忽然覺得喉頭一陣猩甜上湧,忍不住晃了晃。

直到現在,總算明白了心如刀割是什麽滋味。

他慢慢站穩,顫抖的手指慢慢放開聶熙,說:“也罷。”就這麽搖搖晃晃跟在聶熙身邊,兩人一步步走到莊門,解了一匹馬,聶熙便抱著聶暻坐上去。

聶暻茫然直視前方,一任他處置,毫無反應。

有個杜家子弟忍不住出手阻攔,才邁出一步,聶熙手臂急伸,就聽一聲脆響,那人脖子軟了下去,身子挺了一陣,撲通倒下。

聶熙緩緩道:“我不想殺人,不過你們最好乖些。”

眾人打了個寒噤,默默無語愣在當場。

聶熙一打馬,兩人一騎離弦利箭般衝了出去,不一會消失在山間的滾滾煙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