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愛裏都夾雜著恐懼,對於失去的恐懼。愛的越深,怕得越深。是所謂,因愛生憂,因愛生怖,若離於愛,無憂無怖。

一早,我試著給左紀城打電話。他的號碼沒有變。

這是三年多以來,我第一次打電話給他。從前這個號碼我是背得爛熟的。而現在,打過去我都沒有把握他肯接聽。

可是電話很快就被接聽了。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男人,大約是他的助理或秘書,聽到我的聲音,並沒有問我是哪一位,就請我稍等。

我等了約有一分多鍾,左紀城才接過電話。他已知道是我,也不稱呼,直接冷冷地說:“誰允許你給我打電話的?”

我一恍惚,不知是因為他刻薄的話,還是因為他的嗓音。三年多沒有聽過他在電話裏的嗓音了。他的嗓音很特別,在電話裏顯得更厚重低沉,富有磁性。一些記憶回來了。原來聲音是會種植記憶的。

“說吧,什麽事?”他催促著,薄帶怒意。

我深深吸一口氣,說:“我已經知道,恩兒被你帶回香港了。我很擔心,恩兒他身體不好,需要定期服藥……”

“囉嗦。”他打斷我,“藥都有,會吃的。還有何事?”

“沒有……我隻是有點擔心。你……會照看好他的,對嗎?”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但我感覺到他很輕地“哼”了一聲。接著他說:“那得看你的表現了。我讓你離港,你打算幾時動身?”

我語塞,沉吟了一下,還是說:“我……求你了……城哥哥,你還是把恩兒先還給我吧,好嗎?我保證帶著他一起離開,我保證。”

我艱難地說出這番話。“城哥哥”三個字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說出來。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這樣叫他了,可我沒有辦法,此刻我隻能服軟,求饒,博得他的憐憫,令他念舊。一口軟語,是我唯一的本錢。

可他不為所動,冷冷說道:“做生意的人,最不要聽的就是‘我保證’這種話。一點意義都沒有。”

“可是……我畢竟是做媽媽的人,我好掛住他。恩兒離了我也會不習慣的。他肯定也很害怕,也很想見到我……”

“是,做媽媽的人。做媽媽的人可以把孩子一個人丟在美國好幾個月,自己跑到香港來。來幹什麽?啊?”他狠狠地說。

我沉默了,無言以對。

“行了,別廢話了。”他說,“你馬上給我走。我也想清淨點。”

我緊握著電話,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說道:“好,我走。我答應你,馬上就走。但請你至少讓我見一見兒子。”

“哈。”他冷笑一聲,“林陌風,你跟誰學的討價還價?你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嗎?”

我不出聲。我的確沒有任何籌碼。我現在唯一擁有的、可以利用的,隻是他的一絲惻隱之心而已。或許沒有。

他說:“還是這句話,你到了美國,我就把兒子還給你。”

我說:“我隻想見他一麵。見到他平安,我立刻就走。”

他不作聲了,在電話裏沉默了好一會兒。

“求你了,就見一麵,就一麵。”我說著,哭了。

可能我的淚水打動了他,令他生出了惻隱之心。也可能,他自認為對我有絕對的控製力。

在一陣沉默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個地址,司徒拔道上的一座公寓樓。他說:“我隻給你半個鍾。”

我趕到的時候,門口已有當差的人在迎候。

左紀城身邊的人都換過了,如今這一批我都不大認得。但他們卻認得我,遠遠見到我就替我開了門,領我進去。

過了玄關,裏麵是一間寬大明亮的客廳。我進去後,一眼看到恩兒和左紀城在一起。畫麵和我臆想中的完全不一樣。恩兒沒有哭鬧,也沒有害怕。他和左紀城一起趴在窗邊的大書桌上,正埋首寫著什麽。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很溫馨的樣子。

我哭了,幾個月沒有見到恩兒,他長大了。

他們都沒有轉過來看我。左紀城正專心同恩兒說著什麽。此刻,任何人的到來、任何事的發生,都不能打斷他和小男孩的交流。從我的角度能夠看到他小半的側臉。他臉上難得有笑容,眼底充滿柔情。此刻,他是一個父親。

我眼淚一直流,愣愣地看著他們。

一貫冷酷的左紀城此時對兒子流露出別樣的溫情。這種別樣的溫情哪怕在我年少與之相戀的時候都不曾見過。

他難得沒穿西裝或襯衫,而是穿了一件寬鬆的套頭衛衣,樣子忽然年輕了好幾歲,長手長腳的,像個大男生。他的衣著和姿態看上去是打算長時間陪伴孩子的。也許從昨天開始他就一直這樣待在恩兒身邊,陪著他,照顧他,和他玩耍。

我不停地擦去眼角的淚水。紀城扶著兒子的手教他寫字,這樣父子相處的情形不正是我內心所幻想,所奢望的嗎?我又哭什麽呢?

恍惚間,我看到了那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模樣,天真嬌憨,在她城哥哥的輔導下執筆練字。那是某一年夏天,紀城的家庭教師讓他練書法。他頑劣任性,為了躲懶,把字寫得大手大腳頂天立地。老師說他幾句,他就索性在宣紙上胡亂塗鴉。後來大人們讓他帶妹妹一起寫字,他卻忽然認真起來,寫得工工整整,一遍遍地耐心示範,還抓著細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很有做哥哥的樣子。

很多個瞬間,我放任自己沉入記憶長河,望著曾經的畫麵,一遍遍回味當時的感受。我自己都說不清,這是為了記得曾有過的美好,還是為了不忘仇恨與恥辱。或是兼而有之?

