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日的清晨,我坐地鐵去往北角的一座韓國基督教堂。左紀城的母親是韓國人,又是基督徒,生前在這個教會做司琴。據說左廷標會在每月最後一個安息日來這座教堂參加儀式,紀念亡妻。
我跟著人群走進正堂,進門先看到一側牆上的琉璃窗和耶穌像。耶穌麵帶微笑,眼望眾生,沒有驚奇,臉上是永恒的寧靜光輝,似乎在說:凡塵中的愛與恨、情與仇,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在此教堂做禮拜的大多為韓國人,也有一些香港本地人。牧師用韓語讀經、布道,詩班唱韓語和英語聖詩,莊嚴而優美。我手持讚美詩譯本,站在人群中,默默無言,同時觀察周圍,保持警覺。
稍事片刻,我聽到正堂的門再次打開。我回頭觀望,見是左紀城和幾名同行的男子到達了。我卻沒有看到左廷標。
也許因為這地方特殊,左紀城收斂了平日的囂張,讓那些保鏢都留在了外頭,自己隻帶了一個人進來。這天他穿得格外周正,深灰色西服,白色襯衫,配銀灰色領帶,皮鞋光亮,一塵不染,手腕上戴一塊白金表。他帶著那個跟班穿過會堂,腳步輕輕,似不願打擾眾人,暗中卻有股篤定的氣勢,並沒有因遲到而露出歉意。
我轉過頭來,重新看著前方唱詩的眾人。左紀城和他的隨從走到了與我並排的另一側的位置。他站定後,向我轉過臉來。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既淡定,又肆意,還有輕微的嘲弄和鄙夷,像是早有預料會在此狹路相逢。我低下頭,不理會他。
禮拜結束後,牧師宣布默禱散會。教會提供免費午餐,請眾人留下食用。長桌長椅已經擺好,白色桌布上陳列簡單的飯菜——純素的石鍋拌飯。我自然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打算即時離開。教會工作人員卻十分熱情,微笑著拉住我,請我坐下來享用食物。
我委婉地謝絕了她們,仍欲離開。到了門口,卻又有兩名黑西服男子擋在我身前,阻我去路。他們氣勢逼人,麵無表情,並用眼神示意我回去坐下。我轉過頭,看到左紀城已悠然自得地在長桌邊坐著,一副隻等我入席的樣子。
我沒辦法,隻得回去,在他旁邊隔空一個位置坐下。他看我一眼,眼鋒銳利地在我臉上一掃。我知道此刻隻能服從他,無奈起身,挪到緊鄰他的位置重新落座。
牧師念禱文,眾人閉目,合掌禱告,感謝天父賜予聖餐。
我也閉目合掌,隨眾人祈禱,卻聽左紀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給你的期限早就過了。還不走?”他湊近我,將聲音壓到極低,語氣卻如一貫那樣輕狂傲慢,透著威脅。
我不理他,維持禱告姿勢,隨眾人輕念禱文,直到全部念完,牧師請眾人用餐,這時我才睜開眼睛,淡淡地說:“不走,便如何?”
他從鼻子裏輕笑一聲,漫然道:“林陌風,你鬧了這麽一出又一出的,若隻是為了發泄發泄情緒,我勸你差不多就得了。我忍你夠久了。可你若是來真的……”他停頓了一下。
“……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他最後這句話從牙縫裏咬出,聲音雖輕,卻極陰狠。
我保持冷靜,平淡地回應他:“別這麽惡聲惡氣的,也不看看在什麽地方。你母親在天有靈可不想看到你這副嘴臉。”
他冷笑,“又不知林向東在天有靈看到你今天這副模樣會作何感想。”
我“啪”地放下筷子,瞪著他,“你還敢提他名字!”
周圍人都看向我。門口的保鏢已將手按在腰間的武器上。
左紀城看我一眼,無聲冷笑。
我知道自己失態,強忍怒火,壓著嗓音又說一遍:“再提一次我父親的名字,我連你一起殺。”
左紀城懶懶笑著,“哈,好呀,你倒是殺殺看。讓我們瞧瞧最後誰殺誰。”他說完,放下筷子看著我,眯起眼睛,萬分自在的樣子。
我最恨他這副樣子。從小到大,無論什麽場合,衣冠多麽周正,他在姿態上永遠都是最舒服最散漫的一個人。什麽好事壞事合法不合法的事他都是舒服散漫地幹了,連生氣都是懶懶的、不屑的、不認真的。天下哪有值得他認真的事?女人也是,哪有值得他花心思對付的?
此刻他就是這樣不花什麽心思地看著我。看到我頸上的項鏈,他隨手拈起那枚十字掛墜,摸索著,臉上浮起一抹鄙夷的笑,“‘要愛你的仇敵,如同愛你的朋友。寧可忍讓,聽憑主怒,切莫自己申冤。’牧師剛剛布的道,你耳朵沒聽見?”他鬆開手裏的墜子,十字架落回我胸前,金屬帶著些許分量砸在我心口。他又輕浮地抬起手來,捏捏我的耳垂,“耳朵不好?餓著了?以後吃飯給耳朵也喂點,啊?”他說完站起來,走之前又順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Jesus Christ。”[“耶穌基督”,也作“我的天”,表示感歎。]
我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左紀城帶著他的人離開了。
在周圍教徒們詫異又不安的小聲議論中,我低下了頭,淚水漸漸充滿了眼眶。
一次次的挫敗,令我灰心。
左紀城,我曾經的愛人,現在的敵人,他總能洞悉我,掌控我。從三年前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贏過他。一次都沒有。
我心情無比沮喪,離開教堂後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隨著人流不知該去往何方。這樣消極,這樣頹靡,可不是叫親者痛,仇者快?
