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車裏的氣氛始終有些怪異,再無人說話,我和許澤年似乎對某件事情心照不宣。一直到進了粥店坐定,我們才放鬆下來。
許澤年是常客,坐下後不看菜單,也不問我意見,直接跟女招待要了一鍋砂鍋元貝粥,外加幾件小菜。那女招待寫單時偷偷瞄了他好幾眼。俊朗爾雅的男子走到哪裏都惹女性矚目,隻是我沒有心思。
女招待走後,澤年對我笑道:“我知道,女生都有選擇困難症,不喜歡點菜,喜歡叫男人拿主意,對不對?”
“嗬,許醫生對女人挺了解的嘛,閱人無數?”
“那倒不是。隻聽聞,上善若水。女人柔弱,男人強壯,才能互補,才為和諧。古人所雲,多少有些道理。”
我發現許澤年今天特別健談,和平時有些不同。我摸不清他的意圖,但對方皮球拋過來,我總不能失手不接,便說:“沒想到許醫生這麽傳統,不折不扣的大男子主義者嘛。”
“不敢當不敢當,你可別誤會。其實,替女士拿主意何嚐不是一種風度?不信試試完全沒主見的男人,看你是否吃得消。”
我覺得他的話有些輕浮了,便也不再附和,隻說:“那好吧,謝謝你的主見與款待,改日讓我回請。”
他聽出我話中的距離,並不介意,也不順我的話說下去,隻是微笑道:“無妨,但今天先要吃好。這家是正宗潮汕風味,所用食材都極為新鮮,在美國可吃不到的,是不是?你一定有體會。”
“是,美國大部分食物是垃圾。”我隨口應道。
“也難得你從小吃美國垃圾還這麽瘦。”他看著我,目光很專注,笑意有些難測。我無端緊張起來,又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
“我還是偏好吃中餐的。”我拿一句廢話搪塞他。
“我也喜歡中餐。隻可惜,美國的中餐大多是老墨做的。去年在L.A.,有朋友請客去中國城吃飯,說那家店是最正宗的。結果往廚房一探頭,嗬,全是老墨,正熱火朝天地在那兒做中國飯呢。”
我笑了,說:“這倒也是。聽說韓餐也都是老墨做的。”
他說:“沒辦法,亞洲人都去學數理化了,白人都去華爾街了,誰來當廚師呢?嗨,墨西哥老鄉手藝還行,湊合吃吧。”
我們一起笑,談話是輕鬆了,但我和他都知道,我們嘴上說著這些,心裏想的卻都是別的。
砂鍋粥端上來,許澤年先幫我盛一碗。
他說:“講到吃,全世界哪個地方比得過香港?這裏是美食王國,尤其是中餐的天堂。來,小心燙。”他把碗放到我麵前。
許澤年的關懷無微不至,目光飽含溫情地落在我身上。其實我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隻是不能道明,也不想麵對。我低著頭認真喝粥。粥很鮮,也很燙,我一邊吹著一邊小口小口慢慢地喝。
有一陣,兩人都不說話,似乎都在害怕,害怕一說話就會將眼前的和諧氣氛打碎。入夜了,店裏人多起來,嘈雜的人聲來來往往,在我們身邊形成強大的包圍。我們的小圓桌是個安靜的角落,自有一片封閉的氣場。我和他在這片氣場中既是放鬆的,又是各自緊張的。
終於,他打破沉默。我聽到他清了清喉嚨,就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陌風。”他叫我的名字。
我頓了頓,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亮堂,我的目光碰上去,心裏一慌。
他卻不慌,很沉著。隔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元貝粥,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想,你也許知道,一直以來,我愛的人是你。”
他語速很慢,但非常真誠,非常鄭重。他的目光太重了,讓我有些承受不住,率先低下頭躲開了他的注視。
“陌風。”他又叫我,從桌上伸過手來,覆蓋住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縮回了手,片刻後,重新抬起頭。我看著麵前這個男人,眉目清俊,眼底都是溫柔的善意,或許還有愛情。
愛情,我失去太久,已經不需要。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我說:“可是,喬安,她愛你。”
“我不愛她。”他果斷而堅決地說道,“我愛的人是你。”
他的果斷和堅決幾乎有些無情。我被他這種霸道的自信攪得心緒潰亂,一時無法應對。但直覺告訴我,事情不能失去控製。
我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低下頭輕輕說道:“別傷了喬安的心。”
“你看著我。”他說。
我沒理他,他又說一遍:“你看著我。”
我隻好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聽著,我再說一次,我愛的人是你,不是喬安。喬安隻是個小孩子。而你……”
我怎樣?他沒有說下去。
頓了片刻,他隻是說:“我不能回避自己的感受。”
我輕聲一歎,沉下聲道:“可是,喬安是個單純的好姑娘,對你也是真心的。而且,她的條件那麽好。和她在一起,你會幸福,你會獲得你想要的一切。你可以用心做你的研究,造福許多人。”
他稍一愣,隨即微笑起來。
我看著他。過了許久,他才慢慢說道:“人生,最難控製的事情就是和別人比,是不是?每個人都在和別人比,活給別人看,用別人的目光決定自己的行為。其實,有什麽可比的呢?人有不同的價值取向。社會可能有一套世俗的價值觀來衡量每個人。但就算一個在世俗眼中一無是處的人,他也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別人的幸福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所以,別告訴我,和誰在一起我就會幸福。”
我看著他,實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大道理。
“幸福是什麽?有林肯車幸福嗎?還是有山頂豪宅就幸福了?退回去五十年,隻要有冰箱和全自動洗衣機是不是就是幸福?退回去兩百年,沒有電燈的人類就不幸福了嗎?”他微笑地看著我,“我眼中的幸福,就是睡得著覺,吃得下飯,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實現自己的價值。”
我被他堵得一陣懵然。照他這番標準,我現在該是非常非常不幸福了: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永遠不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了,想做的事毫無進展,毫無希望,人生一無是處,沒有價值。
然而我馬上扯起一個玩世不恭的笑,“人就是這樣,但凡說起誰有錢,誰日子好過,有大房子住,有好車開,總要追問一句——但他幸福嗎?拜托,有錢怎麽就不幸福了?能不能別這麽酸?哦,隻有窮人是吃得香,睡得著的?住別墅就活該痛苦,失眠,失去真愛?”