其實從幼時起,我就有些明白,“我們”與“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左廷標雖與我父親兄弟相稱,但私交之上畢竟還有一層主雇關係,一個是老板,一個是屬下,即便親和,尚有尊卑之分,甚或君臣之分。“我們”,與“他們”,並不是平起平坐的。

而我與左紀城之間,他比我年長,比我強勢,自有一種優越感。這優越感不必張揚,渾然天成。或許,與他戀愛,是我努力獲得平等地位的一種方式。自然界有點小聰明的雌性動物都有這種與生俱來的生存技能——征服一隻強勢的雄性動物。這種企圖或許深藏於我的潛意識中,自我幼年時期已經萌芽。又或許,我對他的愛,既是一種臣服,又是一種反抗,而我毫不自知。

過了片刻,左紀城回頭,看到我。他麵不改色,也不說話,用眼神示意我到一旁沙發落坐。那當差的也不聲不響,手腳利落地為我添了茶,擺上四色點心,隨後退開兩步,侍候在側。

我顧不上其他,就一直盯著恩兒的背影看。此時他正專心致誌地趴在桌上寫字,等寫完一個字,放下了筆,才回過頭來。小兒猛然間發現我來了,愣了一下,隨即揮舞著小手朝我奔來,驚喜地叫著:“媽媽,媽媽,媽媽……”這稚嫩的童聲聽得我一陣喜悅一陣心酸。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裏,親了又親,又鬆開他,上看下看,看他是否無恙,是否安好,畢竟離開他這麽久了,他又是被陌生人帶回香港,一路不知是否吃苦,是否遭罪。

“孩子由我看護,你放心好了,坐專機回來的。”左紀城在旁邊看出我心思,說了一句。

這是第一次,我們三個在一起見麵。這個我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此刻這麽真實,卻不知會否還有第二次。

然而這並不是抒情感慨的時候。我和左紀城之間還橫亙著無數個複雜的問題和解不開的結。

我摟著恩兒,轉過來對他說:“把恩兒給我,我帶他回美國。”

“說什麽呢你?”他輕笑,“又想出爾反爾?”

“我已經答應離開了,就讓我帶孩子一起走吧。好嗎?”

他無言看著我,目光已冷了幾分。

“求你了……”

“別求我。”他冷冷說道,“是你自己說的,隻要看一眼確認孩子沒事,你就走。現在看也看過了,你可以走了。”

“不要,求你別讓我和孩子分開。”我摟緊恩兒,乞求道。

左紀城卻毫不理會我,隻管瞧了身邊的侍從一眼。侍從會了意,轉身便到裏屋去叫人。一名精壯的中年女傭被他從裏屋叫了出來,徑直就到我懷裏來抱恩兒。我不肯放手,那女人倒也不硬搶,就等在旁邊。兩名高大的男保鏢上前來,擺出架勢要拉開我。他們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站在我身側虎視眈眈,像是等著左紀城的吩咐。

左紀城凝眸看著我,淡淡一笑,道:“當著孩子的麵,別弄得大家不好看。我給你三秒鍾,你鬆開手。三……二……”

我心裏發怵,未等他說到“一”,摟著恩兒的手已失了力道。那女傭便趁機上前,毫不費力地把恩兒從我懷裏抱走了。

女傭把恩兒帶進了裏麵的房間。兩名保鏢立刻跟過去,門神一般各站一側。恩兒一直扭身哭鬧:“媽媽,媽媽,我要媽媽……”我心都快碎了,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抱走。再去看左紀城,他不過冷冷地看著一切,無動於衷,一言不發。

“我都答應你帶著孩子走了。”我含淚與他爭辯。

他不言語,隻是陰沉地盯著我看,片刻後,忽然輕聲一歎,冷笑道:“太晚了。當初你不回香港,什麽事都沒有。”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現在我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就讓我帶著恩兒走吧,好嗎?”我再做掙紮,切切哀求,聲淚俱下。

可他仍然不為所動,唇角帶著輕蔑的笑,神色冷淡地看著我,“行了,別在我麵前哭。我最討厭女人哭。”

我看著他這副無情的樣子,心一點點地涼下來。我停止了哀求。

“真冷血。”我從齒間慢慢吐出這三個字。

他輕笑一聲,“沒錯,血太熱容易壞事,你也該學著點。”

他淡漠地看著我,看著我手無寸鐵一敗塗地的樣子。他對我沒有了憐憫,沒有了信任,沒有了愛,隻餘狠絕。我終於明白了,我和他之間徹底破裂了。

隻有這樣破裂了,他才能狠下心來打我殺我,維護他的父親;隻有這樣破裂了,我才能狠下心來細細謀劃,為我父親報仇。

隻是,他現在搶走了恩兒。恩兒是我的軟肋。我無計可施。就像他說的,我沒資格跟他討價還價。一切哀求都是枉費心機,自取其辱。

我站起來,含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他慢條斯理的聲音卻在我身後響起:“放心,等你在美國落地站穩了,兒子馬上回去跟你團圓。”

我僵立在原地,怔了怔,回身去看他,卻見他對我微笑起來,“從小到大,哥哥從來沒有騙過你,是嗎妹妹?”

那笑容,既輕浮,又真誠,仿佛破裂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