可我又想,如今我哪裏還有親者?我唯一的親者是我的恩兒。可他還那麽小,遠在彼岸,幫不了我。現在我隻有靠自己。
我收拾心情,坐地鐵回九龍。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裏,我幾乎從不坐地鐵。
還記得上中一時,有次我被幾個同學叫出去玩,逛街逛到灣仔,天已黑了。街上遊走著不懷好意的流氓爛仔,還有若幹衣衫襤褸、頭發肮髒的癮君子坐在街角給自己打針。我嚇壞了,快快拉住夥伴逃離那一區。慌忙間我們被小偷齊齊摸走錢包。回到鬧市,有個女生說她還剩幾枚硬幣,叫我同她一起乘地鐵回家。我剛從混亂的窄巷裏逃出來,驚魂未定,心裏還有氣,怨她們沒品位,帶我去那種鬼地方,於是腦筋動也不動,張口就說我從來不乘地鐵,地鐵裏有股臭味。那女生說,可是我們都沒錢了,你怎麽回家?我說我撥個電話就得,家裏司機會來接。那女生從此就與我疏遠了。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真是要多討厭有多討厭,當自己是什麽仙境裏的公主,論驕縱天真,比現在的李喬安還不知可惡多少倍。
所以今次回到香港,我開始經常坐地鐵,和從前的自己決裂。
漸漸地,我也發現了公共交通的好處。身處擁擠的陌生人群中,反倒給了我一種特殊的安全感。人群的冷漠、疏離、喧嘩,像一層層銅牆鐵壁,令我能夠躲在自己的小小角落不被任何人打擾。
就像此刻,車廂裏照例很擁擠。我身邊有很多年輕人,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個女孩低著頭猛刨漫畫書;另一個捧著手機在發信息,不停癡癡笑,也許在和男朋友聊天;站我身旁的女孩更年輕,十三四歲,戴一副大耳機聽音樂,嚼口香糖,眼神是酷的,波鞋是熒光的;那邊角落,一對小情侶手拉手在咬耳朵,又一起笑起來;一個大男生靠門站著,手拿公事包,周日還要加班,顯得很疲憊。
我靜靜地看著他們。他們離我那麽近,又那麽遠。他們大多是我的同齡人,我想,我的同齡人都在做些什麽?做白日夢?溫課考試升班?拍拖?為男朋友的一句話或笑或哭?抑或,擠地鐵賺月薪買名牌衣裳?簽下三十年賣身契為地產商打工?多麽尋常安定自在的生活啊。可是我永遠無法像他們一樣了。我忽然非常非常羨慕他們。
手機突然響了。我回過神來,拿起來看,是境外來電。
特蕾莎修女?恩兒怎麽了?
我心跳驟然加快,連忙接通電話。信號卻不太好,環境嘈雜,我隻聽到特蕾莎焦急的聲音伴隨著刺啦刺啦的電磁幹擾音。
“什麽?您說什麽?”我提聲問道,引得旁人朝我側目。
特蕾莎也提高了嗓音,但由於地鐵幹擾,我聽到的還是斷斷續續的句子:“沐恩……又發病了,此刻……在……醫院……治療……”
我腦子裏轟地一響,瞬間臉白如紙,心急如焚,淚意猛地湧上眼眶。我想再問清楚些,可地鐵一加速,信號又中斷了。
地鐵一進站我就下了車。我都不知此刻到了哪一站。我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衝出車廂,到站台邊的角落裏給特蕾莎重新撥電話。電話一接通我就哭了出來:“恩兒他怎樣了?用了什麽藥?好轉了嗎?”
特蕾莎的聲音終於清晰了,清晰之後卻有了悲哀而嚴酷的意味:“像以往一樣,醫生為他注射了普洛斯迪明,配合激素治療。現在他已經恢複正常,情況穩定,但還需留院觀察幾日。”
我一口氣提上來,身體癱軟地靠在了站台的牆上。
特蕾莎在電話裏又說:“這次發病距上一次的時間間隔又近了,並且症狀更為嚴重。醒來後,他一直在喊媽媽。”
聽到這裏,我心痛如絞,淚如泉湧,無法自控。
特蕾莎說:“親愛的,你還是回來吧,回到你孩子身邊。”
我無言以對,無法作答,隻覺心痛得幾近難以呼吸。
特蕾莎輕聲歎氣,又說道:“在這世上,真正的仇恨是沒有的,因為人的本性裏隻有愛,上帝放在我們靈魂裏的都是愛。仇恨是你自己給自己強加的概念,是魔鬼的追逐與得勝。你要擺脫它。擺脫了它,你才能自由地去愛別人,愛自己。”
我哽咽著回答:“好的,我答應你,我會盡快回來。再次感謝您對沐恩的照顧,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放下心中的恨,回到孩子身邊,好好愛他,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特蕾莎說完,掛上了電話。
我怔愣了片刻,倚著牆慢慢蹲了下來。在人流不息的地鐵站的角落裏,我抱著自己,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