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基層鎮長 第三十四章(4)
那天秘書去市長辦公樓層送文件,順便瞟一眼市長辦公室,發現封條被撕,他即刻掏出鑰匙,但房門怎麽也沒打開,他急了,猛力撞開房門。房門一開,他嚇得沒了魂。市長的舌頭拉出半截,褲子裏的尿正在一滴滴落向地麵,一雙被勒得凸鼓的眼球死死盯著他,仿佛要盯進他的身體裏,**呀一聲跑出去。至此每當夜深人靜不管他人在何處,都能看見市長那雙凸鼓的眼睛。白天隻要他去市長辦公樓辦公事,走向那連半點腳步聲都聽不到的紅地毯上,他就能真切看見市長那雙凸鼓眼睛,那眼睛死盯他,最後竟然滾落在他腳前,在他腳前來回蹦躂。秘書精神徹底崩潰,終於向上級打了份報告要求調離市委。
丈夫上吊死亡,房子、銀行存款全都被充公,玉潔欲哭無淚,或者說她已根本不會哭。短短幾**由萬人仰慕的官太太變成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她打理好行囊和兒子住進娘家。娘家雖說房屋說得過去,畢竟是普通民宅,和高幹一條街那裏的住處簡直沒法比。她有時睡夢中夢到從前的居住處,夢中還對保姆大呼小叫老半天。兒子因經常住外婆家,對普通住宅非常習慣,隻是他強烈要求轉學,強烈要求改姓,否則他就不念了。勢利眼擠兌人的事到處都有,從前對他笑臉相迎,總把第一排讓給他的老師,如今變成鐵臉公雞,不但把他的座位落實到最後一排,而且對他態度相當苛刻。他有題弄不明白問那老師,那老師白了他一眼說現在沒時間。同學更是有過之無不及,從前巴結他的同學全都閃他,拿眼斜他,好似他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從前他們把他當星捧著,上課下課都愛往他身邊湊,如今他周圍是冷若冰霜,鄰坐躲閃他很遠,還用書本劃清界限。中午吃飯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食堂角落,同學隻要見他坐在那裏,識趣地繞行到別的餐桌。一時間他這個曾經的紅火炭變成黑煤球。
玉潔隻在娘家老實待了半個月,心就飛沙走石。她對丈夫自殺身亡沒怎麽悲傷,隻是想到官太太頭銜從此消失匿跡、高幹一條街從此遠離她的生活,她會對著一處不管什麽地方癡癡呆呆好一陣,流出口水她也沒發覺。她這才感覺對丈夫從未有過真愛,因為內心始終被一種東西牽引著,那東西高高在上把丈夫的輪廓逐漸覆蓋住,她清楚那是一種叫虛榮的東西。她業已習慣被人服侍的生活,在娘家沒保姆服侍,她憋得要命時居然躺在**對七十歲的老母親大呼小叫;娘家的吃喝永遠老三樣,和其他普通百姓平常日子大同小異,早晨基本是米粥包子小鹹菜(或者偶爾喝豆漿吃油條);中午不是米飯炒菜,就是饅頭燉菜;兒子上學,晚上那頓老母親會重複做米飯炒菜。若是星期日兒子休息,老母親晚上會熬幾種米攙和一起的米粥,然後就自家醃製的小鹹菜吃上一頓。
說來也怪,兒子在家挑三揀四,在外婆家卻從未挑剔過。
玉潔吃慣了精致食品,突然改口吃粗茶淡飯,她如同嚼蠟般難以下咽。每次吃菜包子或吃饅頭,她都覺得像在吃苦藥丸。此間,全踹找過她,要她去他那裏居住,她當時見到全踹有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之感,想到要不是這家夥她哪裏會有今天的落魄,她的一腔火氣當即洶湧澎湃冒出來,她那時正在衛生間洗漱,全踹站在麵前執意要她跟他走,說他對不起她,他想盡力補償她。她當時一是出於氣惱,二是出於拿頂,端起帶著泡沫的一盆水猛地潑向全踹。全踹被澆出火氣,帶著渾身的濕淋扭頭離開,臨離開時送給玉潔一句刻薄話,玉潔,識時務者為俊傑,要不是覺得虧欠你,我全踹什麽時候向女人遞過小話?也好,是你不自量力,我全踹也就沒啥牽掛和虧欠。
