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年在天亮後趕來醫院。

在病房門口,他與左紀城打了照麵。這並非他們二人初次見麵。我從左紀城臉上看出幾分戒備與審視。但澤年看上去卻磊落大方,與我們簡單打了招呼,就問孩子的病情。

主任醫生對澤年說了恩兒的情況,而後他們快速交換了意見,討論起治療方案。澤年的神情是那種對病人最上心的大夫才有的,既專業,又冷靜,說話簡潔、明確,有條不紊。

可是聽他們討論完,我心中已有數,他們拿不出什麽實質性的方案。這種疾病已伴隨我與恩兒近兩年。所謂久病成醫,我對這種病的了解或許不比眼前這兩位醫生少。因此,待他們說完,我把澤年拉到一邊,低聲懇求他,恩兒現在有危險,可否從實驗室取些成品CGH12過來,以備萬一。我說,我聽胡胖子說過,CGH12其實已經過關,投入臨床使用沒有問題,或者說,大概率上沒有問題。就是那些掌權的拿政策卡著,一板一眼毫不通融,非要各種數據百分百達標。百分百達標有什麽意義?毫無意義。他說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早點批下來,就能早點救人。

澤年聽著,眸色沉沉,沒有說話。

我說:“我知道,老胡向來口無遮攔,誇誇其談,但他對我說的這些話基本都是事實,對嗎?你們的研究已經成功了,隻是被一些硬性要求卡著,暫時不能對外公布,也不能投入生產,對嗎?”

澤年仍然沒有說話。我幾乎哀求他了,“我知道,這有一定風險。但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不是嗎?求你了,至少試一試。”

“不行。”他搖頭,不可商量的樣子。

“那就先拿我做試驗。”我說,“我替恩兒試驗藥物。”

澤年看向我,眼神很重。

我握住他的手,“我曾經問過老胡,他說這是免疫係統的問題,有直接血緣的人對此藥的接受度有很高的一致性。所以,由我來替恩兒試驗藥物是最好不過的了。隻要能救恩兒,我什麽都願意。我可以簽字,一切責任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與你們實驗室無關。”

澤年搖頭,“你別說這些。”

我說:“那你答應我,至少讓我試一試。”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反握住我的手,望定我的眼睛,說:“我很想救恩兒,跟你一樣想。但我不能讓他冒險,更不能讓你冒險。當然,我們也曾做過人體藥物試驗。但,那是不同的……”

“有什麽不同呢?你就當我是陌生人好了,就把恩兒當作陌生人的孩子好了。你就當我是藥物試驗的誌願者好了。你不要有顧慮,盡管去試。哪怕隻有很小的希望,也要試一試啊。你看恩兒現在的樣子,還能比這更糟嗎?我真的好怕……”

“陌風,陌風,你聽我說。”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真的非常非常想治好恩兒。但作為一個研究人員,嚴謹是我的職責……”

“求你了,為了我,破例一次。”我幾乎要跪倒在他麵前,“我什麽都答應你。我答應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求你了,幫幫我,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

左紀城這時走過來,輕輕扶住我。他麵容鎮定,對許澤年說:“或者由我來替孩子試驗藥物,也是可以的。我是孩子的父親。”

“不,還是由我來。”我對澤年說,“求求你了,許醫生。”

“如果可以的話,請盡量想想辦法,許先生。費用不是問題,貴所的生物中心我有投資。我會全力支持你們後續的一切研究項目。”左紀城冷峻而誠懇地看著許澤年,不知算是命令還是請求。

澤年垂首,默不作聲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他看看我,又看了一眼躺在病**沉睡的恩兒,轉而對我說:“你隨我來吧。”

澤年此人,非常穩當,並且實際。他的確適合學醫,因其頭腦冷靜,邏輯清晰。也正因如此,我知道,此刻他作出這樣的決定,是難得的理智對感情的讓步。但願這讓步能夠帶來奇跡。

