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安寬慰地笑了笑。

岑遠道未嚐發覺母女二人的不妥,見岑黛應下了便點點頭,說著自己還有庶務要過眼,於是抬步出了隔間,徑直往屋外行去。

岑黛抿了抿唇,遲疑地看向母親:“卻才爹爹提及三姐姐婚事時,娘親那樣看宓陽,可是有要緊事要囑咐?”

豫安笑眼瞥向岑黛:“在為娘回答宓陽之間,反倒想先問宓陽一句:那天盛樓的事,你還打算瞞著娘親多久?”

瞧著小姑娘的麵頰一瞬間白了,豫安笑著搖了搖頭:“小妮子,你是個什麽心思什麽打算,為娘在你這個年歲時可都經曆過,你稍有些不對勁,為娘心裏都是有數的。更遑論這燕京乃是天子腳下,楊家的耳目遍布全城,我若是有心要探尋真相,任你再怎麽小心謹慎,依舊逃不過娘親的眼。”

她用力捏了捏小姑娘的臉頰:“那天盛樓是個什麽地方?也就你這個皮猴兒敢進去胡鬧,回來之後還閉緊了嘴,怎麽,是打算將親娘瞞一輩子不成?”

岑黛嘟囔著撲進豫安懷裏,在香風中埋頭蹭了蹭:“娘親,你既曉得那件事了,這會兒可別再怪罪宓陽了,宓陽之後再不大著膽子冒險了就是。”

察覺到豫安沒真生氣,岑黛試探地抬起頭來,眨了眨眼:“娘親手眼通天,既然早就知道宓陽胡鬧的那一回,為何今日才同宓陽提起?”

豫安稍沉了眼,音色微冷:“因為這其中頗多,為娘這段時日也在探查風聲。”

她目光複雜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若非是宓陽那一回的誤打誤撞,為娘竟然還未曾發現,楊家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現了這麽多意料之外的人事。”

思及岑家二房和莊家眾人,岑黛心下一凜,連忙問:“娘親可探查出什麽來了?”

豫安低笑一聲:“若真的能查到什麽,你舅舅怕是早就動手,哪裏還會由得京中所有人還這般安穩地過活?”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不過,為娘的確是覺著岑家人有些問題,隻是這問題是大還是小,於大越皇族是否又有幹係,如今暫且未知。”

岑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岑、莊兩家一向謹慎,一個低調一個高調,但對外卻從未曾展現出過去親密的態度來。

上輩子岑家眾人就在豫安身側生活走動,豫安也沒能看出任何不妥出來,足見岑家人的小心。這輩子若非是自己刻意帶歪了豫安的視線,隻怕她仍舊不會發現來自身邊隱約的威脅。所謂燈下黑,不外如是。

岑黛想通這一遭,蹙眉又問:“母親心中能生出懷疑,可見也是相信二伯父的本性必定不如表麵那般隨和的。”

她垂下眼:“宓陽上回在天盛樓惹了那麽一通禍事,雖是因為暴露得太快而未嚐偷聽到什麽,但到底還是發覺了他和莊家的暗中勾結。就憑這一點,宓陽恐怕已經觸及了二伯的底線……既如此,為何母親還要讓宓陽明日前往國公府?”

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麽?

豫安笑了笑,眸中狠厲的光芒一閃即逝:“他若果真想立刻讓宓陽閉嘴,不會等到今日都未嚐有過任何動作。且他若果真敢朝宓陽下手,為娘和你舅舅也不會盡力維持住這表麵上的平和。”

“宓陽放心,那群人暫且不會動手,你不會有事。”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的腦袋,溫聲:“不管榮國公與莊家到底在暗地裏圖謀什麽,他們如今大業未成羽翼未豐,必然是要忌憚皇族的,又怎麽敢動你半分?”

說到此處,豫安輕歎一聲,摟了她入懷:“按著如今的局勢,榮國公應當正在懷疑皇族是否已經發覺了他的異動,他心中定然是有所猜測,隻是依舊不能肯定。你舅舅想放長線釣大魚,隻可惜局勢並不明朗,這時候也隻能按兵不動,生怕打草驚蛇……”

岑黛攥緊了雙手,眸子裏亮得驚人:“所以娘親想盡力幫著舅舅打掩護,這時候隻能充作不知天盛樓一事。三姐姐即將出閣,於情於理宓陽都應該去看上一看,若是母親不肯放人,二伯一定會有所猜疑。為了穩住岑、莊兩家,宓陽便不能不去國公府。”

豫安眼中讚賞:“宓陽聰慧。”

她笑歎了一聲:“瞧著小宓陽人不大,心裏卻是透徹得很。隻是宓陽要記住一點,明日雖不會出什麽大事,但宓陽切記莫要掉以輕心,多多注意著安全才是。”

岑黛抬頭,揚眉問道:“娘親明日不同宓陽一起去國公府麽?”

