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我太執拗。人生本就不易。注定有些事要抱憾,要含恨。糊塗一點,日子好過。又或者,生命本來就是個幻覺。
孤身離開司徒拔道後,我心神恍惚,無處可去,隻能先回許澤年的公寓。
還未進門,便聽到屋內有個尖銳的女聲在吵嚷:“那林陌風就是個騙子、狐狸精!你知道嗎,她還有個孩子!”是李喬安的聲音。
我本能地後退一步,卻仍聽到澤年低沉的回話。
他的聲音冷靜如昔:“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還同她在一起?你要給她的孩子做後爹?點解啊?你點解要這樣做?你寧願愛那樣一個女人也不肯愛我?”喬安的聲音顫抖著。
我心頭驀然一痛,站在門外一動也不能動。
點解啊……我都想知。
一陣沉默。似乎是澤年在說話,也許是解釋,也許是安慰,也許是道歉。他的聲音比先前更低沉輕緩,我聽不真切了。
接著我聽到喬安哭起來,“什麽誤會,什麽小妹妹,你倒是推得一幹二淨!當初你也主動過。你就是利用我來接近她,對不對?”
澤年又說了什麽。他的聲音一直冷淡低緩,沒有起伏。
“不,我不要聽你解釋。讓我告訴你,你盡管愛她,可她根本就不愛你。我問過她,愛不愛你。她親口告訴我的,她不愛你!仲有,我找人查過她。林陌風,她說她從小在美國,這是第一次來香港。可她明明就是在香港長大的,十八歲才突然去了美國,到那裏未幾就生下個仔。現今她跑返香港來讀書,還去餐館端盤子裝窮女,肯定有陰謀!你知道嗎,她還在黑市買過刀和槍!她是個危險的女人!誰知她會做出怎樣可怕的事!她說不定是個間諜,或者暗娼、殺手,黑社會!她太危險了!你應該遠離她!”喬安的聲音越發尖利、失控。
我怔住了,腳底打飄,心膽俱寒。喬安,她調查我?我與她無冤無仇,不過為了一個許澤年,她就歇斯底裏地罵我是暗娼?真是當仁不讓的drama queen[ 俚語,直譯為“戲劇女王”,指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的人。],當慣了“爸比的小公主”,被縱壞了,一點委屈都受不得了。這樣想著,我又暗覺淒然,也許在一些人眼裏,比如左紀城,我也是討厭透頂的drama queen,陰暗、病態、睚眥必報。
我還是沒能聽到澤年又對喬安說了什麽。屋裏靜默了好久。
我知道自己沒必要再等下去聽下去了。我退了出來,又退出了電梯間,走進了空無一人的消防通道。回旋樓梯空****的,我的腳步激起一陣回聲。我扶著欄杆,茫然而乏力地跌坐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仿佛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跟著,電梯間有腳步響動,兩個人,一男一女,女人抽泣了一下。
是澤年送喬安離開了。我聽著外麵的動靜。
電梯到了,“叮”一聲,門開了,又關上。外麵安靜下來。
我靠著牆,徹底失神了。我接受所有的指控和敵意。這些都不算什麽。與我曾經受過的打擊和遭受的損失相比,這些事不值一提。
我在樓梯間呆坐了一個小時,也許有兩個小時,天快黑了才起身去敲澤年的門。澤年開門,見到一臉疲憊的我。
“剛想打電話給你。”他說,“怎麽樣,見到孩子沒有?”
我疲倦地點點頭,說不出話。
澤年是個好人,一心掛住我和孩子,並不拿剛剛聽到的奇聞來與我對峙。我知他不會告訴我喬安來過,也不會向我轉述那些指控。多值得懷疑的事情他都會先吞咽下去。但,我已決定不再騙他。
他問我吃過晚飯沒有,他來叫外賣。我沒回答。
他又說:“想吃中餐還是西餐?中餐的話,附近有……”
“不,你別忙了。”我打斷他,然後怔怔地坐下來,歎了口氣,“澤年,先別管吃飯的事了。你先聽我說,我有重要的事想告訴你。”
我沉下氣,看著他,一五一十,從頭講起。
從三年前父親被害,到我來香港為父報仇。
我問他,還記不記得,初次見麵,在飛機上,他看的那份中文報紙上有一篇報道講“鑽石大王左廷標”,那位鑽石大王就是我的殺父仇人。而他的兒子,左紀城,就是我孩子的父親。
澤年聽完,沉默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會不會覺得我編故事?匪幫片看多了?
不,他是被我嚇著了。我令他害怕了,幻滅了。他一定恨自己看走了眼,怎麽就沒看出來,麵前這個不到一百磅的小女人竟有這樣的本事,竟藏著這麽大的禍心,竟盤算著去殺人。
“我知道喬安來過了。”我接著說下去,“我都聽到了。她說得沒錯,我是個危險的人。我有秘密。我一直在騙你們。並且,我也許會成為罪犯。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合法的途徑可以為父親報仇。你現在怎麽想?還覺得我是一個值得愛的人嗎?還覺得我美好、善良、可貴嗎?還想同我一起回美國嗎?”