紀城留在醫院看護恩兒。我同澤年一起趕往實驗室。

胡胖子已接到通知,騰出了觀察室,準備好了全套監護儀器。胡胖子永遠都是一個樣子,那身衣服,那副眼鏡,那一頭一臉亂蓬蓬的頭發胡子看起來都已經三年沒有剪過。但這一切毫不妨礙他的職業素養。他利落、高效,是個辦事的人,看上去令人放心。

一名女護士過來,給我一疊文件,叫我仔細閱讀。我快速瀏覽一行行文字,“並發症”、“危象”、“可能導致死亡”等觸目驚心的字眼紛紛掠過我眼前。但我沒有猶豫,很快提筆簽下名字。

女護士隨後給我換上消毒服,讓我在**躺下。她幫我量體溫、血壓,又問我以往的病史、藥物禁忌,我冷靜地一一作答。女護士喚作安琪拉,是胡胖子的女朋友,短發、大眼、冰雪聰明,像極了太空電影裏的女科學家。她替我綁上心率血壓等監護設備後,又拉了跟吸氧管放在我鼻前,然後抽了我幾支血去做檢驗。

安琪拉很幹練,也很開朗,一邊做事一邊與我說笑,老胡也在旁邊搭腔。我猜他們是故意這樣讓我放鬆,或許他們心裏比我更緊張。

檢驗通過後,澤年讓我稍事休息,又囑我吃些東西。

我十多小時未曾進食,渾身乏力,但因心中惦著我那躺在**無法動彈、無法飲食的恩兒,實在沒有胃口,食不下咽,在安琪拉的反複勸說下才勉強喝了幾口她端來的稀粥與糖漿。

澤年在實驗室裏又忙了一陣。隔著兩扇玻璃門,我看到他穿著白袍,戴著手套,在顯微鏡前看了又看,略顯焦慮,期間打了七八分鍾的電話。半小時後,他終於做好了準備,親自過來替我注射。

他很不放心,又再三問我:“你感覺好嗎?如果害怕,或者猶豫,就不要做了。我們再找別的方法。”

“不不,我已經想好了,做吧。”我在一堆儀器設備的環繞中簡短地說。等待藥物通過官方審核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恩兒等不起了。

許澤年看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將一支透明的藥劑慢慢注入我的靜脈血管。

這是令所有人屏氣凝神的一刻,然而我卻沒有特別的感覺。我閉上眼睛,隻覺得周身特別安靜,空氣中浮動著複雜的藥水氣味。

時間過去好幾分鍾了,我仍然沒有絲毫異常的感覺。監護設備上的讀數也一直是正常的。大家漸漸放鬆下來。

胡胖子最為活躍,已開始對新藥投入生產後的光輝前景高談闊論起來。我聽著不禁微笑。胡胖子滿口談論如何出名賺錢,但事實上他和許澤年都是專注於研究的醫生、科學家。現今世界,多少人追求名望、金錢、**。能夠置身世外,沉下心來用功做事的,恐怕唯有三種人了——科學家、藝術家,以及出家人。

我沉浸在胡思亂想中,漸漸覺得困倦,便睡著了。

眠淺,不知不覺,神思行萬裏,踏入瑰魅夢域。

迷離,失控,漂浮雲端,好似回到十八歲。我與他,在伊甸島,海邊的山崖上,藍色的房間裏。他像魔鬼又像天使。他捧著我的臉,令我眩暈。我流淚了,似乎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卻醒不過來。

我迷亂,恍惚,漸漸看不清他的臉,沉入更深的黑暗。

身體的感覺卻真實。他狂野地對待我。他摧毀我,又拯救我。我在黑暗中,一直想要看清他,卻看不清。

混沌中,我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陌風,陌風?”男人的聲音。

不是他。他從不這樣叫我。那麽是誰?

為何我還是醒不過來?為何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我感到有人輕輕推動我的手臂。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一切感覺都清晰起來。我脫離了混亂的夢境。我知道自己已經醒了。我睜開眼睛,眼前卻仍是漆黑一片。

我睡了多久?已經到晚上了嗎?為何不開燈?

