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地處西南, 是該省的省城,離梁時的老家水寧鎮隻有一百多公裏。
雖然近在咫尺,可梁時隻來過寥寥數次, 每次都是中轉的過客, 從未在這個城市停留。
直到這回,她才有機會真正體驗了一把榕城的生活。
不同於南城高樓林立的繁華和喧囂,榕城的人口適中, 生活節奏相對和緩。每條道路旁都栽著成片的香樟樹,雖然是冬天, 整座城市依然被濃綠的樹影所覆蓋。
依山傍水, 氣候溫潤, 青山白雲,是個唯美的宜居勝地。
梁時已經在這裏宜居了一個多月了。
她最終還是答應了瞿渢的邀請,跟著他來到這家位於榕城的“榕譽傳媒公司”,擔任導演助理。
一同跟來的還有杜盛傑。
對梁時來說,這是一根在她無處可去的時候接到的橄欖枝, 既是她喜歡做的事,又可以帶著她離開南城,何樂而不為。
對杜盛傑而言, 屬實是追夢之旅。他一直夢想著做一名正兒八經的攝影師, 而不隻是在電視台熬資曆、剪片子的攝影助理。
瞿渢投其所好,給他畫了一張大餅, 年輕人經不住忽悠, 就跟著來了。
梁時來了這邊才知道, “導演助理”的工作範圍可寬可窄。
要說寬, 那簡直稱得上導演的左膀右臂。
導演不想奉承的甲方,梁時去接待。導演懶得打交道的監製, 梁時去遊說。導演不想拍的“毫無藝術價值”的低俗廣告片,梁時去代拍。
要說窄吧,也是真的窄。
導演的行程她來排,吃飯她來買,連公寓的保潔阿姨想漲工資都要梁時去談判。
梁時覺得自己虧大了,這簡直是工作助理加生活助理的雙重剝削,她一個人打兩份工還隻拿一份錢,冤大頭嗎?一度燃起了想要辭職跑路的念頭。
每當她稍有這方麵的苗頭,瞿渢便蹙著眉,叼著煙頭,從一堆亂七八糟的項目書裏扒拉出一點好的,拿給梁時看——那意思就是,以後都會帶著你拍。
驢子前頭的胡蘿卜隔三差五地變。能不能拍到好東西不知道,梁時來了一個多月,淨拍廣告了。
榕譽傳媒公司作為一家麵向市場的“商業片”製作公司,承接商業電影、商業紀錄片以及商業廣告的製作。
其中,公司利潤的百分之九十來自拍廣告。剩下的百分之十,則是拍那種看起來逼格很高但本質還是在打廣告的紀錄片。
瞿渢覺得,普通的廣告不需要自己這尊大佛親自出場,梁時可以全權坐鎮。
於是,梁時就在片場拿著個對講,統籌各部門的配合銜接,還要跟群演講戲,跟學表演的大學生談要求……
梁時覺得,自己其實也蠻需要一個助理來著。
累死累活結束一天的拍攝,梁時下班路上,還要給在家裏“為項目做準備”的瞿大爺訂外賣。
某天,瞿渢問她,聽說你廚藝很好,還在網上當過美食博主?
梁時也不否認,隻說已經停更很久了。
瞿渢不解,問為什麽。
梁時說,那個賬號是她做家政的記錄,如今辭了家政的工作,也就不想再記錄了。
瞿渢卻打趣她,你這手藝放下了可惜,不如每天做點便當帶給我吧,外賣都吃膩了。
梁時堅決地搖了搖頭。
如今,她連廚房都不進了。租住的那間小公寓裏,廚房的功能就是燒水。每天工作完回家,一律在小區外的便利店解決晚飯。
瞿渢知道了以後,有一天,特意打電話把梁時叫來家裏。
梁時以為這位爺又有什麽生活問題不能自理了,去到一看,瞿渢竟然做了一整桌賣相甚佳的菜肴。
他圍裙一摘,嘚瑟得衝她笑:“愣著幹什麽?過來嚐嚐!”
