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中夜攻打午門的危局,朱太傅之亂被皇帝疾風暴雨般平息下去了。李風奇親手將太傅的人頭梟於陣前,當夜全部查抄了餘黨,各大顯貴紛紛牽扯下獄,等待刑部的處置。朱後被投入冷宮,對於她的審問和廢後詔書,也在醞釀之中。
聶暻雖在大病之中,當此危急時分,少不得打起平生精神處置。他性格強硬,身子雖弱,行止竭力做得若無其事,群臣竟然不知皇帝病情危重。隻有李風奇和負責治病的張太醫心知事急,每日秘密入宮守護。聶暻甚是堅韌,縱然在張太醫和李風奇麵前也力持平淡。隻是諸人近身侍奉,看得出情勢不妙,心裏都十分不安。
幾乎在第四天,朝廷就得到了永州方麵的加急軍情文書,司馬延得知朱太傅被殺,立刻舉兵反叛,打出的旗號正是清君側。這次卻把斬殺朱太傅的李風奇作為了名義上的靶子。
消息傳來,舉朝大嘩。要知道,永州鐵騎天下聞名,司馬延是朝中有數的猛將,如今聶熙失蹤、林原病故,朝中罕有得意大將,要應付司馬延之亂,頗有艱難。甚至有朝臣提出釋放朱家長子,著其戴罪立功,與司馬延談判,平息叛亂。也有朝臣建議寬判從逆的各家大臣,盡快穩定人心,以便抽出力量對付永州兵變。但另有一派,以禦史梅世勳為首,力主不對司馬延做任何讓步,除盡朱太傅餘黨。
聶暻靜靜聽著各家大臣激辨不休,並不說什麽,等群臣爭了足足一日,聶暻道:“無妨,司馬延的兵馬一出永州,不足八百裏必定生變,諸卿靜待即可。”
群臣驚疑不定,但見皇帝神情鎮定,一時不便說什麽。果然,過七天便來了永州方向的細作密報,司馬延已退兵回去。
原來,司馬延一出永州,就遇到幾路綠林豪強抄襲後方,永州失陷,糧草補給被一把火燒去十之八九。這幾路兵馬當初占山為王,都是永州鐵騎手下敗將,被趕得十分狼狽。此時卻不知如何一起潛入永州,奇襲司馬延,一舉得手。司馬延糧草一斷,又顧及後方不穩,不敢戀棧,立刻提兵回擊,這幾彪悍匪卻又風流雲散,不知所終。
如此一來,司馬延糧草盡去,軍心不穩,本待劫掠附近州縣。兵到豐水,卻正中豐水守將杜見飛的埋伏。這杜見飛是兵法大師杜雲鶴的侄子,弓馬精熟,頗多奇計,當年攻打北戎時候從軍,頗有戰功,一路做到豐水守將。這次竟把司馬延打得大敗虧輸。司馬延退出豐水,待要繞道奇襲霧嵋關,半路為門客萬錦勳所殺,餘部四分五裂,流竄諸縣。
群臣聽了,又驚又喜。梅世勳到底聰明,猜到皇帝私下定然做了手腳,拱手賀道:“看來,是陛下英明,早有安排。所以胸有成竹。倒是臣等愚魯了。”
聶暻聽了,隻是淡淡一笑:“這是諸州縣守護得法,寡人何功之有。怎生好好褒獎杜見飛、萬錦勳等人才是。”
李風奇卻道:“其實,早在月前,陛下微服私訪永州歸來,此事就有安排。那幾路綠林,正是陛下著微臣派人招安,此番果然見功。杜見飛、萬錦勳之輩,也早已得到布置,是以應對得宜。隻是陛下愛護諸臣,頗多褒獎臣下,卻不肯自許英睿。”
他看著聶暻,想一想,又補上幾句阿諛:“陛下仁慈寬厚,對臣下更是極好,堪稱古今罕見的明君。有陛下主政,我朝洪福齊天,任什麽風雨也能從容應付。”
這樣一說,群臣無不感歎,又是一番歌功頌德。
聶暻眼看此人諛詞滔滔不絕,分明是故意惹他討厭,知道李風奇怕他騰出手就滅了朱太傅一黨的九族,故意誇他仁厚,好讓群臣拿話來套住皇帝。一個小小將領,一朝得誌,竟然搞出如此之多的花樣,聶暻心下好不窩火。
他病體不耐應付,便要梅世勳好生計劃賞賜功臣之事,隨即下令散朝。想一想,還是要李風奇留下,入宮議事。李風奇明知道皇帝要找他算帳,也不說什麽,慢慢跟了進去。
聶暻回了崇光殿,見李風奇木著臉跟著,微微哼了一聲,說:“李將軍,近來你不但武功見長,口才也一發見長了,果然進步奇速。朕心甚慰。”
李風奇不能頂嘴,隻好說:“臣都是為陛下著想。”
聶暻眼中閃過一道銳光,喃喃道:“倒是為朕著想得很——簡直令人歡喜無比。”他忽然笑了笑,岔開話題:“李將軍,朕記得你昔日是林原部下,更早之前,本是吳王聶熙派給林原的親隨?”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中忍不住帶上犀利之意,似乎有某種激烈渴望的情緒在隱約跳動。
李風奇一怔,隨即點點頭:“是,微臣少年時候跟隨吳王,頗得指點。”
聶暻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怪不得那日你為吳王向我求情。”
李風奇拱手道:“還好陛下寬宏大量,不計較微臣愚忠,言語多有魯莽不當。”
聶暻緩緩道:“你還言語魯莽?我看你把吳王那謙謙偽君子的口才學得很是不錯。朝中文官大臣也未必如此伶俐,倒讓朕十分驚喜。”
李風奇被皇帝一說,不便分解,隻好低頭含糊謝恩。
聶暻便又說:“你和吳王如此親厚,若聶熙尚在人世,投奔於你,李將軍是收納家中,還是向朕稟報呢?”
