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跟著媽媽繞過青石板小道,一路進了岑裾的院子裏。
媽媽稍稍偏過頭,恭謹道“這幾日四姑娘都會過來同三姑娘說話,按著時間,這個點四姑娘應當就在屋裏。四姑娘顧忌著姐妹間的體己話,不歡喜有人在跟前伺候,五姑娘待會兒若是想找人伺候,記得走出來幾步喚老奴。”
岑黛頷首,思及岑袖那表裏不一的性子,心中了然,笑道:“媽媽送到這處便夠了,我直接去屋裏見兩位姐姐。”
媽媽福身稱是。
不同於岑裾及笄那日院中的喧鬧,今日這院子裏並沒有多少人,隻幾個丫鬟婆子在灑掃屋簷回廊。
眾人見到來人,連忙擱下手中的夥計,福身還未說什麽,卻見岑黛食指點唇,製止了她們還未說出口的話。
“各自去忙罷,我自個兒進去就好。”岑黛提了裙擺,眉眼彎彎。
婆子丫鬟們對視一眼,低下頭兀自幹活,不再言語。
她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還未繞過屏風,便聽見裏頭傳來女子盛怒的聲音:“怎麽,依你的意思,是說我岑裾得了岑家十多年的教養,如今一朝成人,就該活成一個工具的樣子、老老實實地給長輩們使喚麽!”
岑黛腳步一頓,心裏思忖著這時候岑裾正在惱火,自己該不該這時候進去?
她還未多想些什麽,又聽裏屋某處傳來女兒家嬌嬌柔柔的聲音:“難道不該麽?父親寵愛了你這麽多年,這回將你送出去,你就這般不樂意?”
岑黛揚眉,心說此刻四處無人,岑袖竟然還要掐著嗓子同岑裾對話,真真是奇怪。
那廂岑袖著重強調了“送出去”三字,繼而又輕輕地笑了:“再者說了,那莊家怎麽說也是京中有臉麵的氏族大家,姐姐進了莊家的門,背後又有父親給你做靠山,以後的日子定然差不到哪兒去……”
“呸!”
岑裾怒極,跟著身邊就是劈裏啪啦一陣響,似乎是拂了桌上的東西,沉聲道:“差不到哪去?岑袖,你當真以為我是一顆榆木腦袋聽不懂你的嘲諷?嗤,我但憑能有一點底氣、有一點的能耐,我也不願去給人做小,隻你們還要擺出這麽一副施人恩惠的模樣,想要讓我對此感恩戴德?!”
“這個家,生我的娘早已經不在了,剩下的不過隻有養我十多年的一家子,如今你們拿著這十多年,就想要挾我為你們付出剩下的幾十年?虧得你們還能擺出這麽一副坦**的樣子!”
岑袖耐心地聽她說完這麽一通,末了仍舊是笑,隻語調高了幾個度:“所以三姐姐怨恨的,竟是爹娘和祖母的那一副笑臉麽?可若是不笑著說,還能怎麽說?”
她的音色有些尖銳:“難道是同坊間的那群人一般,說你岑裾雖為庶女,但到底是出身豪奢之家,卻上趕著給人做妾?”
一番話字裏行間充斥了惡意,岑裾聽得粗粗地喘著氣,卻無法反駁。
她依稀覺著自己是鑽了牛角,不敢真的公然違抗家中長輩,隻能想盡辦法地在岑袖這處找借口、想讓自己好受一些。
岑裾一時心中無力,隻覺得自己仿佛是籠中的困獸,隻能以徒勞的嘶吼來表達對自己既定的未來的不滿。
岑袖瞧著她的樣子,哪裏能夠不懂她的心思?難得地軟和下聲音:“我這幾天耐著性子過來,忍著不舒坦聽你在這兒發牢騷,無非就是想讓你走得痛快些,有爹爹照拂,你還能過上好日子;可若是惹惱了爹爹,三姐姐小心要吃更多的苦頭呢。”
屏風之後,岑黛聞聲抬眼。
她看不見岑袖的身影,但依稀能夠猜想得到岑袖在說出這番話時複雜的眸光。
一向不喜岑裾的岑袖,怎麽如今竟然改了性子,能夠真心實意地說上一句“不要惹惱榮國公”的話?
岑黛自然不會以為岑袖是心中生出了憐憫。
岑袖與岑裾不同,作為國公府唯一的嫡女,她受著家中長輩的重視,城府不淺。能夠讓她強忍著不悅、過來勸說岑裾,定然也是得了榮國公的授意。
所以說……榮國公與莊家正在謀劃的那件事,岑袖難道也或多或少地參與到了其中?
岑黛心中微冷,暗自記下這一筆。
屋裏沉默片刻,岑裾仿佛真的在思忖岑袖話中的利弊。
岑黛蹙了蹙眉,剛準備抬步繞進去,卻聽岑裾終於開了口。
她冷笑著,語氣中也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你方才說,坊間笑話我上趕著給人做妾?”