梁時幾乎一個月沒吃過家常菜了。她也沒客氣,走過去坐下,挨個菜品嚐了一遍——不出所料,菜的味道和模樣一樣上乘。
瞿渢在旁邊倒了杯啤酒,自斟自飲。
梁時一邊大口扒飯,一邊問道:“瞿導,你廚藝這麽好,為什麽不自己做飯,還要吃外賣?”
瞿渢覷著她:“你廚藝那麽好,為什麽不自己做飯,還要吃便利店的速食?”
梁時的嘴角笑出一個很勉強的弧度,幹脆裝作沒聽見,埋頭繼續吃。
然後把話題輕鬆帶向下一個。
瞿渢看她吃得香,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問:“這個年打算怎麽過?”
梁時愣了下,對哦,還有十來天就是農曆春節了。
今年的春節格外晚,在二月底。
“還沒想好,到時候再說吧。”
“你不回家?我記得你提過,這裏離你的老家很近。”
梁時點頭:“是很近,我應該會去找我妹過年。”
瞿渢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人真是不經念叨,剛剛吃完飯,梁時就接到了一位自稱是李小彤班主任的電話,說有要緊的大事,讓梁時抽空過去一趟。
梁時立刻請了假,搭上了去寧安縣的動車。
這條線路是去年才開通的。有了動車,寧安往來榕城隻要半個小時,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動輒要走好幾個小時的高速。
李小彤在水寧鎮讀完初中以後,高中考去了寧安縣中學就讀,今年正值高三。
當初,梁時搬去南城之前,曾經提出想把李小彤接到南城上學,被她拒絕了。
李小彤的理由是,男朋友在這裏,不想跟人家分開。
“行叭。”都是過來人,梁時內心對表妹交男朋友這件事情毫無波瀾,隻是提醒她,生理衛生課的書本多看幾遍,別被男人騙了。
李小彤氣憤地翻了個白眼:“管好你自己吧!”
而這次梁時被叫家長的緣由,是李小彤的班主任說,在李小彤的宿舍裏發現大量書信,全是寫給同一個男人的,讓梁時無論如何去幹預一下。
梁時:“……您別說了,我親自去揍她。”
梁時在寧安縣火車站下車,又在小廣場搭上了前往縣城中學的公交。
這幾年,寧安縣的發展因著動車線路的開通也蓬勃了起來。穿省而過的曲江在這裏有著角度最美的觀賞峭壁,因此旅遊業也大興,成了不少城市人度假休閑的好去處。
縣城裏的公交車也全部煥然一新,彈簧凸起的皮座早已變成了鋥亮的塑料座椅。梁時倏爾一笑,想起一些久遠的回憶。
在縣中學下車的時候,梁時仔細端了端表情。這次是要扮演一個板正的家長,氣勢上不能輸。
她抬腳往校園裏走,一進校門,正想抓個學生問問辦公樓怎麽走,迎麵豁然撞上一個齊耳短發的女同學。
女同學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秒鍾,突然撒開步子就往校園裏衝。
梁時跟在後麵緊追不放,邊追邊喊道:“李小彤!你給我停下!”
