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人來說,往事如雲如煙,會隨風飄散,也會被時間層層掩埋,不見蹤跡。平淡的往事,被遺忘了也無知無覺。

可對於我來說,往事卻像頑強的植物,深深紮根於記憶的土壤,隨時間推移,日漸根深蒂固,再不可動搖。

許澤年說,香港這地方不適合我。他說,住慣L.A.的人怎麽能適應香港?彈丸之地,人頭攢動,空氣潮熱。

我不能告訴他,香港是沒什麽好,但這裏曾是我的家。我在這片海島長大。這裏有我最純真的童年往事和少年回憶。那麽多條路,我和左紀城一起走過;那一片片的海,我和他一起遊過。

那些記憶是我的珍寶,又是我的痛苦之源。它們有時堅定我複仇的決心,有時又會削弱我的意誌。

而我對誰都不能說。除非我失憶,或者我死,否則無法解脫。

期中考試結束,學院裏一眾同學相約去山頂酒吧喝一杯。都說要玩得盡興,又鼓勵帶朋友。喬安自然帶來了許澤年一起來。

我和澤年見麵,神情都還挺自然。那天在粥店吃完,他要送我回學校,我謝絕了,自己搭地鐵回九龍。分別前,我問他:“為什麽不和喬安明說?”他坦言:“是我自私,為了多些機會可以看到你。”我不出聲。他又說:“有些事,明說太生硬。隻有讓當事人自己慢慢體會。”

偏偏喬安性格大大咧咧,又很自信,好幾個星期了還沒體會出來,還讓這美好的誤會繼續著。從這點上說,許澤年也夠黑暗的。

本以為他是埋頭苦讀的醫學院高才生,沒想到在酒吧這種場合他也融入得很好,英文沒得挑,粵語也會講,與每個人都有話談,談得來,穿著得體,又有風度,時常來點幽默,實在是相當迷人的男人。喬安挽著他可比挽一隻Hermès新款手袋還出風頭。

我跟人沒什麽可聊的,要了一杯Vodka Tonic獨自坐到角落去喝,一邊喝一邊看著昏暗燈光下的芸芸眾生。

那邊有幾個人在打美式桌球,水平真不敢恭維。我可能喝得有點多,看了一會兒竟放下酒杯站起來走過去。

以前我跟左紀城學過Snooker,也打美式九球,打了兩年水平都快趕上他。他說我有天賦。現在,好幾年沒打,手生了,但接過球杆,姿態還是專業的,應付這幾位同學綽綽有餘。邊上有人喝彩。

我不知自己卯著一股什麽勁,竟一局一局打下去,把幾個自稱高手的男生殺得片甲不留。球桌上方的燈有些刺眼,我沒看清那些人的臉。我什麽都沒想,腦子裏空空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每一局都是和誰在打。我沉默著,隻盯著那一顆顆球,俯身,瞄準,出杆,達成我的目標,奪取我的勝利。我像掉入了一個魔咒,有如牽線木偶一般被另一個靈魂操控,一個過往的靈魂,我自以為已經擺脫了的靈魂。

最後一顆彩球落袋,我放下球杆,長舒一口氣。周圍忽然好安靜。我回過神來,看到人群退開,同學們讓出了一條路。

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迎麵走來,氣場沉俊逼人。待他進入射燈的光圈範圍,我看清了左紀城似笑非笑的麵容。

有人說,情緒是吸引力。你會吸引到你怕的東西。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從愛變成了怕。從三年前那個午後嗎?原本單純的愛,變成了怕,變成了恨,變成了又愛又怕、又愛又恨,變成了讓人難以承受、難以擔當的重負。

我不理會左紀城,欲退開。

他卻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打得不錯嘛,跟我的女人比比看怎樣?”他微挑著唇角,既像嘲弄又像威脅。

一個豔女在他旁邊現身,不是上次在左府門外看見的那個。豔女有著中葡混血兒的臉,眸光妖嬈,豐唇微翹,滿身珠光寶氣,一副魔鬼般的嬌軀凹凸有致地依偎在左紀城身邊。左紀城隨意地摟著她的後頸,像捉著一隻溫順的小貓。

嗬,自然,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們各居其位各司其職,供他在各種場合為各種需要捏扁搓圓。但,這關我什麽事?

我不想說話,隻想離開眼前這場是非,甩了甩手,卻甩不開他。我瞪著他。他卻微笑,“這樣吧,妹妹,要是你能打贏我身邊這位美人,你們那麽多人的單,我全買了。如何?”

場麵靜了一瞬。

左紀城是個說話低沉,聲音很輕的人。聽他說話你得費著神,集中注意力。他一開口,旁人都得靜下來才能聽清。所以任何時候,隻要他說話,別人都會不自覺地肅靜,無形中成了敬意和恭服。

此刻,在場的人都停下了嘻哈、說笑,舉到半空的酒杯和球杆全停住了,全體都敬仰又好奇地看著他,懷著莫名的興奮和期待。大佬調戲小姑娘,好戲不看白不看。

我卻覺得受傷,在一大片目光的聚焦下羞憤難當。

他叫我妹妹,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三年多不叫了,居然還這麽順口。可這順口卻令稱呼本身變了滋味。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這一聲“妹妹”不再是曾經的“妹妹”,而隻是一個輕浮的戲稱,充滿了作踐的意味,就像他可以隨口叫任何一個豔女“美人”。一股淚意猛地湧上眼眶,我用力甩開他的手。