澤年卻很沉著。他永遠都這麽沉著。他抬起眼來,望定我,心平氣和地說:“我並不在乎你的過去,陌風。過去的已經過去。我也不相信你會成為罪犯。你是怎樣一個人,我很清楚。”
“不,你不清楚。”我打斷他,我受不住他這樣的泰然、冷靜與寬容,“你認識我才多久?我們不過萍水相逢。我與你做朋友,原因很簡單——你是神經內科醫生,你能治我兒子的病。就是這樣。別把我說得那麽好。我不是一個好人,澤年。也別愛我,你會失望的。”
說到最後一句,我聲音小下去。一種深深的自我厭惡折磨著我。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他抬起雙手輕輕握住我的肩,“我還是這句話,放下前塵往事,和我一起向前走。我的想法沒有變,陌風,跟我回美國,讓我來照顧你和恩兒。”
他的回答令我意外。我呆望著他,久久難以回神。
我不禁懷疑,他的心裏是否也有陰暗複雜的秘密,他是否也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若不然,他怎能如此豁達、寬容,如此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如此淡定自若地接受一切奇聞怪談?
我未答話。屋內有了一陣沉重的寧靜。片刻後,他去打開冰箱,拿出一些水果,很快切了個果盤遞給我。
“先吃些水果墊一墊胃。”他說,“我現在來叫外賣。附近有家茶樓的蝦餃燒賣出了名的好吃,半個鍾就可以送到。”
我仍呆望著他。他瞬間就把氣氛切換到了普通生活的模式。
幾分鍾前我還在向他坦白我的暗黑曆史和複仇計劃,而此刻他竟在若無其事地與我說蝦餃燒賣。
我恍恍惚惚的,隱約知覺他在打電話,同人說什麽“燒賣兩份”、“芥藍清炒”、“凍檸走冰”……都是我的偏好。他從何時起已經這樣了解我?他為何如此關心我?他的脾氣怎麽這麽好?
種種疑問令我費解,害怕。我不知他在偽裝什麽克製什麽,不知這克製何時會瓦解。而他平靜如水的表象後麵,會有怎樣的真麵目?
可下一秒,我泄氣了。
一定是受過太大的打擊,我的心已經殘缺了。何須質疑,澤年是個好人,用中正的愛心與善心對我。我卻處處防備他,猜疑他。
我低下頭,看著他做給我的果盤,鼻子一酸。
果盤裏盛著洗淨切好的蘋果、柚子和水蜜桃。果實晶瑩剔透,色香誘人。我數小時水米未進,疲憊與焦渴此時追了上來。我揀一塊水蜜桃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即刻充滿口腔。這生理上的釋放令我的情緒徹底崩塌下來。我放下盤子,用手蓋住臉,“嗚”一聲哭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所有的不幸都輪到我?我好想念我父親。我想我的孩子有父親。”我哭著,語無倫次地說著,“太不公平了。上帝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要讓我經曆這麽多痛苦……”
澤年輕輕拍撫我的背,說:“沒有什麽不公平,也沒有什麽不幸。這世上沒有誰比誰更幸運。一切都出自你的心,你知道嗎?你所感知的一切,都出自你的心。”
我嗚咽著:“不。怎麽可能沒有不公平,沒有更幸運?如果上帝給你兩個蘋果,而隻給我一個,或者給我了又奪回去,這就是不公平。”
“誰說有兩個蘋果就比有一個蘋果幸運呢?”他說,“一個擁有十萬個蘋果的皇帝,和一個擁有一個蘋果的乞丐,你說他們誰更幸運?”
“當然是那個皇帝。”
“不。你知道嗎,那個皇帝等於沒有蘋果。因為他沒有需求。”
我抬起頭來看著澤年,隔著滿眶淚水,他的形象模糊而遙遠,“你是在說,你就是我這個乞丐手裏的一個蘋果,對嗎?”
他將我攬入懷中,“我還是你的麵包、牛奶、陽光、空氣和水。我願意成為你所需要的一切。”
我說不出話來,停留在他懷中靜靜不動,任淚水流淌。
他願意待我好,讓我跟他回美國去過安穩日子。左紀城也命令我回美國去,我回去了他就把恩兒還我。這一切的一切,難道是上帝的旨意?他命所有人都來反對我,叫我放棄複仇,遠離是非之地?
哈姆雷特說——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莎士比亞經典悲劇《王子複仇記》中的台詞:“為父報仇,或者不報仇,這是個問題。”]
四百年前莎士比亞已經寫過一個複仇者的困境——命運沒有給哈姆雷特絲毫暗示便將他的生活全然顛翻。對他來說,殺死對手一解恨意容易,然而殺死對手也無法恢複他心中原先的美好信念。他該複仇嗎?他的複仇帶來了他所愛之人的死亡,也帶來了他自己的死亡。他的選擇錯了嗎?假若他放棄了複仇,後續的悲劇是可以避免的嗎?
