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自古以來,快意恩仇,不外如此: 用毒,用刀,用槍,用火,用陰謀詭計,用一念之勇氣。殺人究竟有多難?又有多容易?
想想看,放一把火,燒掉一棟宅子,燒它一天一夜,讓仇人和過往一同灰飛煙滅。這很難嗎?不,不難。可是,複仇者望著那熊熊火光,會微笑嗎?會寬心嗎??微笑之餘,寬心之後,又將如何?
也許,我最想要的,並不是複仇,而是答案,是為什麽。
我自然沒有拿上那一箱子錢。我要錢無用。
再說錢,左紀城拿箱子提現金給我豈不是在逗我?單是我父親在恒牧道的股票就不止十倍於此,都去了哪裏?我無力也無心追究。
身外物,畢竟難以彌補心靈最深最痛之傷。
小時候我聽左紀城說,錢能解決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我問他,錢不能解決的事呢?他笑著回答,錢不能解決的事,我交給上帝。
上帝。一個信仰上帝的人,一個信仰上帝的有錢人,他在這世上可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但如今,作為一個殺戮者的幫凶,他是否還有信仰?
我呢?我又是否還有信仰?是否在決定複仇的那一刻就已無可挽回地背叛了上帝?
我兩手空空地遊走在香港街頭。
彌敦道、尖沙咀、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外行駛著雙層有軌電車……放眼望去,這座城的一切都不曾改變。
唯獨某一處,一處我心掛念,卻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地方,不複從前。荒垣殘壁,人去樓空。我不忍麵對,不敢求證。
聖約翰教堂外,一對新婚夫婦正與親友們歡笑合影。新娘穿著糖果似的禮服,頭上頂著亮晶晶的皇冠,笑麵如花。
結婚,做新娘子,我想都不敢想。這輩子我沒有資格了。
相夫教子的尋常日子,我是過不上了。
我茫然地走著,心緒潰亂成一團。
在最熱鬧的街區,巨幅商業廣告包裹著摩天樓,霓虹燈照亮整片天空。繁華都市聲色張狂。種種世間景象,喧嘩沸騰。滾滾紅塵,惹人貪戀。物欲橫流的城市,包藏罪惡,卻也不乏美豔時刻。
但罪也好,美也好,這是別人的城市了。
從三年前那個午後開始,這裏不再有我的家。那些餐館、影院、公園、商場,從此沒有一處能讓我找到歡樂。
我望著那些售賣奢侈品的名店,唯覺蒼涼。那些珠寶、黃金、鑽石,標著天價,閃著冷光,勾人心魄。佩戴它們的貴婦們永遠不知它們曾讓多少人流血,讓多少兄弟反目,讓多少家庭破碎。
在那遙遠的荒蠻土地,源源不斷地出產鑽石與黃金,也許還有象牙與獸皮,供養著東方大都會的物質盛宴。一些人暴富了,一些人迷失了,其中就包括如今本港街知巷聞的人物——鑽石大王左廷標。
左廷標原籍廣東潮州,是家中長子,少時隨父經商,做礦業。七十年代,正逢香港經濟騰飛,他在接手了其父的整盤生意後,靠一群實力人士擴大業務,並在鑽石貿易中大獲利潤。他創立的恒牧道(Hanmodo)集團在這三十年間迅速崛起,如今已成為市值千億港元的財團,旗下擁有數十家上市公司,涉及實業、地產、院線、珠寶、奢侈品、賭場和夜總會等,也許還有醫療與教育。生意做得這樣大,自然什麽都沾一點。這些年,左廷標在各條道上都是有頭臉的人物。
至於我父親,他本不是廣東人。父親祖籍江蘇川沙,也就是今日的上海浦東。我曾聽他說,他的曾祖父早年給洋人做買辦,戰亂年間拖家帶口南下香港避難,困居“吊頸嶺”一帶,家產丟了大半。直到他父親出道,跑運輸做了幾單走私生意,才算掙回些家底,在香港立了足。他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曾在青山道置了一間皮具廠,與左廷標的父親有些生意往來,兩人成了交情不錯的朋友。後來祖父生意失利,左廷標的父親幫了祖父很大的忙。我父親的童年略為坎坷,先後經曆了兩場火災和震驚中外的九龍大暴動,暴動中,祖父的工廠被毀。祖父雖得左廷標的父親相助,可碰上天災人禍,一盤生意屢遭重創,終究無力回天。不久後,祖父染疾身亡,留下孤兒寡母和沉重的債務。左廷標的父親出於仗義,把祖父寫給他的欠條統統燒毀,概不向後人追討。照父親的說法,左家於林家有大恩。
父親與左廷標少年相識,因著父輩間的恩情,拜左廷標為大哥,也曾受左廷標父親的資助念書。他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讀書過目不忘,二十歲就拿下了經濟與法學的雙學位,還能說流利的英語、法語和俄語。左氏生意日漸壯大後,父親便投在其門下,盡心輔佐。
我父親為左廷標做事近三十年,雖有著拜把兄弟的身份,卻始終謙卑自持,覺得自己不過是左氏家臣。
而我,雖是家臣的女兒,卻也曾有過公主的待遇。
我出生在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的第二年。聯合聲明那時對我沒什麽影響,因為我出生的地方是西非礦區。我自幼沒有母親。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父親從不願多談以前的事。我連一張母親的照片都沒見過。父親說,從非洲回來的路上,遭遇一場大火,行李都丟了。
我半信半疑,嘀咕一句,你怎麽命中那麽多火?