這句話一字字說出,聲音不大,卻帶著極重的壓力,分明暗有所指。他雙目緊緊盯著李風奇,注意他的反應,心中被某種莫明的希望攪動著,反而呼吸艱難。
李風奇本是聰明人,如何聽不出皇帝的意思,雙目一抬,凝視著聶暻的眼睛,緩緩道:“原來陛下疑心微臣私藏吳王。”
聶暻慢慢道:“李將軍武功進步神速,見識言談也非昔日可比,若非高人指點,如何變得如此之多?你欺寡人不明麽?”
他微微一笑,忽然狠狠抓住李風奇的手:“我二弟在你那裏,是麽——”他說得急了,蒼白的臉上微微發紅,卻越發顯得病勢嚴重。
李風奇隻覺這手緊得鐵銬似的,卻又冰冷枯瘦得可怕,似乎一生的心事都狠狠抓在這一握之間。
看著皇帝憔悴異常的臉,刹那間,李風奇有種錯覺,如果說“不”,也許聶暻就這麽死去。
他心裏一凜,一時不好回答,連開口都十分艱難了。
聶暻定定瞧著他臉上的每一分細微神色變化,心裏悶得幾乎不能呼吸,緩緩道:“李風奇,你不敢說實話麽?當初你給朕那墨玉扳指……朕越想越是不對,哪裏有大火不能燒毀的玉器?扳指既然完好無損,所以聶熙一定逃出了火場,這扳指是他故意要你交給朕的。是麽?”
他雙目炯炯,狠狠盯著李風奇,隻要聽到一個“不”字,隻怕不是李風奇性命難保,就是聶暻忽然倒斃。
李風奇沉默一陣,垂手道:“陛下英睿。”
嗬,果然沒死。
大概是鬱積了太久的情緒忽然一鬆,聶暻竟然不能自持。他喉頭發出一聲微響,就這麽身子一晃,眼睛半闔,幾乎倒地。
李風奇大驚,趕緊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顫聲道:“陛下,你……”
聶暻被他扶著,慢慢坐倒龍椅上,緩過一陣,淡淡一笑:“一時歡喜而已,沒事的。”
他心裏喜氣流動,慘白的臉上泛過淡淡紅色,雙目也明亮如星光,微笑看著李風奇的樣子,竟是令人不敢仰視。
李風奇被他逼得微微垂下眼睛,跪地道:“臣奉吳王嚴命,念及舊恩,不忍違背。欺君之罪,任憑陛下發落。”
聶暻微微一笑,心情極好,說:“起來吧。帶我去見吳王。”
李風奇卻不起來,仍然跪地道:“吳王早已離京,臣也不知他的行蹤。”這話不盡不實,擺明了不肯老實招認。
“嗯?”聶暻雙目一眯,盯著這個看上去木頭木腦的李風奇,忍著怒氣道:“李風奇,你知道朕的脾氣——”
李風奇苦笑道:“臣是孤兒,尚未娶妻,陛下就是發怒要滅臣九族,也隻得臣一人。”
聶暻被這話頂得大怒,轉念一想,李風奇是平亂功臣,為了自己私情處置他,勢必大失群臣之心。何況聶熙的下落隻得此人知道,少不得,須要慢慢套他。於是沉沉一笑:“既然如此,你說,吳王他……傷勢如何?對你交代了甚麽。”
李風奇低聲說:“吳王的傷好得不甚利落,所以從永州脫身之後,不能趕路太急,微臣也是回京之後多日才遇到他的。他仔細問過朝中大事,要我留神輔助皇上,又教我一些武功。前些日子,陛下忙於應付朱太傅,吳王每天都要催問進展,交代我如何行事。後來朱太傅之亂平息,吳王就走了。他武功很高,每次來去無蹤,微臣也毫無辦法挽留。”
聶暻茫然一下,喃喃道:“走了?”明知道李風奇的話未必可信,心裏還是一陣苦楚迷惘。
聶熙帶著一身的傷,不辭辛苦趕到京師,想是擔心他不能應付朱太傅吧。看來,聶熙畢竟記掛著哥哥的。
可他又寧可讓聶暻以為自己早已死去,這麽狠絕地斬斷一切聯係。難道,在聶熙心中,真的打算從此永不再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然,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所以,縱然還在關心,還會牽掛,心裏愛的畢竟是另外一人。可那個人帶給他的隻有欺騙和傷害,情愛變得如此虛幻空洞……
也許聶熙交出那個斷裂的墨玉扳指之時,就已經決心了斷一切情感了吧?