哪知李小彤跑得比兔子還快,一個閃身挺進樹叢,眨眼就不見了。
梁時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扶著膝蓋渾身打晃。
她在心裏直罵自己廢物,竟然連個整天伏案學習的高三生都跑不過。
喘勻了氣,重新整理了跑亂的頭發,梁時想,這種事不能硬來,還是先去找老師聊聊。
在另一個學生的熱心帶領下,梁時順利找到了教師辦公室,見到了李小彤的班主任。
這位班主任今年五十歲,正是操心全世界的年紀。眼見李小彤的家長如此年輕,頓時不大放心,便連帶著梁時一起,進行了一場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思想政治教育,著重強調早戀的危害。
梁時覺得,自己聽完以後,也差點絕了這輩子所有談戀愛的欲望。
臨走的時候,班主任交給梁時一紮手寫信。每一封信都整齊地裝在信封裏,摞在一塊,用棉繩捆得結結實實,作為李小彤和他人鴻雁傳情的證據。
梁時最終也沒逮到李小彤,還替jsg她硬扛了班主任一頓說教。提著這遝信在校門口等車的時候,已經有些精疲力竭。
時間還早,梁時沒有回火車站,而是坐上了另一班公交車,前往水寧鎮。
這兩年新開通了公路,如今從縣裏到鎮上隻需要二十分鍾的車程了。
梁時一路看著窗外富饒的景色,不禁感慨,自己這趟回來,簡直就是來見證家鄉人民建設成果的。
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一處民宅的大門前。倒騰出手,按響了門鈴。
不一會兒,鐵門從裏麵打開,張朵朵的小腦袋瓜從門縫裏探了出來。
“時姨!”張朵朵興奮地撲了過來。
梁時把東西往地上一放,就把張朵朵抱起來,在臂彎裏掂了掂:“胖了啊!”
張朵朵頓時不高興了,一張小嘴撅得老高。
“你媽媽呢?在家沒?”
“媽媽去給人化妝啦,說晚上回來。”
梁時看看手機,已經快傍晚了,便牽著張朵朵進了門,把給她帶的禮物還有各種東西都拎了進去。
這是一棟主幹道邊上的平房,房間不少,還帶一個小院兒,格局上和她們在南城住的那個院子有些類似。
隻不過,這裏看著不算陳舊,打理得也很用心,院子裏養著雞鴨兔子,還有一小塊菜地。
這裏是張雨綺父母的家。
張雨綺的兩個弟弟都沒能考上高中,一個讀了中專,另外一個直接進廠打工。
兩個人現在都在深城,她爸媽也奔著兒子們過年去了,並不知道女兒竟然偷偷溜回了老家,在家裏住著。
這些年,張雨綺逢年過節便給家裏寄錢,連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有斷過。她爸媽一直以為她和劉小柱在南城生活幸福,有自己的店鋪,做著紅火的美發生意。
梁時剛陪著張朵朵玩了一會兒,張雨綺就回來了。
她看到梁時,明顯吃了一驚,“你怎麽過來了?”
梁時笑著道:“正好來寧安縣處理李小彤的爛事,順道過來,在你這兒蹭一晚。”
張雨綺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幹巴巴地應了一聲,就進裏屋去了。
隱隱約約的,好像還接了個電話。
梁時也沒在意,她在廚房的角落裏找出個菜籃,衝著屋裏喊:“晚上想吃什麽?我去買菜。”
張雨綺也沒應。
梁時歎了口氣,自己提著籃子出了門。
夕陽西下,水寧鎮的河水紅彤彤的。
沿河幾百米的道路兩側,擠滿了三輪車堆疊的小攤。有賣活禽的,賣肉賣蛋的。東西琳琅滿目,各種青翠欲滴的蔬菜,紅綠相間的辣椒,腥膻的魚蝦河鮮。
本就狹窄的街道被占得隻剩了一半,人頭攢動,比肩接踵。
攤販們在高聲吆喝著最後一撥生意,早點賣完,便可以伴著這落日一起回家。
梁時提著菜籃子,隨著人群擁擠著往前走,時不時在某個攤子前停下,駐足挑半天。
鮮淳的瓜果氣息,蒸騰的人間煙火,慢慢撫平著梁時的心。不僅滌**掉一整天的風塵仆仆,還把她持續了太久的哀感傷懷攪得暫時不見了蹤影。
她重新打起精神,正欲往下一個攤子逛去,卻在灑滿餘暉的橋頭,看見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人。
陳琛站在那裏,靜靜地朝她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