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去

傍晚的街道人潮少了很多,看著身後不停拭淚的春蘭,程四郎隻得再次回頭安慰。

“你別擔心,家裏的生意有往京城去的,到時候讓櫃上的夥計捎信也很方便的,萬一有什麽不好的,就把金哥兒接回來。”他說道。

春蘭點頭流淚道謝。

“謝公子。”她哽咽道。

“你瞧你梨花帶雨的樣子,怪可憐的,快別這樣了。”旁邊一個青衣公子笑道,又看程四郎,“就知你是個憐花惜玉的,連酒都顧不得跟我吃完,為了這個丫頭跑出來。”

“人倫之情為大情。”程四郎說道,抬眼看前邊,說到這裏心裏有些古怪。

其實,他應該的,不是為了這個丫頭要送別自己的兄弟,而是那個走的人,是他的妹妹啊。

似乎沒有人想到這個吧?如果不是春蘭來求自己,自己也根本就沒想到呢。

“春蘭啊,你帶錢了嗎?”他問道。

春蘭點點頭,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香囊。

這是她攢的所有的錢,希望弟弟到京城能好過一些。

這些錢對丫頭來說數額很大,但對程四郎來說,真是不好意思拿出手。

“長明兄,你帶了多少?”他轉頭問同伴。

同伴問身後的小廝丫頭,丫頭捧過一個錢袋。

不待同伴查看,程四郎一把拿過,在手裏掂了掂。

“回頭還你。”他滿意的說道。

被喚作長明兄的公子搖頭笑。

“你可真夠大方的。”他說道。

這些銀子足夠這丫頭一家嚼頭了,聽說這個丫頭救了四郎的命,看來果然如此了。

“公子。公子,是那些人嗎?”春蘭喊道。

此時他們已經出了城門,左邊的繞城大路上有一隊人馬而來。

“金哥兒….”春蘭拉著金哥哭,一麵囑咐,一麵將手裏的錢塞給他。

金哥兒有些害羞還有些不耐煩的聽著。

程四郎則走上前跟曹管事說話。

“路途多照顧舍妹。”他說道。

曹管事有些驚訝,打量這個少年郎。

稀罕啊,程家竟然還有人來送行。

他們這邊說話,那邊陳四爺也在和自己的管事說話。

“….多鋪些墊子…日夜不停的…”

“...四老爺。途中樞密使文家的人曾遞了拜帖,見還是不見…”

“…哪有空見他們,不是說不讓人知道咱們的行蹤嗎?”

“…三老爺怕咱們路上不便,給沿途驛館都打了招呼,不過對外說四爺您是歸鄉探親…”

程四郎到沒在意,他身旁陪同的年輕公子偶然聽到幾句,神情頓時變了。

樞密使?文家?都給他們遞拜帖?

這是什麽人家?

他不由看過去。那邊陳四老爺察覺也看過來,他雖然不為官,但家世積澱,不是這一個小年輕人能比的,一眼看過來,帶著幾分威嚴。

年輕公子忙移開視線。

“我去見見妹妹。”程四郎說道。

曹管事哦哦兩聲指給他,卻是再不肯到那女子和婢女跟前。

後邊的馬車。一個穿著襦裙眉眼靈動的婢女正坐在車轅上,手裏拿著一本書聲音朗朗念著。

“……廟前擁挨轎馬盈路,多有後生於…”

馬車,郊外,這邊人群察看行路配備,那邊春蘭和金哥兒哀哀與別,如此嘈雜中,這婢女讀書在這哀傷雜亂的送別圖中顯得分外的怡然自得。

這時候還讀書?這婢女倒是好雅致,不虧是張家送來的丫頭。

程四郎走近,施禮。

婢女抬眼看過來。但口中讀書聲並沒有停下,似乎沒有詢問的意思。

“我是,程家四郎,知道妹妹去往,特來一別。”程四郎隻得先開口說道, “出門在外,多多保重。”

“半芹。”

馬車裏傳出女聲,婢女這才停下朗讀。跳下車,衝程四郎施禮。

半芹?

程四郎看這丫頭,又看了眼馬車裏,有些了然。

到底隻認隻念著那個名字吧。

“四公子。你是來特意送我們娘子的?”婢女問道,帶著幾分笑意。

其實也不算是特意,如果不是自己丫頭哭著跪求,他真沒想起來。

“這是一些錢,天越來越冷,添置的東西要多了,你們拿著用。”他說道,揭過這個話題,將手裏的錢袋遞過來。

婢女笑眯眯沒說話也沒接。

“多謝。”

馬車裏傳來女聲。

“多謝四公子。”婢女立刻伸手接過,笑著道謝施禮。

程四郎再次看向馬車裏。

他過來之後並沒有多看馬車,注意力都在這個婢女身上,一個癡傻的兒自然要全托婢女照顧,所以囑咐婢女才是應該的,但是兩句問答卻好似做主的是車內的癡傻兒…

“妹妹,還有什麽需要的?”他試探問道。

“沒有。”程嬌娘木木的聲音說道,略一停頓,“多謝。”

