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在油麻地露天集市租下個小角落,賣些鮮花。
我給蘇州小妹吳都打電話,告訴她,在這裏每天能掙一千,就是一個人忙不過來,請她來給我搭把手,利潤一半歸她。
吳都歡天喜地地跑來當合夥人。她是為了揾錢,而我,當然另有目的。被辭工後,我幾乎沒有別的辦法去伏擊左廷標了,我得找個幫手。我知道左廷標喜歡飲湯,頂喜歡飲蛇湯,“蛇王軒”又是他最中意的店家。雖然這一兩個月都未見他現身,但我有耐心,不怕他不來。
吳都短發,皮膚白淨,一雙大眼有些鼓,天真且經常少見多怪,吃驚或好奇的時候兩眼一瞪,黑眼仁不沾上下眼皮,像某種調皮的魚類。女孩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上總要多出些東西,耳環、項鏈、高跟鞋、男人的手。除了最後這件,前麵的吳都差不多已配齊。即便是塑料珠子和人造革,穿戴在鮮嫩的皮肉上也是好看的。
同大部分十七八歲的女孩一樣,吳都愛笑,愛說,最愛嚼熟人八卦。不等我問她什麽,她已嘰嘰喳喳把“蛇王軒”的近況說了個遍,“人嘛,還是老樣子,來來去去的,都做不長。老福建還是那副粗口爛舌,每次有人走,都要罵,你們這幫女仔,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想揾快錢?去旺角呀,去砵蘭街呀,都不看看自己有沒有料……”吳都把老福建的語氣活脫脫學給我聽,“對了,上周又招了兩個北姑[ 北姑:指從中國大陸南下到香港、澳門打工的女子。在港澳本地居民口中,“北姑”一詞時常用來戲稱大陸來的賣**女子。]。本地妹就沒人肯來洗盤子呢。”吳都喜歡亂用新詞匯。我猜她尚未弄清楚“北姑”到底指什麽。
吳都的表舅在深圳辦製衣廠。吳都技校畢業便南下到表舅廠裏打工,做了兩個月待不住,跟風來香港找生活。女孩子腦筋活絡,什麽都學得快,南下數月已把廣東話學到識聽識講,如今也學得跟香港人一樣,把香港以外的地方都叫做北方,好像這麽一來自己也像見慣了世麵,有了香港人那樣的驕傲與優越感。
吳都又說:“我現在也混油了,百毒不侵。老早她們教我,聽到什麽難聽話,左耳進,右耳出。哼,我現在連左耳都不進,老福建罵什麽髒話都直接從我腦袋後邊繞過去。對了,你曉得吧,這老瘟生在深圳養著個二奶,還欲求不滿,天天想對新來的小姑娘動手動腳,還請人家小姑娘去看電影。我就提醒那小姑娘,性騷擾就是性騷擾,別以為他請你看個電影就是在跟你談戀愛了。你曉得吧,老福建在深圳的那個二奶比他自己女兒還小,聽說小毛頭都快生了。真做得出哦。我都想好了,他要是敢動我,我馬上把這事捅到他老婆那裏去。重婚罪喲。對了,他老婆上次還來店裏了,帶著他的兩個女兒。那女人看著就是個賢妻良母,可惜了,嫁給老福建這種鹹濕鬼。要說也是肚子不爭氣。閩南那邊重男輕女,老福建在外頭作孽,大概也是想再要個兒子吧。唉,就是吃相太難看,惡形惡狀的。”
我淡淡說:“世道如此,男人隻要有錢,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可是,就憑他?長成那副豬玀模樣,還學人家富豪整一群三妻四妾?他不過是個餐廳經理,能多有錢?”
“也無需多有錢,隻要養得起那班城中村裏的北妹即可。這世界向來最不缺的就是年輕女人與她們的肚皮了,可是?”
吳都呆了半晌,隻得歎氣,嘀咕一聲:“變態。”不知是罵男人還是罵這個世界,抑或都有。
吳都這個歲數,還是夠資格做做美夢的。賣花的半天工夫,她已絮絮跟我說了她的美夢——嫁一個香港男人,留在香港。
我一點也不意外。往大都市跑的年輕女孩都想留在大都市。最容易的辦法就是跟上一個大都市裏的男人。想征服一座城,先征服一個男人。通常的儀式是男人帶她上一回酒店,最好是五星級的,在房間的落地玻璃窗前能夠一覽全城的夜景——征服感就落實了。
當然,吳都的美夢裏沒提到五星級酒店。她的要求是:得是個正正經經的男人,已婚的不行,像老福建這麽豬玀的也不行。
我鼓勵她道:“隻要能留下來,總有遇到良人的機會。問題是你要留下來,就得先掙到付房租水電的錢。我倒是有個辦法,能幫你一下子掙到一大筆錢。”
她馬上來了興趣,急急問是什麽辦法。
我吊一吊她的胃口,說晚上再告訴她。
傍晚時分,我們收攤。一天的收入我多半都給了吳都。她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又說要請她吃飯,再一起去逛銅鑼灣,我知那裏有家甜品店,供應本港最好吃的榴蓮蛋撻。吳都欣然答應。
女孩子跟女孩子在一起,逛街吃冰最容易快速拉近距離。一整天加一晚上,鋪墊夠了,我有信心將吳都拉攏成心腹,讓她幫我實施計劃。別看這小妹嘴碎,腦子還是相當機靈。最重要的是:她缺錢,愛錢,欲望蓬勃。這就很好辦了。
我一邊想著,一邊彎腰收拾東西。這時身邊來了一個人。
我沒抬頭,光看那雙皮鞋我已猜到幾分,正暗自心驚,已聽那人開口,“妹妹怎有閑情逸致在此玩耍?”