玉潔終於沒能堅持住簡單粗糙的生活,她開始像從前那樣裝扮自己,化妝,穿新潮衣服,走路一扭一扭,與以往不同的是,那些新潮衣服不再是幾百幾千元一件,而是幾十元一件的廉價品。那個昆蟲研究所隻給她開一千多工資,那點錢隻夠塞牙縫。老母親又整天磨叨說,臨老不但沒借上閨女啥光,還得倒貼養她們娘倆,這叫什麽事啊。她聽得耳根起趼鬧心抓肝的時候想起全踹,後悔當初沒跟全踹走,尤其她給全踹打完電話,那種悔意更加上升。全踹的手機和宅電全都變成空號,她的心也頓時空落得無邊無沿。全踹去了哪裏?於是她當天去了全踹的別墅,她按響門鈴,裏麵出來一個卷頭男人,男人問她找誰,她說找全踹,男人說什麽全踹單踹的,這裏沒什麽全踹,這是我的家。顯然那別墅已換了主人。玉潔茫然若失地離開,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逐一去了全踹在省城的公司,結果是徒勞而歸。全踹在省城的所有公司都兌了出去,每個公司都換了新老板,員工也大都是新麵孔,包括那個服裝公司在內,之前的員工全部消失,他們陌生地瞅她,她也陌生地打量他們。回來的路上,她心情糟糕透頂,空落、惡心、耳鳴一並向她襲來,她搖搖晃晃好容易蹭到家門口,咣當暈倒。醒來已是後半夜,母親和兒子全都圍在她周圍,她聞到一股藥水味,又見穿白大褂的醫生來回穿梭在走廊裏,她斷定自己住進醫院。醫生說她體力太弱、身子骨太虛,該適當補些營養品。她沒補任何營養品,一口未動老母親拿來的枸杞、桂圓、人參三種補品合煮的湯,趁老母親沒注意偷偷溜出醫院,跑回家拿了衣箱匆匆去了火車站。她夾在熙攘人群裏買了張去花妖鎮的火車票,她要去找花二,她要告訴他,他重返鎮長崗位都是她的功勞。她要他回報,要他像從前那樣與她翻雲吐霧。她官太太當不成,高幹一條街住不成,但她得過幸福生活。全踹玩失蹤人沒了影,花二就是她邁向幸福的首選對象。此外,她還要找到小蝶,向她打探全踹的下落。憑他和小蝶多年的老交情,不會不告訴小蝶他的去向。她不甘心全踹成為一種啞謎和問號。
這是輛時速很慢的列車,每個小站都要停上三兩分鍾,玉潔本打算坐快一點的列車,可快車像花妖鎮這樣的小站根本不停,她隻好硬著頭皮買了張慢車票。
火車上煙霧繚繞,憋悶已久的空氣形成臭鹹魚味,時不時鑽進人的鼻孔,加上濃重的旱煙味,熏得人直淌眼淚。又是隆冬季節,不好打車窗。玉潔隻好把圍巾罩在嘴巴和鼻子上,隻露兩隻烏茫茫的眼睛,沒有方向、毫無感知地望著前方。那烏茫茫的眼睛從前是黑又亮的,自從人落魄,它也跟著落魄得昏天暗地。盡管如此,那些難聞氣味還是透過圍巾縫隙鑽進嘴巴、鼻子,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接下來,她就在自己圍裹的套子裏亦幻亦真地做起美夢。她夢見自己又恢複從前的生活,出來進去車接車送,隻要她一個電話,丈夫的司機眨眼工夫會來到麵前,為她打開車門,恭請她坐進去。那無論如何都是件太過癮、太刺激、太陶醉的美事;那幾萬元的裘皮大衣要是沒被保姆偷走該有多好,穿上它再配上皮褲長筒靴,四下那麽一遊**,誰不露出羨慕眼光?這些花二還能給予她,隻要她張口,他不會回絕。到時她又是省城大街上的極品人物,威風傲慢、旁若無人地坐進高檔轎車或者漫步街頭。那有多美感,心頭得開多少陽光花朵?
美夢**迭起時,列車咣當一個大顛覆在一個小站停下。她被慣性推醒,睜眼向外一望,外麵白色站牌上清晰地寫著“花妖鎮”幾個黑體字,她趕緊拎了皮箱,慌裏慌張夾在手拎肩抗、大包小裹的人流中。她這回深切體悟到什麽叫“前呼後擁”,她被一群人擁來搡去,腳上的皮靴亦不斷給人踩來踩去,看上去跟一五花臉似的。小站隻有三分鍾的停留時間,因此人流不顧一切、近乎瘋狂地往前衝,幾乎個個抱著衝倒誰誰倒黴的想法。這種惡劣環境更加堅定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她下車的那刻充滿信心地對自己說,一定要花二重新接納她,一定要氣勢磅礴地追他到手,還要像下車人群那樣勢不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