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暻昏昏沉沉醒來,覺得有人抱著自己的頭。他輕輕歎口氣,說:“二弟。”

“他死了。”有個溫和冷淡的女子聲音應道。

聶暻才說出口就覺得不對,這人身子柔軟,隻是手冷冰冰的,雖然這麽親密的姿態,還是有些淡薄的感覺。

他身子一動,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朱若華寒星般的眼睛正深深凝視著他。原來已經置身寢殿。

聽著朱若華那句話,聶暻略微茫然一下,竟然也不太傷心,大概是過了那一陣就麻木了,慢慢坐起來,問朱若華:“梓童怎麽也知道吳王身亡。看來你身在宮禁,倒是很關心天下大事。”起身時候才覺得手上被仔細包紮過了,那些碎玉也不知去向。

朱若華盯著他的手看了看,微微一笑:“他一直戴著林原的扳指,如今既已玉碎,自然人亡。臣妾隻是想不到陛下竟然情深一往,意欲相從於地下。”這話說得頗為大膽譏誚,似乎不打算留什麽餘地。

聶暻陰沉的雙目凝視著朱若華,慢慢說:“皇後此言,有違婦德,如何做六宮之主。”

這話已經是極重了,朱若華卻若無其事,一笑道:“不能做也要做。陛下賓天之後,再無先帝骨血,還需臣妾在聶氏遠房宗室裏麵擇立一人。到時候,臣妾豈止是六宮之主,垂簾聽政,不妨做天下之主。”

聶暻早知不對,還是想誘她自己說出來,故意皺眉道:“皇後這是何意?想做反了?”

朱若華淡淡道:“陛下大限已到,這是天意,非臣妾之罪。”

聶暻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何不剛才在朕昏睡時就了斷性命?難道皇後忽然念及夫妻之情?”

朱若華雙眸如水,凝注聶暻,一展顏間就是春風璀然,悠悠道:“這個自然。我對陛下之心,正如陛下對吳王之心。一般固執,一般難堪,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場。所以……還是要和陛下說說閑話,才好送陛下賓天。”

聶暻聽著這句,一時沉默。朱若華的態度,大抵也是他對聶熙的癡迷招出來的,倒也怪不得什麽。若他是朱後,隻怕行事更加乖張。果然是一般固執,一般難堪……

隻是,他政局上從不肯輸,不管朱若華是他什麽人,這恩怨糾葛孰是孰非,誰也別想從他手中奪取聶家天下。

於是沉沉一笑:“說說閑話麽?怕是想逼得朕傳詔擇立吧。”

朱若華一怔,隨即笑笑:“陛下果然聰明絕頂。不瞞你說,趁你暈迷之機,臣妾已經把內廷侍衛換過我家親信了,沒人會來營救陛下的,你還是聽話的好。”她要太後當國,最好有皇帝遺詔,否則聶暻暴病身亡,國無儲君,未免一場大亂,朱後的江山也坐不牢靠。更何況,擇立之事如果交給朝中大臣商議,多半要立一年長親王,太後垂簾便無從說起了。若有聶暻遺詔指定遠房幼年王子,此事便順當得多。

聶暻笑道:“朕若答應,梓童定會立下殺手。朕又何苦答應。你為何不肯矯詔?左右朕無法對證,詔書真假又有誰知道,是還有其他顧慮罷——皇後怕內閣諸大臣看出偽詔,引出亂局?你父親謀反之事又不甚順當,否則殺了那些不聽話的大臣也好……現在這個選擇倒是為難。”

朱若華沉默一會,現出殺氣,徐徐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臣妾了。”

她深深看了聶暻一會,眼波迷離如秋日的煙雨,溫柔和殘忍都在其中流轉。

輕輕拍手,殿外走來兩個力士。朱若華道:“服侍陛下賓天。”

那兩個力士答應一聲,恭恭敬敬走上來,一左一右困住聶暻,躬身道:“娘娘有旨,小奴們冒犯了。”他們兩人手裏拿著一段白綾,就待套上聶暻的脖子。

聶暻居然麵不變色,擺手道:“稍等,朕有話要問皇後。”

朱若華笑道:“難道陛下忽然留戀紅塵了?”