心裏正疑惑著,聽到有人在問:“陌風,你能看見我嗎?”是許澤年。他的聲音就在我旁邊。他似乎還在我麵前晃了晃手掌。

刹那間,我明白了,其實我早就醒了。

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看不見了。我瞬時感到驚駭,陷入恐慌。我坐起來,伸出雙手四處摸索,想要觸碰什麽,抓住什麽。卻是澤年抓住了我的手。

“別怕,別怕。你先冷靜,聽我說。”澤年的聲音尚且鎮定。

然而我還是怕得哭了起來。

我什麽都看不見了,陷在徹底的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和平衡感。我不顧一切地緊緊抓住澤年的手。

我聽到胡胖子的聲音,但我聽不清他講些什麽。他好像在澤年耳畔低語。兩人在交換什麽意見。

然後澤年輕輕拍撫我的手,柔聲道:“陌風,別怕,我有事離開一會兒。老胡過來陪你。我們會有辦法的,你別緊張。”

“不,你別走……”

可是他已經鬆開了我的手。

我忽然間失去平衡,拚命地要去抓他的手。

“我在,我在。”他重新抓住我的手,“我就在隔壁,看幾個數據,很快回來。”

我這才放開手,讓他去。

我感覺到胡胖子在我床邊坐下。他一開口,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輕鬆:“陌風,你別緊張。看你緊張得。有我老胡在,你放一百個心。你的眼睛完全沒問題的,隻是CGH12對你的視神經產生了一點影響。這種影響不是不可逆的。現在這情況隻是暫時的。在鼠類實驗中,百分之七十的情況視力都會恢複。”

“也就是說,我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會失明。”

“咳,你又不是白鼠,人與動物畢竟不同。”

“是的,所以也許我連百分之七十的機會都沒有……”

“別那麽悲觀嘛。心態很重要的。要相信你一定會好的。你要是好不了,老許會殺了我的。你知道老許對你……”

“算了,別說了。”我打斷他,“謝謝你安慰我。”

年少時,我是個樂觀的人,還很天真,對什麽都心存幻想。可現在,我很少對什麽事情抱有希望。

“咳,不是安慰你,是實話實說。”老胡還在囉嗦。

我在黑暗中對他微笑,“你辛苦工作這麽久了,還要這樣吃力地陪我說話,照顧我的情緒,很累的。你休息會兒吧。”

“哪裏,我不累,一點都不累。”他繼續打著哈哈,“陪你聊聊挺好的。情緒放鬆有利於你康複。”

我歎了口氣,不再說話,轉過臉去假裝睡了。

隻在心裏一遍遍問自己:有無可能,這輩子我再也看不見了?那我的恩兒怎麽辦?他還能用這個藥嗎?沒有藥他又該怎麽辦?

過了片刻,許澤年回來了。

我聽到他對老胡說:“你去睡會兒吧,這裏有我。”

老胡說:“我不累……”

“好了,你去吧。”

老胡拖著沉重的步伐離去。從他們的聲音中,我感覺到情況比聽上去的要更不樂觀,盡管他們兩個都在努力向我傳遞積極的情緒。

澤年重新在我床邊坐下,問我有什麽需要,要吃什麽,喝什麽。我說我想用廁所。他即刻喚安琪拉來扶我去廁所。

我在旁人的指引下摸摸索索地走路。瞎子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我覺得自己已到了崩潰邊緣。但我克製著,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

回到**,我重新躺好。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等待什麽呢?等待自己重新看見?等待奇跡?要等多久?一天?十天?十五天?恩兒等得起嗎?