豫安搖了搖頭:“去不得。為娘跟那三丫頭可是沒什麽交情的,明日若是突然去了,那才是古怪。”

岑黛點點頭:“如此。”

“小機靈姑娘,你可要多加小心。”豫安喟歎一聲,抱著小姑娘入懷中,輕聲囑咐:“生在著這大越都城中,站的位置愈高,見到的陰雲便也愈多。那些陰雲危險得很,稍不注意,說不定甚至會害你殞命。”

岑黛縮在母親懷裏,安靜地聽母親述說。

印象中,這是豫安第一次撕開那張華美單純的保護紙,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身邊四處都藏滿了血腥的汙穢。

豫安垂下眼瞼,繼續道:“宓陽今年就要及笄了,有些事,娘親總得找時間同你交代清楚。如今得了這麽一個機會,正好可以跟你說明白。”

“吾兒,這世間多的是野心勃勃、手段狠戾的奸詐小人,有的人壞,是沒有理由的,你不能反問他們為何害你,隻能默默記住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豫安輕聲說:“宓陽,你不能隻用眼睛去看人,更要用心去看。”

她的聲色愈來愈低,到最後逐漸陷進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豫安心中忍不住輕嘲,心想自己在這裏告誡女兒,她自己難道就真的做到了用心去看清一個人麽?

那個她花了十數年的時間用心去看的人——駙馬岑遠道,她至今也未能完全看透。

她始終都不敢確定,他到底知不知曉榮國公與莊家的暗中謀算。

“娘親?”岑黛扯了扯她的袖子:“娘親走神了。”

豫安眼睫微顫,笑著將小姑娘從自己懷裏解放出去,柔聲道:“今日就說到這兒,宓陽今日下午還有寫字的功課,快些回去抄寫文賦罷,晚些時候娘去檢查你的功課。”

岑黛點頭應下,嬌俏地福了福身,笑道:“宓陽這便先走了。”

她轉過身,立刻就收了麵上的笑容,心裏暗暗思索著母親卻才的一番話。用心去看人……她倒的確曾用自己的真心,去認認真真地打量過一個人。

荀鈺。

在經過一年多的相處後,如今的岑黛再回想起前世那個人人口誅筆伐的青年首輔時,心中隻覺得荒誕無比。

她所認識的荀家嫡長孫,心中有家國大義,有對賞識自己的璟帝的感恩。這樣的荀鈺,真的會不顧他心中最重視的偌大荀家,而去毒殺一個自己敬重萬分的君主?

岑黛不信,她隻願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荀鈺。

豫安目送那道瘦削娉婷的身影繞過屏風,輕輕歎了一口氣,看向恭謹侍立在身旁的張媽媽:“平日裏馮媽媽教導宓陽學習禮教時,你也不必伺候我了,跟過去,教教宓陽身邊的冬葵。”

張媽媽抬眼對上了豫安的目光,立時就懂了豫安話中的深意:“奴婢明白。”

豫安斜斜靠在楠木座椅上,玉白的手指磨砂著扶手上精細雕刻的花紋:“我從來都不欲讓宓陽接觸到半分的危險,我以為我能在這平定的燕京城中護好她。”

她闔上眼:“哪裏曉得這燕京中原來還有一番連本宮與皇兄都未能及時發覺的陰雲,且宓陽如今已經一隻腳淌了進去,再無法脫身。我隻能在最快的時間裏幫著她成長,隻希望未來她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獨當一麵。”

張媽媽站直了身,輕輕給她捏著肩,低聲道:“公主此番思慮的確不錯,那陰雲在公主與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也不知存在了多久,更不知道未來到底會發展出一副什麽模樣,如今隻能早做準備。”

豫安靜靜地聽她說著,突然忍不住的一陣心慌。

她按著胸口,仿佛想起了許多年前大睜著眼、慘死在自己腳下的異母皇兄,眉間微蹙,低低應聲:“嗯。”

——

次日,城中起了微風,晴空萬裏無雲。

岑黛穿著一身鵝黃的小褙子,同岑遠道一同進了國公府。

“乖宓陽,你先去內院裏尋你三姐姐罷,”

岑遠道幫她理順了鬢邊碎發,溫聲道:“爹爹先去榮華堂打聲招呼,你伯父伯母和大哥哥都在那邊兒,等過會兒事情忙完了,爹爹再去尋你,可好?”

岑黛點點頭,笑得綿軟:“爹爹放心去罷,我跟著媽媽徑直去三姐姐院裏就是了。”

岑遠道唇角彎彎,好生吩咐府中的媽媽照顧好岑黛,瞧著小姑娘一步三回頭地說再見,笑了笑,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遠了,這才抬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