聶暻一陣痛苦,吸了口氣,緩緩又問:“他還說了什麽?”無論是真是假,隻要能聽到一點聶熙的消息,總是歡喜的。
李風奇遲疑一陣,搖頭道:“沒說什麽了。吳王不大和臣說閑話。”
聶暻凝思良久,還是忍不住問:“他——沒有提過朕麽?”他心緒難平,這話說得忍不住聲音微微顫抖。
李風奇明顯覺察到了皇帝心神波動,不安地微微低下頭。
難堪的沉默。
良久,聶暻茫然一笑:“是這樣麽……”
心裏一陣苦楚,可想著他還在人世,又一陣歡喜。正在神思紛亂,一個太監急匆匆進來,跪地道:“啟稟陛下,皇後她……”
聶暻一看,來的人居然是司禮大太監曹欣然,顯然事情非同小可,於是皺眉問:“怎麽?”
曹欣然小心翼翼地說:“皇後在冷宮中幾次昏倒,奴婢請來看病的太醫說……她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住在冷宮,身子虛弱,是以幾次暈倒.隻是皇後月事向來不準,所以她自己都不知道。”說著看了聶暻一眼。
聶暻聞言一驚。
他因為聶熙之故,不大接近女色,連對著朱後這樣的絕世紅顏也難以動心,至今沒有子嗣。因為年方少壯,聶暻對此事也並不十分著急。不過,此番回到京師,聶暻為了穩定朱太傅一黨,對皇後格外溫存,帝後二人互相牽製,幾乎每日都纏在一起,想不到朱若華竟在這節骨眼上有了身孕。
朱若華那麽怨恨他,巴不得把聶暻置之死地,腹中卻有了他的孩子。命運的安排,為何總是如何荒唐?
本來廢後、誅滅朱太傅九族都已成為定局,可朱若華有了龍脈,若誕下皇長子,多半就是國之儲君。難道要他效法漢武帝故事,滅了太子母族,再殺太子生母?
或者連著腹中胎兒一起處死,以免廢後之子當朝,日後記恨先帝……
聶暻心裏打了個寒戰,做了決定。不管這個孩子的出生意味著多大的政治風暴,都要留下他。
聶暻沉默一會,輕輕問:“皇後自己知道了麽?”
曹欣然拱手低聲道:“太醫恭賀皇後,所以她知道了……發狂似的捶打自己小腹,還說不為殺父仇人生子——”
聶暻“啊”地一聲,霍然而起,沉聲道:“朕過去看看。”
曹欣然偷眼瞧瞧皇帝神情,小心地說:“陛下放心,奴婢怕她傷了龍脈,已經要幾個精幹婆子把皇後用軟布暫時捆著四肢。隻是,這樣不是長久之計,奴婢不敢自作主張,趕緊過來稟告陛下。”
“做得好。”聶暻點點頭,吩咐:“馬上擺駕。”
朱後幽居的冷宮其實正是當年芳和皇後自閉的和芳齋。芳和後過世之後,老皇帝不忍再踏足皇後故地,加上宮中謠傳芳和皇後芳魂不散,往往盤桓其間,久而久之,和芳齋就廢棄了。朱後被囚其中,隻得兩個粗疏使女為伴,自是冷清淒涼無比。
聶暻看到朱若華的時候,她被白布捆在一張破舊的木椅上,不住掙紮,卻不能挪動,神情憤恨激切,鬢發散亂,當真狼狽到了極點。隻是朱若華天生麗質,縱然到了這地步,容色不減,倒是越發淒豔。
聶暻縱然不愛皇後,畢竟夫妻一場,見她如此,不禁歎了口氣,揮手示意眾人都退下。
朱若華聽到他的聲音,失神的目光陡然淩厲,端然坐得筆直,盯著聶暻冷冷一笑:“陛下來察看俘虜了麽。”
聶暻明知道她不肯在仇人麵前失掉傲氣,也不懲戒,默然上前,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小腹,低聲道:“太醫說有一個多月了?”
