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收起了最後一絲明亮的弧線, 夜幕攏上水寧鎮的河岸。初冬的河水失去了晚霞的投射,瞬間變得黑冷靜謐,泛起朦朧的水霧。

熱鬧的集市仿佛瞬間就退散了, 隻剩下三三兩兩的攤販在整理最後一點餘貨。

河邊的一處窄巷裏, 陳琛靠著路邊一根鏽跡斑斑的電線杆站著。

夜晚的霧靄模糊了他的表情,梁時看不太清;但莫名覺得,他好像有些疲憊。

心裏竟然控製不住的心疼。

梁時低下頭, 不再看他。

陳琛的聲音在前方響起:“梁大小姐,你還挺難找。”

梁時垂頭盯著腳下, 努力控製著聲音裏的波瀾, “我不是說了, 別來找我了。”

陳琛看著她低垂的發頂,疑惑地問:“為什麽?”

“我說過了啊。”梁時強迫自己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我還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沒法繼續留在你身邊了。”

陳琛蹙眉道:“你想做的事情, 就是跟著那個瞿渢去榕城拍廣告?”

梁時有些驚訝,一臉被冒犯到的表情,“你監視我?”

“監視?”陳琛微微一笑, 那笑容帶著點不屑, 更多的卻是傷感。

他向前一步,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注視著她:“如果我有意監視你, 你哪裏也去不了。”

“陳總這是在威脅我?”梁時一副警鈴大作的樣子, 身體後退了一步。

這個動作讓陳琛的臉色冷了一分。

“以陳總的手段, 當然做得到。畢竟你有權有勢, 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 出口的每個字都冰冷無情:“然後呢?打算怎麽處置我?因為我不聽話,找個地方把我關起來?像個樂子一樣養在身邊?”

陳琛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我能有什麽誤會?隻是在闡述可能性而已。”梁時在心裏挑揀著紮心的句子,怎麽難聽怎麽說,“畢竟,以我們兩個人懸殊的身份,你想對我做什麽,我都沒法反抗。”

她深吸了口氣,眉梢眼角寫滿了厭倦:“陳琛,我當年是喜歡過你,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過了這麽多年,我們都長大了。今時不同往日,你我畢竟……”

話還沒說完,就被陳琛一把攬進懷裏。

梁時驚訝地睜大眼,一時忘了掙紮。

陳琛緊緊摟著她,臉頰靠在她的頭發上,輕輕磨蹭著,好似有著無盡的思念和珍惜。

他在她耳邊輕歎道:“別說那些話氣我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梁時無法動彈了,她本能地難以抗拒陳琛身上的味道,隻是一個勁兒的推開他,嘴裏喃喃道:“我不能……”

陳琛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說地吻上了她的唇,將她的拒絕湮沒。

這本是個極盡深情的吻,但陳琛努力壓製著內心的顫栗,隻是輕輕地啄吻著她的唇瓣。

他把額頭貼上她的,循循善誘道:“你看,你並不討厭我。”

梁時靠在他的懷裏,揚起脖頸看著他。她何止不討厭他,她根本無法拒絕他。

陳琛的眼神是那樣真摯繾綣,仿佛盛滿了最濃烈的愛意,讓梁時沒法繼續說那些傷人的話。

他就這麽一手抱著她,另一隻手伸進大衣口袋,掏出一個絲絨包裹的方盒。

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枚璀璨奪目的鑽石發卡。

哪怕在如此昏暗的光線裏,那枚發卡依然炫目華彩得令人窒息。

梁時盯著盒子裏的東西,已然失語。

陳琛笑了笑:“本來還想再等一等,讓事情更水到渠成一些的。隻是沒想到,我有耐心,你卻會跑。”

他又捏了捏她的臉頰:“而且還很愛胡思亂想。”

他放開梁時,轉頭打量了一下這周遭的環境,無奈地歎了口氣:“什麽都沒有準備,隻有啟程之前,恰好收到這個小東西。本來隻是一份普通的禮物,但今天,隻好讓它幹點別的了。”