聶暻隻是看了朱若華一眼:“弑君可是死罪,皇後。你不怕滅族?”

朱若華悠然說:“所有人都要壓榨利用到底,然後廢棄殺戮。你聶家的無情無恥,可稱天下無雙。家父功業太甚,陛下早晚要朱家滅族的,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當年吳王若明白這一點,又何至於盲了雙目、死於非命。英王聶蒼穹若明白這一點,又何至於被芳和皇後一杯毒酒斷送性命……”

聶暻猛然聽她提起先皇和皇後,麵色一變,喝道:“住嘴!”想不到朱若華竟然知道當年芳和後舊事。芳和皇後為了鞏固丈夫權位,不惜用美色套住最武勇無敵的親王,臨死都不忘記親手毒死情人,不給丈夫留下後患……連聶暻也是在老皇帝之後,慢慢追查出來當年的真相,朱若華竟然也刺探到了。看來,她為了奪位,隻怕處心積慮了不知道多久。

朱若華笑吟吟看著他:“你害怕了?想必你一定不敢告訴聶熙。所以,不管吳王如何恨你,不信你……你也隻好忍了。”

聶暻喝道:“住嘴!”

朱若華見他麵色微變,忍不住大笑起來:“果然說中了。聶暻啊聶暻,有時候我還真有點可憐你——”

聶暻定定神,冷冷道:“皇後,你縱然殺了我,逃不過內閣諸大臣的追查,難當一死。你可要想好了。”

朱若華柔聲道:“臣妾嫁給陛下這些年,早就生不如死。今日下了決斷,不論是生是死,好過從前。”

她握住聶暻的袖管,深深嗅了一下他衣袖中的白梅暗香,悠然說:“我愛陛下一身清氣,梅花風骨,皓月精神,一見不免忘情。想必林原當年也是如此。可惜……陛下一生隻對得起一個人,對別的人,卻全然辜負到底。所以——你既無情我便休。陛下,對不住了。”

朱若華放開聶暻的衣袖,笑盈盈退到一邊,目光還是寒星一般冰冷而璀璨,靜靜一拂袖,那是一個帶著殺氣的手勢。

兩個力士正要勒緊聶暻脖子上的白綾,聶暻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呼嘯。窗外不知何時,鬼魅般飛入一人,劍光如星馳電閃,兩個力士哪裏見過如此可怕的劍法,驚呼一聲,砰然倒地氣絕。

那人跪地道:“李風奇救駕來遲,讓陛下受驚了,死罪。”他一身血淋淋的,不知道剛才幹了什麽。

聶暻淡淡點頭:“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李風奇,你武功可俊了不少。”他早就防著病重之時朱家父女會乘機發難,預先囑咐李風奇挑精壯士兵埋伏防護,果然料個正著。

李風奇忙躬身道:“得陛下賞識,微臣敢不竭盡精誠!”

聶暻也不說什麽,心裏覺得這人升官之後倒是武功口才一並大長,果然很是上進,日後堪做大用。

李風奇見他態度怡然,也不知道有沒有怪罪自己救駕來遲之事,於是又道:“朱後備下的人手,已經被臣帶著兄弟們一路暗中幹掉,特來複命!”