朱若華見他神情迷茫,麵色甚是蒼白,反而一愣。這人大獲全勝,正當人生得意之時,為何反而一臉憔悴。
聶暻又問:“太醫開了方子沒有?皇後還吐麽?”
朱若華呆了呆,她畢竟禮尚往來慣了,雖然心裏恨極了聶暻,還是說:“比前幾日略好。”
聶暻點點頭,說:“朕本想立一遠方宗室為皇儲。想不到皇後有了孩子。朕心裏……十分歡喜。”
朱若華嘴角扯動,似笑非笑道:“這孩子的外公和母親死於你手上,你留下一個小禍胎,還很歡喜麽?”
聶暻微微一笑:“近日以來,朕暈眩之症越來越劇,大概也活不久了。雖然取了令尊性命,早晚朕也要奉陪的,皇後怨恨什麽呢。隻可惜,皇後獲罪幽閉於此,垂簾聽政的誌氣便不得實現了。”
朱若華明知道聶暻回京之後嘔血數次,頗為不祥,聽他自己說出來,還是有些茫然,過一會道:“是啊。都要死了。”口氣冷酷,寒星似的眼睛卻忍不住有些晶瑩水氣。
聶暻道:“看在孩子份上……我雖然必須殺朱家滿門,卻可給你一個機會。你生下孩子之後,或出家,或自裁,你可任選其一。總之,終生不得出和芳齋一步。至於孩子,我會交給其他有德望的妃子教養。”
朱若華一怔,隨即道:“我選出家。”
她深靜清冷的眼睛看著聶暻,臉上居然笑了笑:“我決不為你死。隻要有機會,我都要活著。活著——才有更多機會。”
聶暻居然也不生氣,微笑道:“好強頂。那你好好呆著吧,如果孩子掉了,朕立刻取你性命。”說著,親手解去了她身上白布。
朱若華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剛才的狂熱惱恨卻已被倔強的求生念頭取代了。她茫然一陣,見聶暻清瘦的身影慢慢轉入門外的天光,心裏忽然一陣刺痛。
他這一走,是不是永遠不會再見了。
“等等。”朱若華失聲叫道。
聶暻微微轉身:“怎麽?”
朱若華咬咬嘴唇,忽然說:“聽說李風奇給了你聶熙的墨玉扳指,證實了吳王的死訊,是以害得你嘔血大病一場。其實,古來就有玉石俱焚之說,大火中那墨玉扳指不可能完好無損。所以——吳王一定還在人間,他送出扳指,故意斷你念頭。”
聶暻嘴角微微扯動:“我知道。”他看著朱若華驚訝的眼睛,慢慢補了一句:“謝謝你。我決計沒想到……你肯對我說這個。”
也許,朱後畢竟不願看著聶暻憔悴而死吧。那麽恨他,可還是一念不忍。最初的朱若華,本是個溫柔的女人,大概被逼得太絕望,就成了這樣。
如果當初愛的人是自己的皇後,如果好生和朱太傅解開心結……也許,這輩子會快活一些吧。
可早在聶熙對他笑著說梅花如兄長的時候,他就中了毒,命中注定了一切。
永不解脫。
朱若華被他溫和迷茫的眼神看得十分不安,冷冷轉過頭,有些別扭地說:“我才不是為了你。我不想孩子出生之前你就死去,其他宗室登基。我的兒子,日後一定要做天子。這是你欠我朱家的。”
聶暻微微一笑:“我知道,皇後,你不用解釋。你聰明強幹,足為天子之母。隻可惜,時也命也……”
他看著朱若華神情倔強,身上卻十分伶仃單薄,忽然覺得她可憐,歎了口氣,隨手解下披風給她披上,掉頭離去。
朱若華眼神明暗不定,忽然緩緩道:“白梅書院。你還記得麽——”
聶暻一震,某個思緒一下子炸開,回頭說:“謝謝!”匆匆而去。
是了,白梅書院!
聶熙如果不能放心兄長,留在京中,他心裏最熟悉和習慣的地方,正是已經成為廢墟的白梅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