陳琛舉著這枚華麗的發卡,在梁時震驚的目光中,單膝跪了下去。

梁時雙手捂住嘴,不可置信地往後退。

陳琛抬眼,河風吹動著他的衣領,吹亂他的額發。

向來玉樹臨風的陳少爺,如今跪在這雜亂的河灘上,也莫名帶上了一絲倉皇的狼狽。

夜色下,他的一雙眼眸卻如有星河。

“梁時,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在最美的夢裏,梁時也不敢夢這個。

她的聲音都在顫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陳琛卻紋絲不動,眼神直接而虔誠,執拗地等待著她的答複。

梁時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心中滿是痛惜。

她閉了閉眼睛:“……我不值得你這樣。”

一邊說著,一邊又跌跌撞撞、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陳琛跪在原地沒有動。梁時在他身前停下,也輕輕跪了下去,平視著他的臉。

“你不打算遵守和梁家的婚約了?你是陳家的繼承人,怎麽能娶我呢?陳琛,不要這樣……”

陳琛順勢摟住她,好看的眉毛微微擰起:“誰跟你說了什麽?婚約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梁時隻是極速地搖著頭,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你不能娶我,陳琛。”

她把臉埋進陳琛的胸口,隻是一jsg個勁地念叨著:“你不能娶我。”

陳琛撫著她的頭發,不解地說:“告訴我原因。”

梁時露出一個悲哀的笑:“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裏是前所未有的狠絕:“你喜歡的隻是十八歲以前的梁時,那個天真無邪的大小姐。可是陳琛,你喜歡的人早就死了,死在了東南亞五年的監獄裏!你麵前的人,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她了!”

梁時眼睛裏的光碎成了齏粉,仿佛把一切都豁了出去,聲音空洞而嘶啞。

“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分別的這幾年是怎麽過的。我現在就告訴你,當年,我被一個叫邵輝的男人綁去了馬來西亞,後來……他們都說,我把他殺了!”

梁時的眼眸裏一片絕望的麻木,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溢出了眼眶,濕了滿臉。

“我到現在都想不起來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在裏麵的時候,我翻來覆去地想,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實在太恨他了……太恨了……”她的眼睫上掛滿了淚水,喃喃地道:“他讓我在最有希望的時候,失去了一切希望……也失去了你。”

梁時的肩膀激烈聳動著,仿佛靈魂都在悲泣。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隻想拉著他一塊下地獄!”

陳琛緊緊抱著她,任她在自己的懷裏崩潰嚎哭。

“從小你就說,我老是愛用無腦的方式解決問題。你看,我不僅無腦,還心狠手辣,不知悔改。”

梁時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明明在哭,卻又露出一個狠戾的笑:“可是你知道嗎,我最不後悔的事,就是讓他死!”

那雙素來顧盼生輝的眼睛裏,此刻卻閃著寒光,猶如一個掉落凡間的惡靈。

“陳琛,你現在認識真正的我了嗎?”

*

梁時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慘白的房頂。

她慢慢坐起身,愣怔地看向周圍,身上的薄被隨著她的動作悄然滑落。

這裏顯然是一間無比簡陋的旅店客房,牆壁上掛了一隻集滿灰塵的空調,正嗡嗡地工作著,試圖噴出一絲熱氣。

梁時盯著這間房裏的擺設,感覺到莫名的眼熟,仔細想了想,才恍然道——這不是當年和徐芃芃入住未遂的那家旅店?

這麽多年了,這小店竟然還在,倒讓梁時有點驚訝。

她呼出一口氣,發現嗓子都是啞的。梁時無語地抱住腦袋——蒼天啊,她還能更淒慘嗎?