父親沒有搭腔,臉上也沒有表情。大概是傷心。我訕訕的,漸漸也就不追問。隻是對我來說,有關母親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未免遺憾。
我曾跟父親提過,何時帶我去非洲,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父親似乎很忌諱,對我說,那裏亂糟糟的,沒什麽好看的。我也曾跟紀城提過,找機會我們去非洲旅行,去肯尼亞,去坦桑尼亞,去馬賽馬拉和塞倫蓋蒂看野生動物。一貫愛探險的他卻是興味索然的樣子,說:“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我大奇,問:“難道你去過?”他看我一眼,懶懶回答:“小時候去過。”我說:“我怎麽不知道?”他不耐煩了,衝我道:“那時候還沒你呢。”我隻好悻悻然,不再提。我發現了,他們都對那荒蠻之地十分排斥。
話說回來,我雖然從未體會過母愛,卻是在男人們的寵待下長大的。父親、紀城,還有嚴伯,都很疼愛我。我是他們的小公主。
但左廷標,我從小就有點怕他。盡管他是紀城的父親,也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大哥,盡管他對我從無苛責,我還是有點怕他。
他身上自有一股讓人無法親近的威嚴、一種冷酷。特別是他的眼睛,眸光總是沉鬱肅冷,迫人心悸。我很小的時候就有那種隱隱的感覺,覺得他有一份隱藏的人格、一份不為人知的狠毒。
所以,即便後來我知道,隻要我和紀城在一起,他就無可避免會成為我的家長,我還是情願躲著他。
每次去左家,每次去找紀城,我都不願碰見他。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自己明明沒有做過虧心事,卻不知為何,他目光一投來,我就感到芒刺在背。
幸好他生意繁忙,常不在家,也幸好房子夠大,上上下下的樓梯、通道、走廊繁多,隻要有心避開,自然不必狹路相逢。
印象中,唯有一次,我和左廷標單獨撞了個正著。
那是一個暑天,我十三四歲的年紀,到左家別墅小住。早晨紀城貪睡,還未起床。我覺得無聊,便自己到圖書室去找書看。
左家的圖書室有小半個籃球場那麽大,幾乎是一座小型圖書館。我在一排排書架間徜徉了好一會兒,選了幾本心儀的書,剛要走,卻猛地發現窗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我嚇了一跳,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又敬又怕的“左伯伯”,紀城的父親,這幢華屋的主人。
他何時回來的?我一直以為他在國外,還要好些天才回港。此刻他卻突然悄無聲息地與我共處一室,真是詭異。我看了他一會兒,他站在窗邊,望著外麵,背對著我,窗台上放著咖啡、書和手機。
我想他或許並沒有發現我,正猶豫著是打個招呼再走,還是幹脆悄悄溜掉,他卻忽然開口道:“起風了。”隻見他望著窗外,莫名其妙地感歎了這麽一句,好似萬般惆悵。
是在跟我說話嗎?我詫異了一下,但整個屋子裏隻有我和他。
我隻好硬著頭皮答了一句:“左伯伯,早。”我也隨他望向窗外,夏日的清晨,隻有微風輕輕拂動樹梢。
左廷標緩緩點了一下頭,淡淡回了一聲:“早。”
但他並沒有轉過身來看我。他好像有種用背看人的本事,就好像他背上長了眼睛,能洞悉身後發生的一切。
我受不住他這樣拿背盯著我,熬了片刻,見他不再說話,便打算輕手輕腳地撤退,卻又聽他說:“你和紀城,感情很好吧?陌風。”
我停住了腳步,愣在那裏,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聲音好似很關切,很慈祥,卻又透著陰冷,叫人不寒而栗。他一動不動,仍沒有要轉過身來的意思。
我忽然很怕他。他的威嚴就是這樣,陰森森地拿背看著你,拿背跟你說話,話不多,但似乎每一句都是陷阱。
我支吾了一下,含混地說了句:“還好。”語調很卑微。
他沒說什麽,輕輕點了點頭。
我很無措,不知他是否還有話要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抱著那幾本書,像個犯人一樣羞愧地站著,聽候他發落。
恰好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感謝上帝,這個電話救了我。
隻見他拿起手機,看了看來電號碼,並沒有馬上接。我趁機說了聲:“左伯伯,那我先走了。”陪著小心。
他還是沒有轉過身來,隻是抬起一隻手,幅度很小地輕輕揮了兩下。我知趣且慶幸,馬上快步退出圖書室,替他帶上了門。
短短幾分鍾,我已出了一身的汗。當天我就讓紀城送我回家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左廷標單獨的、一對一的交流。
那個片段在我的腦海中印象極為深刻。
雖然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他的臉,但那個傲慢的背影卻是我所認識的左廷標的最真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