我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後才慢慢抬起頭,“拜你所賜,我丟了工作。”我看著左紀城。
“噢,原來是手頭緊。”他也微笑,“那麽這位小妹呢?也是丟了工作,迫於生計才來賣花的嗎?”他把目光投向吳都。
吳都瞪著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就好像站在她麵前的是魔鬼撒旦。
“我沒記錯的話,小妹妹叫……吳都?蘇州人?”左紀城進一步靠近,眯起眼睛看著吳都,“你的好姐姐林陌風有沒有告訴你,她這麽費盡心機地接近你到底為了什麽,嗯?”
我們都沒說話。吳都怕得直往我身後躲。
左紀城又笑,轉向我,用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劃弄,“看看你,多大出息,連十八歲的小妹妹都不放過,誘騙人家替你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把我這個做哥哥的臉都丟光了。”
我側身擋開他的手,什麽都不說,蹲下身繼續收拾東西。
“你還不知道吧?”他漫不經心地說下去,“我父親這兩年不知信了什麽,說不吃五靈,早不去什麽蛇羹店了。”他一邊說,一邊信手撫過幾朵還未盛放的玫瑰,指尖懶懶地掠過花瓣,像是毫不經意,“你說你可不可笑,啊?還在這兒窮折騰。毒藥搞到了沒,嗯?”一片殷紅的花瓣在他指尖的**下墜落,應聲砸我麵前。
我仍不作聲,也不抬頭。此刻我都不想去看吳都的表情。小姑娘初來乍到不過是想謀生,哪經得起這麽嚇唬。而我的計劃也隻能提前終止。我隻恨自己能力有限,在強敵麵前毫無辦法。
“啪”地一聲,一隻皮箱落在我麵前。那當差的保鏢如機械人一般冷酷利落,一言不發,放下箱子就退到一旁。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我抬起頭來看著左紀城。
“五百萬,誠意足夠了。”他用皮鞋踢踢箱子。
我壓低嗓音,平穩而冷靜,一字一句地回應道:“你聽清楚了,我要的是——以血還血。”
他冷笑一聲,“做夢。”
我不說話,低頭看著麵前這隻棕色的皮箱。三年前,他也給了我這麽一隻皮箱。當時箱子裏有五十萬美元。五十萬美元,買下了我父親的命,買下了我的整個生活,買下了我的愛情。那些都是人間最美好的東西,是無價的。而那一切被五十萬美元買斷,然後毀掉。
那是一個屈辱的標記。但我忍著屈辱拿了那筆錢,因為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在將來的某一天獲得複仇的機會。
可是現在,我已經不需要這樣一筆錢了。
我站起來,看著左紀城的眼睛,重重地對他說:“我知道,你很有錢,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
“好了,別和我談哲學。我是生意人。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能夠用錢買的,包括你的心。”他說著微微一笑,知己知彼的樣子。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痛恨他這樣的眼神。
三年前,我懷著他的孩子,而他丟給我一箱錢。從此我在他眼裏看不到愛。曾經的愛已經消亡了,剩餘的隻有冷漠、厭惡,或許還有一點點的憐憫。
我說:“那你可以試試看嘛,生意人。”
他輕輕一笑,說:“你拿不拿這箱錢,我都會讓你三天內從香港消失。所以,我的建議,你拿上。”
我說:“你盡可以用你的手段讓我消失,但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會留在這裏,直到做完我要做的事。”
他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臉上露出鄙夷,停頓了一會兒,又笑起來,“算了吧,林陌風,你在我麵前沒招的。”
我也笑,說:“那讓我們看看。”
或許我太過強硬、挑釁。他忽然被我激怒,猛地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說:“當年我就說過了,我不會救你第二次。所以,別做什麽複仇的春秋大夢了。要是父親知道你在香港,你就死定了。”
我微笑著,“你以為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