我想了許久,仍然沒有答案。如果換做哈姆雷特,他會在天亮之後悄然離開,從此忘記“複仇”二字嗎?
兩人一起吃了晚餐,澤年囑我早些休息。
我回客房躺下,試圖入睡,卻一閉上眼就看到恩兒與紀城。心頭太多雜念,思潮澎湃,哪裏睡得著。
躺到半夜,還醒著,隻能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
我心裏知道,不由得我不走了。左紀城拿著恩兒,我隻能由他擺布。然而,二十年了,我認識他二十年了,我又何曾不由他擺布過?
他征服,他駕馭,他君臨,他掌權。我與他之間,從未平等過。性別、年齡、財勢、尊卑……一切的懸殊,使得我在麵對他時,暗中帶著羞恥感,及病態的依賴。但我不自知。我分不清畏懼、臣服、崇拜,與愛的界線。我一出生就被命運安排遇見他,從此淪陷其中,無力自拔,無法逃脫。
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我完全失眠了。
大約淩晨四五點鍾時,一陣嗞嗞的聲響驟然劃破屋內的寧靜。
我坐起來,一眼看到是桌子上的手機在震動。手機是屏幕朝下放著的,在昏暗的光線下,就像一隻黑亮的大甲蟲,在一頓一頓地往桌子邊緣蠕動,帶著不祥的征兆。
天都沒亮,什麽人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
我心狂跳著,恐懼地拿起手機看來電號碼。
是左紀城!恩兒怎麽了?
果然,左紀城在電話裏對我說:“你現在能過來嗎?上次的地方,最好快點,恩兒他……不是很好。”
我差點從**跌下來。
我說:“藥,他的藥!給他吃過沒有?”
左紀城說:“一直按時按劑量服用。”
“發病後有沒有加量?”
“有,但無效果。”
“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還算穩定,但不見好。”
“一定要注意觀察,我馬上來。”
我沒顧上叫澤年,直接出門攔了的士去往司徒拔道。
我趕到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恩兒的狀況很不好,四肢無法動彈,一張小臉白得發青。好在他意識還未完全喪失,看到我就笑了,“媽媽,媽媽”地叫我,叫得我心酸。他隻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卻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我曾對他說過,隻要乖乖聽話吃藥,病就會好。所以他此刻很乖地對我說:“媽媽別擔心,我已經吃過藥了,很快就會好的。”聽到小孩說這樣的話,我心疼得發顫。
那個在場的醫生,大概是他們左家的禦醫,是個頭發花白的阿伯,一直在囉裏囉嗦地講著此病的原理,並主張中醫調理。他戴副黑框眼鏡,滿臉皺紋,聲音又輕又細,簡直像一條從白堊紀活到現在的大蟲。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醫書上的現成話。他分明是在背書。當然,背書不會犯錯,但在此情此境中,這等廢話毫無意義。
我聽了兩句就知道這位老庸醫對恩兒的現狀束手無策。我不知道左紀城為什麽還能忍他。我反正是忍不了了,氣急敗壞地叫他閉嘴,然後告訴左紀城,必須馬上送恩兒去醫院,以防病情進一步發展,引起呼吸衰竭。我說這事我有經驗,必須聽我的。
左紀城聽後,等不及叫人,自己抱起孩子就下樓,車也自己開。淩晨街道空曠,他把車開得要飛起來。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坐他開的車,總像坐過山車。他一踩油門,我整個人就貼在椅背上。那時我尖叫,歡笑。那時的我,絕對想不到,將來會有這樣一個淩晨,還是他開著車,我抱著我們的兒子坐在後座,滿臉是淚。
到了聖馬多諾醫院,馬上送恩兒進急救室。恩兒還是不能動,心跳微弱,血壓偏低,自主呼吸也進一步減弱。
這樣的情況一年前也曾發生過一次。當時負責搶救的醫生告訴我,除非有特效藥研製出來根治此病,否則在患兒的成長過程中難免再遇此類情況,若處理不當就相當危險。
神經內科隻有一個年輕的值班醫生在,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從未經手過此病的實例,在我的要求下打了電話給相關主任醫生後,才勉強給恩兒注射了普洛斯迪明和甲潑尼龍,上了呼吸機。
稍後,那位主任醫生趕來,看了恩兒的病史和現狀,一時也拿不出什麽辦法,表示隻能先這樣維持著,等天亮後再行會診。
左紀城尚且冷靜,隨醫生到病房外交談,說了很久很久。我隱約聽到醫生的幾句話:“……血漿置換……當然有風險……有可能……送到美國也是一樣的……要聽實話嗎?……隻是一個概率問題……”
我獨自留在病房裏,看著恩兒渾身插著針頭、膠管,一動不動靠儀器維生的樣子,心痛猶如自身遭受千刀萬剮。
而就在這時,病房外,走廊遠端,不知哪裏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啕,響徹整棟樓,是一個女人,不知在哭她的哪一位至親。
這是什麽地方?太慘了。若說人間有煉獄,那一定就在醫院。
我被這淒厲可怖的氛圍感染,也再難克製,背轉身去,捂住嘴悶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