岑黛眼角一抽,默默收回了跨出去的步子。
裏間的岑袖幾乎快把帕子擰破了,咬牙暗道:這勞什子岑裾果真是個十足的呆瓜,聽人講話從來抓不住重點!她著重強調的分明是最後一段!
岑裾不曾看出岑袖麵上的難耐,繼續冷道:“如若我這般受人逼迫毫無退路也能稱得上一句‘上趕著給人做妾’,那你岑袖又算得了什麽?”
她低了聲音:“岑袖,同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那太子妃的位置早就定了下來,可你仍舊是巴巴地盯著人太子不放,整日跟著媽媽學著宮裏的禮教……怎麽,是做不了太子妃,轉而想做太子側妃了?”
岑裾嘲諷道:“太子側妃也不是正妻呢,再怎麽高貴,還不是妾?你同我有什麽區別?我若是眾人口中那個上趕著給人做妾的,你又算什麽?想要倒貼太子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麽?”
一句“癩蛤蟆”讓岑袖控製不住地尖叫了一聲,終於再也繃不住自己的情緒:“岑裾你粗鄙!”
屏風後的岑黛捂臉。
心說難怪這般心機城府的岑裾,竟然能夠和岑袖從小鬥到大……岑袖固然有小聰明,岑裾對上她,雖然容易吃暗虧,但她心大壓根不往心裏去,仍舊是硬碰硬地和岑袖對剛。
聽著屋裏的兩個姑娘好似是打起來了,岑黛抿了抿唇,連忙繞過屏風:“做什麽呢這麽熱鬧?”
她麵上表情一滯,愣愣地望著眼前完全是一麵倒的“戰況”。
身形高挑的岑裾一手揪著岑袖的頭發,毫發無損地偏過頭,聞聲冷冷瞥了她一眼:“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岑黛摸了摸鼻子,撒謊不打草稿:“將將進屋的,你們沒聽到麽?”
岑裾隻以為是兩個人打架沒聽到聲響,輕輕哼了一聲,鬆了手,總算是放了岑袖的頭發。
岑黛麵上不大自然,不打算多提這事讓自己成為兩人共同炮轟的對象,隻兀自尋了繡花墩子坐下來,笑道:“爹爹讓我先過來看看三姐姐,說是待會兒再過來。”
聽聞家中長輩要過來,眼眶微紅的岑袖恨恨嗤了一聲,連忙出去喚了自己的丫鬟進來為自己梳妝。
岑裾瞧著她毫不顧忌地在自己的梳妝鏡前坐下,翻了個白眼,思及若是岑袖不折騰,晚些時候吃虧的還得是自己,於是到底是沒說什麽。
岑黛稍稍舒了口氣。
她本是打算今天過來國公府走走過場的,可沒打算多摻和二房的事。
三人互相無言,梳妝的梳妝,喝茶的喝茶,俱都安靜地在屋裏坐著。
岑黛瞥著另外沉默的兩人,心中忽然有些唏噓。
三姐妹之間,倒是難得有這般無聲和諧的時候。在以往的多年時光中,哪一日不是岑裾發怒、岑袖裝哭著過來的?
岑袖梳妝完了,也不打算同另外兩個講話,隻拿著帕子按眼角。
岑裾皺眉瞅著她,道:“別按了,越按越紅,一下子全哭完了才好,你天天低著頭,爹娘看不出來的。”
岑袖冷笑:“你最好少說幾句,老娘這般按眼睛是圖什麽?還不是為了事兒能少些?全是你一個人在撒潑,偏還使喚我怎樣怎樣……”
說罷,她恨恨地把帕子擲到地上:“天殺的,這回真委屈,眼淚反倒收不住了!”
一旁岑黛忍不住低笑幾聲,又忙掩嘴微咳一聲。
岑袖瞪她一眼,懶得多說話搭理。
三人整理了情緒坐著喝茶,沒過多久,有丫鬟進了裏屋:“三位姑娘,老太君和老爺他們過來了。”
岑裾應了一聲,同另外兩個往屋外走。
兩波人正好在院子裏撞上,岑遠道看著三個不吭聲不抬頭的小姑娘,揚眉詫異:“難得見到你們同時沉默的時候,怎麽,難道是因著三丫頭即將離家,你們彼此舍不得了?”
榮國公在一旁笑道:“或許是的吧,一家子的姐妹,哪裏真有什麽仇恨?”
岑黛直覺一道目光涼涼地落在自己身上,小幅度地縮了縮肩膀。
果不其然,榮國公將話頭轉到她身上來:“似乎許久沒見著五丫頭了,從年後就沒見過了罷?”
岑遠道笑道:“是,這丫頭本來就有功課,一直抽不開身。如今剛從文華殿出來,豫安又給她尋了一位禮教媽媽,小丫頭更是日日待在府裏學習,閉門不出,忙得很呢。”
榮國公笑了笑,擺手讓岑黛到近前來,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頭頂:“哦,閉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