澤年一直陪在旁邊,細心地照顧我,一刻不離我身旁。我在黑暗中失去了時間感,問他此刻是什麽時間。他說是淩晨,天還未亮。

我心中掛住恩兒,但不及我問,澤年就告訴我:“放心,你才離開不足一日,我每小時都有和那邊聯絡,恩兒情況穩定,你別擔心。”

我稍得安慰,但一顆心仍懸著,失重,無所著落,無所依傍。這黑暗如此徹底,像黑洞的盡頭,一切感知的終點。我惶惑,迷茫,但為了不叫澤年更辛苦,隻好自己克製著,不動聲色,一言不發。

澤年卻懂我,在旁邊一直握著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溫熱的力量在傳遞。他為我讀我手機上進來的消息。左紀城告訴我,恩兒沒事,又問我如何。我讓澤年替我回複:一切都好,還需觀察。

澤年明白我的心情,一直柔聲安慰我,讓我深呼吸,放鬆,盡量休息。他又說:“若實在睡不著,就對我說說話。隨便說什麽,我都想聽。說說話,你會感覺好一些。這有利於你精神鬆弛。”

我點頭,卻還是不知該說什麽。想說的太多,便不知從何說起。

澤年輕撫我的額頭,說:“跟我講講恩兒吧,講講他小時候有意思的事情。”

澤年的話令我陷入回憶。可我的講述卻並無他期待的溫馨。我講的是我剛到美國時的情形。我講到自己那時如何咬牙切齒想要複仇,又如何無依無靠,無能為力。我講到很多個瞬間,我陷入絕望,想要放棄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支撐我活下去的,不是別的,反倒是心中的恨,是那複仇的渴望。那時我的座右銘就五個字:留得青山在。

黑暗中,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我講到特蕾莎修女在手術室外把我攔住的故事,又講到恩兒出生後的情形。即便是在美國那樣一個開放富庶的社會,一個異鄉人,一個單身母親,生活仍是艱難的。我當時幾乎一無所有,連駕駛執照都得重頭考。洛杉磯又不似香港,三五步內總有便利店和茶餐廳。洛杉磯是一座離不開車的龐大城市。我花了幾千美元買了一輛二手車,第一天開就中途熄火。修好之後,還是不太好用,開不了五英裏人和車都要累垮了。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車又熄火,我嚇壞了,因為恩兒也在車上。發生事故後,鬼佬下來同我吵架。他們看不懂亞洲人的歲數,覺得我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指控我未到法定駕車年齡,見我車上有嬰兒哭鬧,又罵我是偷渡來生仔的蝗蟲,叫我滾回我的第三世界去。當時我很沒用,蹲在路邊就哭起來。

澤年握住我的手,輕輕安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獨自撫養一個孩子有幾多辛苦。我媽媽也是單身母親。我能夠體會你的心情。”

我說:“一般人生完孩子很累,會快速入睡。可我生下恩兒之後,卻連著三天三夜沒有睡著過一分鍾。我當時陷入神經質般的失眠。或許是我潛意識裏認為孩子缺乏保護,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他離開了我的身體而我又睡著了,誰保護他呢?”

“後來他大些了,我抱著他去超市采購。那個片區有很多墨西哥人,大多是從聖地亞哥或內華達沙漠偷渡來的。墨西哥人愛生養,年輕的媽媽拖著六七個小孩,買一包糖就往地上一扔,讓孩子們自己去搶,就像對待小貓小狗一樣。他們見我孤身一人抱著孩子,推著一大車食物,全盯著我看,那一雙雙又圓又大的黑眼睛都直勾勾的,盯得我心裏發怵。那一瞬間我曾想,會否有一天,我沒了錢,我的孩子也要去搶地上的糖。”