程四郎還想說什麽,曹管事過來了。

“四公子,天不早了,我們急著趕路。”他說道。

程四郎點點頭站開了幾步。

婢女衝他笑了笑,重新上了馬車,掀起簾子進去了。

車隊前行。

“四公子,多謝相送。”車窗簾子掀起來,婢女在內衝他一笑。

“路上小心。”程四郎說道,看過去,忽的一愣。

那婢女對麵,坐著一個女子,原本是側麵向前,隻見烏發順垂,額頭飽滿鼻梁高挺,隨著婢女的說話,她慢慢的轉頭。

車簾子就在此時放下。馬車前行而去。

程四郎張大嘴麵色驚愕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什麽?!

“等一下..”程四郎回過神喊道,拔腳追上去。

“四公子,千裏送行終有一別,客氣了客氣了。”曹管事在馬上拱手喊道。

馬車疾馳,馬蹄飛揚,很快遠去了。

程四郎跑了兩步就無奈停下了。神情複雜的看著遠去的馬車。

是啊,是啊,是她,是她。

自然是她,荷花池為姊妹們所在,縱然是傻子,也是姊妹。是她。

竟然是她……

“我說四郎,你跟你這個妹妹感情這麽好啊。”長明公子跟上來,笑道,一麵也看向遠去的人馬,眉頭微微皺起,“你妹妹的這個外家是什麽人?”

對於程家這個傻兒,江州城裏的人自然都知道。畢竟不是什麽好事,私下議論便是,好友們還是不會當麵提及這個傻字的。

程四郎愣神中,長明公子又問了一遍他才聽到。

“周大老爺官拜歸德郎將。”他說道。

“就這個?”長明公子驚訝問道。

“是啊,祖上也是武官,還是外官,陝西的。”程四郎說道,看到他神情訝異,“怎麽了?”

這個,可不足以讓樞密院的文相公家親投拜帖。

長明公子再次看向遠去的方向。人馬這一眨眼隻剩下一個黑點。

走的這麽急……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送行的人,長明公子問了是周家的在這邊打理鋪子的人。

“那幾人也是你們家的嗎?”他問道。

“不是。”周家的人答道。

程四郎也愣了下。

“那是何人?”他問道,不是說周家來接,怎麽會有不是周家的人?

熟人同行?

“不知道,一同過來的,說是姓陳,京城的。”周家的人答道。答完這個踢踢打打的走了。

京城的,陳?

“不會是陳紹陳相公家吧?”長明公子脫口而出問道。

程四郎一愣,他自然知道陳紹是誰,頓時哈哈笑了。

“你想什麽呢!”他笑道。伸手拍長明公子的肩頭,“陳紹陳相公家親自來接我妹妹?你還不如想玉皇大帝家來接我妹妹更讓人信!”

那倒是,長明公子也笑了,笑著笑著還是忍不住看大路遠去的方向。

那,應該是什麽人?

程四郎也忍不住跟著看去。

原來女大十八變,不分常人還是非常人。

變的這麽漂亮了。

真好,但又真是可惜。

二人各懷心事,久立怔怔,反倒是春蘭最先擦了淚不再追望回身,被這兩個公子的傷別離出神嚇了一跳。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隻是送者銷魂非別離,別者亦無黯然。

“娘子。”

車外有人喊道。

婢女打起車簾,看到騎馬從前過來的侍從。

“還請娘子再顛簸一刻,再前行幾十裏,可往梅縣驛站歇息。”他說道。

婢女微微皺眉。

“梅縣城不停了嗎?”她問道。

侍從搖頭。

婢女扭頭看程嬌娘。

“好。”程嬌娘說道。

侍從鬆了口氣,來時曹管事說了隻要這娘子同意就好了,他調轉馬頭奔回去了。

打起了簾子,程嬌娘就向外看去,一路走了好遠還沒放下。

“娘子,風涼,放下簾子吧。”

婢女說道。

“真是,山河,壯麗。”程嬌娘說道。

婢女跟著看過去,官道上落日的餘暉鋪下,看上去似乎綿延無窮,可謂空曠。

“等到了湖廣沿路,更為秀美。”婢女說道,再次提醒,“娘子,放下簾子吧。”

程嬌娘依言坐正身子,車簾垂下,婢女夾好免得被風吹起。

“我走過這段路。”程嬌娘說道。

這個娘子從並州帶著丫頭孤身回到江州的事,婢女知道個大概。

所以如今是重踏舊途所以感慨?

又或者是物是人非的感傷?

“那時候,不曾見,如此壯麗。”程嬌娘嘴角彎彎,看著婢女一笑。

那時候一心趕路,全心籌劃,風景就在身邊眼中卻不見。

“等回來的時候,娘子看到的風景定然更好呢。”婢女含笑說道。

“是。”程嬌娘說道,沒有絲毫的遲疑和隱晦,“我必將,看到的都是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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