一瞬的靜默後,大家猛然恢複了活躍。那些同學一聽這位大佬要買全班人的單,紛紛拍手鼓舞我接受挑戰。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湧過來圍觀,起哄。手快的人已經撿出球來,重新擺好了台。

那位混血美人躍躍欲試,一離開左紀城的懷抱就有了股鋒利的氣焰。她媚笑著朝我走來,大半胸脯繃在緊身衣外麵。她拿起球杆,毫不猶豫,俯身擊球,瞬時有三四個球先後落袋。

觀眾們擊掌歡呼,目光卻紛紛落在美人呼之欲出的胸脯上。

我看了左紀城一眼。他到休息區坐下了,不動聲色地慢慢喝著酒,臉在暗昧的燈光下,唇角帶著一絲笑,目光與我交鋒。

我回敬他一個冷笑,不恥他的壞品味。闊別三年,他畢竟變了,變成個揮灑自如的情場花哥了,一個庸俗至極的生意人,一個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所謂大佬。又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

我當然不會和他的性感女郎比什麽賽。我轉身離開,不顧身後此起彼伏的唏噓起哄。我知道左紀城的目光緊跟著我。

我假意往盥洗室方向走去。穿過人頭攢動的舞池,我走到了外麵。

夜色中,我呼吸著山頂清新凜冽的空氣,望著港島群樓林立,維多利亞港燈火輝煌。海的對麵是九龍,黑暗深處藏著記憶。

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會這麽傷心。我是見過死亡,下過地獄的人。我重新活回來,該是煉就了鐵石心腸和金剛不壞之身。可為什麽我還是這樣軟弱,這樣多情,這樣患得患失?

一個人站到了我身旁。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傳來:“怎麽還不走?”

我不看他,也不說話。

他說:“再不走,把你綁了丟集裝箱裝船運回去。”

我轉過頭來看著左紀城。他的臉有一半在陰影裏,眼眸深邃,有一種讓人無法抵禦的震懾力。我知道他幹得出這樣的事。

他忽然笑了,“是不是舍不得我?”他用指尖勾起我的下巴,湊近耳語,“放心,你是我的女人,你這輩子都是我的女人。但,隻要我父親活著一天,你就不能留在這裏。”

我推開他的手,羞惱地看著他。隻見他唇畔帶笑,一雙細長的眼眸中卻精光隱隱,透出森冷的戲謔與狂傲。我忍了忍,把一句會激怒他的話忍下了,靜了片刻,隻低聲道:“我想見他。”

“見他做什麽?找死?”

“那你回答我,當年他為什麽殺我父親?”

“問得好。”他笑了笑,一臉無可奉告。

這時,有兩人趕來我身邊。一看,正是李喬安拉著許澤年。

“沒事吧,陌風?”喬安看看我,又轉而打量左紀城,滿臉疑惑和警惕。

“沒事。”我平淡地說。

“不怕,有事打999,警察幾分鍾就到。”喬安一邊說一邊拿出電話佯裝要撥,目光還鎖定在左紀城身上,很堅定地要為我出頭。

左紀城目不旁視,隻看著我,臉上還是那股嘲弄的淡笑。

許澤年畢竟沉穩得多,這時來圓場,“沒事我們就走吧,裏麵差不多也散了。”他拉著我和喬安一起走。

左紀城一言不發,漫然而篤定,微笑著目送我們離去。

我們三個一起坐船回尖沙咀。路上我一直悶悶地發呆。

渡船緩緩航行。從甲板望去,維港兩岸群樓矗立,重重疊疊,燈火璀璨,宛如一柄柄亮劍刺破長空,又倒映在水中,像極了科幻片中的未來世界,透著蒼涼詭譎的美感,也彰顯著摩登都市雄性勃然的生殖崇拜。而我,對這一切麻木不仁。

李喬安忽然問我:“陌風,剛才那個男人是誰啊?他認識你啊?”我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馬上回過神來,改口道:“不認識。”

“不認識還惹你?過分!”喬安憤憤道,“雖然長得還不錯,看著有點眼熟,哪裏見過的呢?他是不是上過電視?是演員?……”

我和許澤年都無言地看著喬安在那裏咋咋呼呼。澤年說喬安就是個小孩子,還真說得沒錯,她一個人講話就像三隻鳥在叫。

下一刻,喬安自己也察覺到自己的聒噪,訕訕一笑,說:“哎呀,不管他了啦。長得帥有什麽用?不講道德,一樣是個人渣。香港就是被這些人渣搞壞掉的。”

許澤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問道:“什麽是道德?”

“道德嘛,還不就是……”喬安拿指尖抵著下巴,嗲嗲地說,“就是叫你不能為所欲為啦,不能害人啦,不能損人利己啦,對吧?”

許澤年笑笑,說:“道德不過是群體利益傳統化。不同時代、不同群體,有不同的道德。所以道德究竟是什麽,很難講。”

喬安說:“那總得講道理吧?”

許澤年說:“把生活寄希望於講道理是非常不現實的。因為,其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理;其二,這世上往往拳頭大過道理。”

他說完這話,卻看向我,諱莫如深地淺淺一笑。

我發現了,許澤年表麵看似溫和冷淡,性情大而無當,內心實則細膩極了。他一定察覺了什麽。

但他和喬安不同,他一句都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