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隨著他的腳步,洗梅台方向的淡淡光暈忽然消失。聶暻心裏咯噔一跳,隻怕聶熙發現他後忽然離去,越發舍命狂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
那場大火之後,洗梅台已經廢棄了。由於長期沒人疏浚,水源堵塞,洗梅台四周的浩瀚煙波都變成了一片泥塗,岸邊的柳樹早已焦枯,有些尚未燒幹淨的,便歪歪斜斜地傾頹在雪地裏,活象一個個披散著白發的人,隻管用淒清的姿態默默凝立。
雪花細碎地飄舞著,落到聶暻滾熱的額頭,立刻被燙成了微小的水珠。他深一腳淺一腳奔跑在積雪中,越來越接近洗梅台。那邊黑黝黝地,隻有建築殘骸的影子,看不大出人跡,可那聲歎息,分明是聶熙的聲音……聶暻一步步逼到門外,不禁情熱如沸。
這裏是昔日囚禁聶熙的地方,被火燒之後,石壁坍塌了一些,隻有半邊建築還在勉強矗立著,最邊上的小屋倒是勉強完好。風一過,有門板吱吱呀呀的聲音,看樣子沒有關緊。聶暻一愣之下,心裏希望燃得更高。
白梅書院經曆過大火,這門板自然是後來有人裝上去的。看來——剛才那聲歎息不是幻覺,不是幻覺!
他大口大口喘息著,隻覺心跳越來越厲害,眼前一切瞧出去都有些模糊,隻怕待會失態讓聶熙難堪,便靜靜站在外麵。待心跳稍微平定一點,一步步挪了過去,不徐不疾敲響那破舊的門板。指節扣在腐朽的木質上,發出空洞沉悶的回響。
裏麵黑沉沉的,沒人回應。
聶暻遲疑了一下,小心地輕咳一聲潤了潤嗓子,這才柔聲道:“二弟,是你在裏麵麽?”
依然無人回答。
隻有細雪撲簌簌地落著,冰冷的雪花讓他發燙的頭顱略微清涼好過一些。
聶暻心裏隱約有種不妙的感覺,又柔聲怡氣呼喚幾聲,聽不到回應,心裏慢慢焦躁起來。難道聶熙聽到他過來就走了?還是一切本是他思念得發狂的幻想?
聶暻一咬牙,猛地推開門。大片雪花夾著寒風,把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吹了進去。
四顧寥落,裏麵空無一人,安靜得可怕,連外麵沙沙的雪花落地聲也一清二楚。
聶暻喘息一陣,看到石台上隱約有個油燈輪廓,伸手摸了一下,燈油微熱,之前的確點過一陣的。
——果然有人,隻是那人已經走了。
他心裏一陣悶,用手抓住門框,勉強站直,摸索到了火石,顫抖著點燃了油燈。
昏黃顫抖的光暈下,他慢慢看清楚屋裏的一切。
殘屋中雖然衰頹破舊,卻被清理得很幹淨整齊,居然還有一塊寬大的石板,一床被子,顯然住著人的。屋角有一些零散的藥材,大概是療傷之用。聶暻看了,心裏一跳——原來聶熙的傷勢至今還沒大好。他獨自住在冷清寥落的書院殘骸中,一定十分艱難,都這樣了,聶熙還是不肯去宮裏見一麵麽……
聶暻茫然一陣,慢慢轉開眼睛,看到石板邊還有幾處零散土堆,隱約弄成了山嶽河流平原的樣子,插了些紅綠旗子,勉強算是沙盤。看來聶熙到現在還是喜歡調兵遣將、沙盤推演為樂。他不禁嘴角一彎,微微一笑。
他細看那沙盤一陣,不禁皺起眉頭。山川險峻,江河彎曲,看上去十分眼熟——聶熙推演的正是永州形勢。聶暻想起之前李風奇那些獻計,條條精當,恰好置司馬延和朱太傅於死地……其中不知花了聶熙多少心思呢。
聶熙,說永不再見的聶熙,一直恨著兄長的聶熙……為什麽還是記掛了這麽多。
聶暻心裏一陣混亂,隻怕自己失去自製,連忙移開視線,這才注意到屋裏有個石桌,上麵攤著一張畫,顏料和彩筆猶在一側。聶熙剛才是在作畫麽?
書桌上平攤著一幅畫了一半的畫,畫的是月夜梅花,瞧著十分眼熟。
原來是那棵枯梅,在深藍的天空下,照映著白雪,靜靜傲立——果然是鐵骨君子之風。想不到,聶熙畫的,正是他記住了一生的那棵老梅。那一年,聶熙對梅樹邊的聶暻說:梅花不如聶大郎。
梅花,又見當年梅花。
聶暻心血一燙,整個人哆嗦了一下,隻覺這一切都如此虛幻而不安。
什麽都像是聶熙住在裏麵,連梅花圖上的墨痕都是新的,但偏偏沒有人。他熬著傷勢千裏歸來,肯耐心擺布沙盤,肯雪夜畫舊日梅花……可為什麽還是避而不見?
外間北風一狂,吹得滿地廢墟發出破碎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倒像是甚麽人夾著風雪的腳步。
聶暻心裏一跳,忽然衝了出去,失聲大叫:“二弟!”
沒人回答。
他便又叫:“二弟!”
風雪更狂,聶暻跌跌撞撞在洗梅台不住奔跑,搜索,總疑心聶熙就藏在那些梅樹的影子裏,石壁的殘骸邊,或者柳樹的枯木後麵——
雪花悄然落地,可總像有聶熙的腳步聲,有時候風聲飄過,更像一聲歎息。
“二弟——二弟——二弟——”他在雪夜裏追逐著那個虛幻的影子,嘶啞地不住大喊著,吐出的每口熱氣,都很快結了冰霜。
聶暻終於筋疲力盡,一個踉蹌,跌坐在雪地上。
他愣了愣,滾燙的血液慢慢冷了些,吃力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回聶熙的小屋。
因為忘記關門,風雪卷入,地上積雪不少,書桌上的枯梅圖也被吹得飛到地上,皺了些許。聶暻歎口氣,慢慢彎腰,小心卷好畫圖。
大概,這是他唯一能在聶熙手上帶走的東西了。
聶暻失魂落魄,慢慢離開洗梅台。原路返回,經過那棵熟悉無比的梅樹。
他不禁有些出神。於是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撫摸老梅的枝幹,還是蒼勁的,可畢竟很枯瘠了,被白雪一侵,越發滿是龜裂。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依稀看到細雪鋪天蓋地,他鼻端聞到淡淡花香,一如當時。隻是沒有人對他說:梅花如兄長。
好一場白雪梅花的夢啊,想不到,一夢就是一生,一生隻是一夢……
聶暻微微一笑,忽然覺得此生不過如此。他有些暈沉,隻好抱著老梅免得摔倒。
忽然就心裏一陣煎熬。聶暻頭一重,嘔了口血,怎麽也撐不住,滑落在地,眼前變成了平靜的暗黑色。
“陛下……”他依稀聽到有人驚慌顫抖的呼喚,大約是曹欣然罷,這麽昏昏沉沉地聽著,一切顛倒破碎,倒覺得像是聶熙的聲音……太可笑了,還想甚麽聶熙呢。聶暻本想回答,免得他驚慌,隻是意識越來越模糊,一切變成了輕煙,淡淡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