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基層鎮長 第二十二章(1)

花鐵匠生日宴會過去好幾天,花春桃都沒能從嫉妒的汪洋裏爬上岸。她似乎比從前更累更忙,白天去鎮委會上班,基本上不在辦公室,而是站在走廊裏眼巴巴盯著花二的動向。花二一出鎮長室,她就跟過去,等花二發現,問她想幹啥,她的回答讓花二哭笑不得,她說,我是在為胎兒著想,胎兒如果長期離開父親,生下來會冷血。花二打混跡女人堆也沒遇見這樣難纏的女人,他給她纏磨得簡直難以呼吸、昏天暗地、痛不欲生。他得忍,畢竟她肚子裏千真萬確懷著他的骨肉,血緣關係,打斷骨頭連著筋,就是將來他不打算認那個小生命,他也不想傷害她太深。他和她沒有情分,卻有了生命的延續,這不能說不是種奇跡。她可以說是女人堆裏的極品,但他不能動真情,不能娶她,這個想法打一開始他接納她就有了。他和她最初的地基建立在沙漠上,倒塌是意料中的事。她不肯承認,他也隻好和她周旋下去。細風和雨的周旋,不是暴風驟雨的排斥。某種程度上,他有些可憐她,他那樣對她,她不棄不悔,說明她在用一顆真誠的心對他,而他完全被仕途的雲翳蒙住雙眼,導致他在仕途以外的事情上完全色盲。

汪明開始向花春桃獻殷勤,每天老早起床,洗刷、刮胡子刮臉一陣忙活,臉被他刮得跟塊青石板差不多,青青光光,有些像剛冒芽的大地,遠眺一片渺茫。宿舍就在鎮委會後院,隻要三兩分鍾即能到達鎮委會,可他近日總是提前半小時坐進辦公室。趕上風天,他還會更早起床更早來辦公室。人一到辦公室,他就站在一麵鏡子前從上照到下,把被風吹亂的背頭梳理整齊,像個女人那樣抻抻這拽拽那,而後對著鏡子反複練習笑。實笑太憨、微笑太淡、冷笑太寒、大笑傷雅,最後他選定半拉臉笑半拉臉不笑,有點類似周潤發那種輕蔑的笑,但有力度和魅力,女人一瞅那笑,心準翻個。

汪明出來進去見了花春桃人沒開口半拉臉先笑,花春桃果然心翻個,但不是那種動情翻個。她覺得汪明有些不對勁,汪明自打來鎮委會擔任書記一直是嚴肅麵孔,而且他們之間偶爾碰麵也是點下頭了事,如今汪明那笑實在太恐怖,她也學汪明半拉臉笑了笑,抽身躲閃開。一連幾天汪明都不舍不棄地想見她,走廊裏見不到,他就要人把她叫到書記辦公室,進行馬拉鬆式談話。談話內容多是雞毛蒜皮和小公務,這讓花春桃十分不安,汪明這個上司從未和她嘮過雞毛蒜皮,小公務一般都是她這種副手直接打理,根本用不著上報到書記那裏。花春桃懷揣千萬隻小兔子,麵對這個薄鼻子薄嘴唇紙白臉的男人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這男人談完雞毛蒜皮和小公務後還有什麽節目。

項王舞劍意在沛公,果然,汪明在假模假樣說些雞毛蒜皮和小公務後話題鬥轉星移。他半拉臉的笑變換成全臉笑,鋒利的單眼皮裏射出夜鷹的賊光,賊光毫不避諱地說明他的心跡。花春桃手腳逐漸發涼、額頭出了冷汗,她做夢都沒想到這個平常日子不苟言笑、對異性冷若冰霜的上司會大膽向下屬釋情,而且向她這種心有所寄情有所托的下屬釋情。他是她的上司,她不好不給麵子一走了之,萬事眼為靈,她坐在那裏盡量壓低頭不瞅不看汪明,打算一有機會就抽身。突然,她感到一陣熱乎乎襲來,汪明已不再局限用眼睛逼視,他改用行動,他起身走近她,拉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發誓,說他這輩子到她為止不再對任何女人動心,回省城,他就帶走她。

話很坦率,也很直白,這是汪明活到三十歲以來最真誠的表達。上學期間,他和同學經常華而不實,十句話裏有半句真的,那半句真的多數是別人逼供的結果;走向工作崗位,他那顆飽滿的後腦勺又在增添新花樣,總是動用心機把別人的心裏話掏出來,然後進行篩選、分析,把有分量的話儲藏起來,把沒分量的話就地掩埋。別人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麽話,那是難於上青天。他經常以淡笑回饋人家,嘴巴像封了膠,就是不多說一個字。打個比方說,他去單位,同事問他“早”,他用點頭回答了人家;同事問他早餐吃了什麽,他不正麵回答,反問人家“你吃了什麽”;大家午休時一起聊天,他隻管聽,決不摻和其中。這一點他很智慧,也可以說是未雨綢繆。果然某人說話衝了某人的氣管,某人不高興了,啪地摔了手裏的物什,愉悅變成恐怖,最終險些大動幹戈。言多必失,而且還會被別人掌握思想動態,所以他沒交下誰,也沒得罪誰,誰誰都對他客客氣氣,誰誰都不了解他,誰誰就想了解他,始終笑臉相迎他。來到鎮委會當了首任領導,他也是謹嚴慎行。下屬個個覺得他冷,又個個怕他。因不知他葫蘆裏每天要賣什麽藥,因此見了他多有老鼠見貓之感。今天如此放肆之舉,花春桃震驚了,仿佛在空曠的原野上遭遇狼追虎趕,她掙脫開汪明那雙有些發潮發燙的白骨精手,奪路而逃。

花春桃一口氣跑出鎮委會,靠在路邊一棵老齡樹上喘息著,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有男生追,那時她心高氣傲,公主一般,見了討好她的男生,脖子一扭,臉一仰,傲頭傲腦走過人家,末了還補上唾沫。眼看風華漸逝,追慕者又卷土重來,她不能不暗自慶幸自身的魅力。可她壓根沒把追慕者放在眼裏,她心裏隻有她追慕的花二。花大太老實,她愛不起來;花東興是個有婦之夫,不管他多有實力,在她眼裏也是隻癩蛤蟆,她最討厭鍋裏碗裏一起惦心的男人;至於汪明,他那白臉曹操相,她都懶得看一眼。總之,她能看上的男人是一眼就被對方吸走魂的那種。花二就是那種吸魂的男人,渾身上下都帶電眼。在她第一眼望他時,她的魂就給他吸走。她甚至想永遠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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