剛剛在河灘上,她抱著陳琛嚎啕大哭了二十分鍾,哭到腦缺氧。加上快一天沒吃東西,搞得有些低血糖,差點暈過去,被陳琛背著來了距離最近的這家小旅店。

再結合剛剛因為過於激動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梁時覺得,自己生理上雖然沒死,但社會性上已然死亡。

都睡了一覺了,陳琛還沒有回來。

梁時抱住膝蓋,默默地想,不回來也好,免去了告別的尷尬。

她正要起身下床,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陳琛提著打包的晚飯走進來。看見她醒了,立刻走到她的床前蹲下,“頭還暈嗎?”

梁時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情緒又翻湧上來。她哽咽著問:“你怎麽還沒走?”

陳琛輕輕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臉,然後起身走進洗手間。不一會兒,手裏拿著一條熱水打濕的毛巾走出來。

他用熱毛巾輕輕擦著她的臉頰,莞爾一笑:“你光顧著哭了,還沒答應我呢,我怎麽能走。”

梁時目光黯然,撫上他的手背:“我剛剛說的話,你沒聽見?”

陳琛將熱毛巾攤開,整個敷在了梁時的眼睛上,然後將她重新摟進懷裏。

絲絲縷縷的熱氣蒸騰著梁時哭腫的雙眼。

“都是我不好。”陳琛的聲音沉靜而憂傷,像是穿透了時間,從久遠的地方飄來,“這些年,是我沒能及時找到你,讓你一個人獨自承受了這麽多。”

他緊緊抱著梁時,語帶驕傲地說:“如果不是這些經曆,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的大小姐這麽堅強,這麽勇敢。謝謝你一直沒有放棄。”

梁時在他的懷裏輕輕顫抖,似有熱淚洇進毛巾裏。

他繼續抱著她,溫柔地撫著她的頭發,“梁時,你相信我嗎?”

梁時埋在他的懷裏輕輕點頭。

“接下來也繼續相信我,可以嗎?”

梁時抬起頭,毛巾從她的臉龐上滑落。她看著他的眼睛,良久,又輕輕點了點頭。

陳琛終於展開一個笑容。他捏著她的下巴問:“那你嫁不嫁?”

梁時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保證,再也不會讓你經曆顛簸和苦難。也不會讓你、讓我自己陷入任何被動的局麵。相信我。”

他強迫她看著自己,再次詢問道:“答應我,好不好?”

梁時的眼瞳微微顫動,半晌,黯沉的眼睛裏終於重新亮起光彩。她緩緩地破涕為笑,像小時候那樣傲嬌地嘟了嘟嘴,脆生生地答道:“好。”

陳少爺一挑眉,這才頗為滿意地說:“追著問了一晚上,可算有個準話了。還有誰求婚比我更難的?”

梁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撲過去掐他的胳膊,被陳琛一把擒住,順勢吻了上來。

兩個人滾進了單人床裏。

梁時連肚子餓都顧不上了,此時此刻,她覺得陳琛才是世界上最美的珍饈,怎麽都吃不厭。

而陳琛多年夙願得償,此刻緊緊摟著身下的人,再難壓抑自己的念想。

吻逐漸變得失控。

陳琛抵著梁時哭得通紅的眼角,嗓音低啞:“那晚,為什麽沒把我踹下去?”

梁時長發披散,躺在枕上,眼神已經有些迷離。

她沒有回答,隻是重新吻住了陳琛蠱惑似的笑容。

半夜,外麵下起雨來,豆大的雨珠叮叮當當地砸在玻璃窗上,和屋內吱嘎搖晃的聲音交相呼應。小旅館的床鋪年久失修,那惱人的聲音激得梁時麵紅耳赤。

不過,很快她就顧不上了,覺得自己好像化成了水,和窗外的雨水一起,劈裏啪啦,時漲時落,攀過高峰又躍至低穀,濺起高高的水花。

牆上那台灰撲撲的空調看似在嗡嗡作響,實則吹不出半絲熱風,然而房間裏卻暖如春日。

梁時渾身都汗津津的,她抬起手,摸了摸陳琛濕漉漉的眼尾。

陳琛忽然咬住她的一根手指,將她恢複了片刻的清明又卷進了滅頂的旋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