朱若華聞言麵色大變,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半天哼了一聲:“原來陛下還留了後手,怪不得一點不急。”

聶暻微微一笑:“是啊,隻是想拖拖時間,好等李將軍過來。順便聽聽梓童到底在想什麽。有些話,你不說,朕一輩子未必知道。”

朱若華麵色煞白,凝思一會,居然也微笑道:“臣妾在想,陛下縱然一心除掉我在宮中人手,斷然殺不幹淨,家父很快就會得知風聲——”

隨著她的話,聶暻聽到禁宮外隱隱約約的呐喊呼叫聲,遙遠的火光照亮一壁夜空。

他緩緩站到窗前,負手而立,皺眉道:“朱太傅好快的消息。梓童,看來李將軍果然能沒殺幹淨你的人。想必你心裏歡喜得很。”

朱若華點頭道:“是啊,一旦家父在京師內城舉兵,不免玉石俱焚,陛下就要和臣妾做一對同命鴛鴦了,思之十分可喜。”

聶暻淡淡哼了一聲:“是麽?朕就和你一賭,是玉石俱焚,還是朕取了令尊的人頭!”他霍然轉身:“李風奇——”

李風奇一禮道:“微臣在!”

聶暻道:“速發信號,讓派到朱太傅府的人按第三策行事。”

李風奇一震,略一猶豫,拱手緩緩道:“陛下,朱太傅固然大逆不道,當年追隨先帝甚久,功勳卓著,又有擁立陛下之功。造反之事,固然罪不容誅,但如此處置朱太傅家人親故,隻怕群臣自危。”

聶暻皺眉,顯然對他的廢話有些不滿,淡淡道:“傳令吧。”如今朱家圖窮匕見,朱太傅已經造反,廢後也是朝夕之事,自然不必客氣了。李風奇一個小小將官,仗著一點功勞,膽敢貿然逆拂龍鱗,為叛臣說話,也是聶暻今日事務煩雜,無心與他計較,否則少不了懲戒,

李風奇見他眼神冷酷,知道事情不可挽回,無言一禮,轉身出去。

朱若華見李風奇出門時候神情沉重,心下一震,雖隱約明白,還是問:“聶暻,你要做什麽?”話音剛落,窗外一道焰火衝天而起,想是李風奇發出了甚麽信號。

聶暻淡淡道:“自古造反不成,都要誅九族的,你朱家不得例外。”

——朱若華說得不錯,朱太傅威權太盛,他早晚要滅了朱家。可惜,就算聶暻忍得下朱太傅勢力,朱太傅又怎麽敢放心他?權臣與帝主,自古不得兩全。今日之局,應該說聶朱兩家都早有預料吧?

外麵廝殺聲越來越近,朱若華麵色有些青白,咬牙說:“滅朱家九族?陛下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我爹早就控製了禦林軍,他會很快攻入皇宮——”

聶暻微微一笑:“皇後,他們攻得再狠,也進不來的。”

他慢慢勾起朱若華的下巴,輕輕吻一下她發白的嘴唇,近乎殘忍地說:“皇後很聰明,可惜不懂帶兵。你知道層層掌控之策麽?”

朱若華被他嘴裏帶出的寒氣吐到臉上,心裏一陣不安,強頂道:“什麽意思?”

聶暻柔聲應道:“令尊控製了禦林軍統領,但我的人早已控製了禦林軍前衛隊的隊長。今日攻打皇宮,一定是前衛隊為首。若是禦林軍大軍有出動之意,隊長便會立刻殺了統領……至於朱太傅,他會看到,全家老小百餘口被李風奇的人綁到陣前——李風奇費勁安插人手到朱家,此時應該差不多管用了。到底是自盡謝罪以全家小,還是頑抗到底,夷滅九族,在於他一念之間。”

朱若華暗自打了個寒戰,緩緩道:“若是我,定會一路攻入皇宮——因為,不管我爹是否投降,你不會留下朱家任何一人。”

聶暻歎道:“你倒是很明白朕,可惜朱太傅多半狠不下心。”

他說話一多,有些辛苦,輕輕咳了一聲,目光卻銳利如蒼鷹,閃耀著血與火的顏色,微微一笑:“所以——你們輸了。我經略多年,回京後更是煞費苦心,就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