“有段時間我很怕沒錢,怕錢會用完,於是想盡辦法打工。漢堡店六美金一小時的活兒我也幹。後來別人知道我是單身媽媽,有憐憫我的,也有照顧我的。有個三十七八歲的白鬼佬,五短身材,一臉雀斑,是個老好人,在廚房做漢堡做了二十年才升了經理。他每天把賣不完的漢堡薯條打包起來,讓我帶回去給孩子吃。我謝絕了幾次謝絕不掉,就帶回去喂了流浪貓狗。過了一陣,這個老好人試著約會我,並暗示我他已離異多年,孩子都歸了前妻,他不介意再婚對象帶著孩子。我到現在都記得當時聽到那番話的感受。我不忍去想,如果父親有靈,見我落魄到被一個長我一倍歲數的離異鬼佬用一堆漢堡求婚,會有多麽傷心。當然,那老好人沒什麽錯,但當時我看著他,真覺得他比那堆散發著洋蔥和肉餅氣味的漢堡更令我倒胃口。”

“我帶著無比愧疚和惶恐的心情從漢堡店辭了工,換了家餐廳繼續六美金一小時地幹。太苦太苦了,但我有什麽選擇?是,有別的選擇的,比如我那個挺能賺錢的金發女鄰居,二十五六歲,天生一張娃娃臉。她白天的工作是在迪士尼樂園裏扮演白雪公主,晚上再到Gentlemen’s club跳**,脫光的那種。她像我一樣,沒有爹媽沒有丈夫,卻有兩個女兒和一條狗要撫養。她說她信不過男人,連狗都隻養母的。那條看門的母狗從來不叫卻整天陰沉沉地盯著你。女鄰居天天三班倒地又當天使又當魔鬼,就是因為她一個人要養活四張嘴。我那時就想,會否有一天,生活也將我逼入絕境,我為了養活自己和孩子,也將變得如此分裂。”

“不會的,陌風。你不會的。你還有我。”澤年握緊我的手。

我笑笑。是的,你。可那時,我並不認識你。

“事實上,當時令我艱難的是我的恩兒,可支撐我活下去的,也是我的恩兒。”我輕聲感歎,“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恐怕早就一了百了,或者在歧途上醉生夢死了。”

“我明白。所以你才給他取名沐恩嗎?”

“是,那時我一無所有,悲痛欲絕,甚至想過放棄他。他能來到這世上,全因特蕾莎修女帶來福音。他是沐著神的恩情誕生的,所以取名叫沐恩。我想,無論前因如何,我接納這層因緣,我會愛這個孩子,他也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說到這裏,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漸漸平緩下來,好似無憂也無愁,無悲亦無喜。

“所以,你從那時起成了堅定的教徒嗎?”

我想一想,回答:“年少時,我曾在父親的督導下練習書法,抄寫佛經。對佛與道的原理也了解一二。可以說,我信有神,但不知教為何物。基督講原罪,佛講輪回,道講無為,我都信。或者可以說,我信佛不信教,信道不信教,信基督不信教。這樣解釋,你可明白?”

澤年笑了。我看不見他,但能感覺到他笑了。他握一握我的手,說:“明白,我完全明白。你信神,但不信人,對嗎?”

我微笑,沒有作答。我隻是沉浸在他的氣息之中。他的聲音、他的態度、他的說話方式,包括他掌心的溫度,都讓我覺得安全、踏實,以及被理解。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能量,是包容、接納和治療的能量,一種愛的能量。

我這時才發現,他一直握著我的手,並且握著我的手在熱起來。他的撫觸從僅僅是關愛過渡到了關愛以外更多的內容。

我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剛有一點要抽回的趨勢,他就一下子握緊了。他沒有說話,我也看不到他,但他想說的,我都明白。

人與人有時就是可以這樣交流,通過相互接觸的那一小片皮膚來交流所有其他媒介交流不了的內容,就像昆蟲與昆蟲的觸角相碰。

然而此時此刻,我也忽然看清了我與他關係的本質——需求。

我對他,是需求,而不是愛。可他對我,是愛嗎?我愛過,也被愛過。什麽是愛,我是知道的。這樣不對等的關係,有什麽出路?

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手與手的廝磨,代替言語,連接心靈。在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他清俊的麵容、溫柔的眼。

我在心裏說:謝謝你,澤年,遇見你是我的運氣。隻是我的人生已經殘廢,我能拿什麽來回報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