澤年不出聲,望定我,眼睛裏有疼惜,像在問:你怎麽了?
我泄氣了,重重歎息。我怎麽了?我心裏亂。許澤年啊許澤年,我不能告訴你,其實我不討厭你,我還有點喜歡你,但我不能接受你,可你也許有用,我也不能推開你。我該拿你怎麽辦?
這時我聽到他說:“陌風,等你結束學業,我在這裏的研究也可告一段落。到時我們一起回美國,好嗎?”
我抬頭看他。他在說些什麽?他在計劃和我的未來?
我們才認識多久?
他接著說下去:“講實話,我不喜歡香港這個地方。這幾個月來你似乎有了些變化,現在的你,和我在飛機上遇到的那個你,很不一樣了。有什麽東西讓我感到不安。我覺得你不適合這個地方。”
我啞然。本可以輕鬆一笑,胡扯一句什麽入鄉隨俗,我卻如鯁在喉,開不了口。
許澤年之細心之誠懇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確感動了我,但我越是感動,越是憂愁。現在的我要如何去承擔這樣一份感情?
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沒錯。可他的表白令我惶恐,並且悵惘。我知道他一定感到困惑。他或許在想,這女孩真做作,她憂愁什麽呢?最多是個孤兒。最多少女時期有過些心理創傷。要說殘酷青春,誰又沒有過呢?她矯情什麽,端什麽架子呢?
有一瞬間,我幾乎想對他解釋、向他傾訴,告訴他我所有過往的秘密與黑暗,告訴他我是怎樣成長起來的。但那隻是一瞬的衝動。一瞬之後,我冷靜了,知道自己什麽都不能說,否則可能前功盡棄。
三年了,並沒有一個男性的肩膀讓我依靠、讓我哭泣。那麽,就這短短數月,我為何要縱容自己變得如此軟弱?
我沒有回應澤年的話,隻是堅持一貫的態度,不卑不亢地輕聲道:“謝謝你的好意。但請你,珍惜喬安,別讓她知道這一切。”
他沉默了。畢竟是成熟持重的人,知道有些話隻能點到為止,有些事情各有前因,無法強求。
粥還是滿滿一鍋。我就著碗裏已經微涼的粥,一口一口慢慢喝著。我感覺有淚水在湧入眼眶,但我不能動聲色。
除了把情緒生生壓製下去,我沒有別的出路。真的,不是對澤年沒有感覺。說實話,我其實很喜歡他。但,也隻是喜歡而已。
從三年前的那天起,我內心有一扇門被關上了,落了鎖。裏麵鎖了一個曾經最重要的人。鎖匙沒有了,這個鎖一輩子都打不破。那個人出不來,別的人也進不去。我的心早已殘缺,不複完整。
所以,現在我該怎樣麵對許澤年呢?
或許隻能強迫自己忽視這感覺,回避這感覺。時間久了,這感覺也就慢慢死在心裏了。若幹年後回想起這段,對自己笑一笑。
無非也就如此而已,沒什麽不能承受的。
但反之,若放縱自己去滿足內心的渴求,放縱自己去獲取這番溫情,現在或許好過片刻,將來卻必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許澤年比我大四五歲。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人,感情上正值青春的好時光。而我呢?我早已沒了青春。我的青春在十八歲那年被全盤打翻,再也拾不起來。我在十八歲那年就突然變老了。所以我怎樣再去走一個尋常女孩的道路?戀愛、結婚、安居樂業、相夫教子?
就算許澤年現在愛我,又如何?他看到的隻是我的殼。待有一日他知道我曾經曆過什麽、曾做過什麽,他還會再愛我嗎?不,他會傷心、失望、恨我。他不會接受我,也不會接受我的孩子。我已看到,我們沒有未來。既沒有未來,又何必苟且偷取當下的歡愉?
曾經年少,不計得失,為愛付出一切,掏空一切。之後,失去愛情、失去親人,痛不欲生,但最終,我還是活了過來。
如今,再一次的愛情?不,我的靈魂已經貧瘠,再沒有什麽可以付出,也沒有什麽可以承擔。愛情不是救命稻草。
我不能這樣自私,更不能這樣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