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不知過去了多久。我在黑暗中晝夜不分。
也許到了次日上午。澤年看我還未睡著,便為我朗讀靈修讀物:“感謝父,驅走引誘我的魔鬼。請求您增加我內心的力量。在苦難中禱告,在指望中喜樂……”
恍惚間,我覺得身邊的人不是醫生,而是牧師。他低沉溫和的嗓音給了我無限慰藉。我的心靜下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然而我又開始做夢,夢見了恩兒初次發病的那一天。這一年多來我總是重複地做著這個夢,像被捆縛在一個恐怖的迷宮裏。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我帶著恩兒在Santa Monica海灘遊玩。我帶他坐大轉輪,迎著海風享受難得的好時光。然而某一刻,我忽然發現懷中孩子的異常。他好像發不出聲音,也不會動,就像忽然睡著了,隻有眼睛還半睜著,無法聚焦。
我嚇壞了,當場就哭喊起來。
遊樂場的工作人員叫來了救護車,很快把我們送到醫院。
洛杉磯的冬天,陽光忽然就消失了,天空下起了小雨。恩兒經搶救後躺在醫院的病**,打著吊針。醫生在一係列的檢查之後告訴了我,恩兒得的是一種什麽病。那個印度裔男醫生口音滑稽,但語調冷靜,說此病算是罕見,因而資料不多,病人需要家人的悉心照料和觀察。發病原因尚不明確,可能和自身免疫係統缺陷有關,也可能是母體在孕期受過刺激導致胚胎在發育過程中……
醫生的話我漸漸就聽不到了。我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雨發呆,淚水在我臉上靜靜地流淌,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是第一次,我體會到了“孤兒寡母”這四個字的淒涼。
洛杉磯和香港一樣,是一座不下雪的城市。但在這樣的時節,雨比雪更令人覺得寒冷,是徹心徹肺,無盡的冷。
時空在光怪陸離中延伸,彎曲,折疊。
我看見自己置身於零碎的、多彩的片段。
轉眼間,窗外的雨漸大,竟變成了雪。
我回到了那一年,十七歲的冬天。那次,紀城帶我去北方旅行。因為香港從來都不下雪,我說想看雪,於是他帶我去了俄羅斯。
到達的第一天,我站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的大雪如鵝毛般紛飛。更令人驚奇的是,遠處雪地裏,幾名金發小夥子**著上身扭打在一起,像在鬥毆,又像在遊戲。這戰鬥的民族,果然狂放。我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看得呆了。
那一刻,窗外的天寒地凍與室內的溫暖靜謐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愈發覺得自己和愛的人在這風貌迥異的他國共處一室浪漫到極致。
他忽然從身後摟住我,握住我的手,為我戴上一枚戒指。
白金戒指,內圈鏤刻著四個字:紀城陌風。
定製的時候做大了,或是我瘦了,戴在無名指和中指上都太鬆,戴食指剛好。我不肯戴,說戴食指是寡婦。紀城說我迷信。
因為不知該戴在哪根手指上,最終隻好把那枚戒指穿在項鏈裏,掛在脖子上。戒指成了吊墜。
三年前出事的那天,我被那群豺狼圍困,項鏈被扯斷了,戒指在地上蹦跳了幾下,不知滾落何方,從此失去蹤跡。
而我,在十分鍾後被趕出那棟大宅,從此再沒有找回過十八歲前擁有的任何一個人或者一樣物件。
我們都是依賴記憶而存活的。
若有一天,記憶老去,物證都消失了,如何證明我們相愛過?
若有一天,連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曆史,以為一切不過是幻覺,還有什麽能夠讓我相信,我存在過,你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
醒來的時候,又到了夜裏,我睜開眼睛,感到一陣眩暈。
可眼前卻是有光的。慢慢地,我能看見東西了。再揉揉眼睛,模糊的影像漸漸變得清晰。房間裏的日光燈略有些刺眼。
我覺得自己仿佛剛剛死過一次,穿過了天堂,到了來世,又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大夢。我恍恍惚惚,怔愣了好一陣,才確信自己的視力的確恢複了,隻是後腦仍感到一陣陣輕微的脹痛。
澤年在我身邊,欣慰地看著我。胡胖子則幾乎歡呼起來。
他們又對我實施了一係列的檢查與化驗,確認CGH12並沒有給我帶來並發症和後遺症。這意味著恩兒使用此藥風險極低。
風險極低,也不是全無風險。
澤年是個心思縝密、四平八穩的人。他還不放心,請來十個八個專家教授,和胡胖子一起在隔壁大屋裏又開了一夜的會。
我很困很累,睡了又睡。期間那十個八個專家教授多次來我病房內查看這個數據那個數據,低聲交換意見。我睡得頭疼腦熱,隻聽他們討論得激烈,什麽合並用藥、抗核抗體試驗、乙酰膽堿受體蛋白反應、ACh濃度、無明顯波動、可達臨床痊愈……
他們說的話我大部分都不懂,隻懂那句“可達臨床痊愈”。也就是說,我的恩兒是有完全治愈、再無複發的希望的。隻要想到這希望的存在,我便覺得之前所受的苦都不算什麽。
專家們來了又去。我在病房裏聞到一陣陣咖啡香。敬業的科學家們靠一杯杯濃咖啡熬夜工作。我很感動。
天亮的時候,他們的會開完了。我也醒了。澤年進來告訴我,他們準備嚐試給恩兒用藥,先從成人劑量的十分之一開始。
我和澤年還有胡胖子帶著一隻冷凍箱趕去醫院,箱子裏實驗室剩餘的CGH12成品。那邊,醫生已將恩兒轉至重症加護病房,新型給藥係統也一應就位。
澤年和幾位主治醫生又開了一個會,確定各種應急方案。之後澤年親自拿了同意書來給我過目,厚厚的一遝紙,幾乎真是一本書了。我接過來的時候,手心裏全是汗。澤年知道我此刻就算有心情仔細閱讀,也無法全部看懂,便替我將紙張一頁頁翻過,指出關鍵信息,耐心同我講解,問我意見。他說的我都能聽明白,沒有什麽意見,隻是簽下名字。這就算是把孩子的命交給他們了。合上文件的一刻,我淒徨地看了澤年一眼。
他要進去了,又特地再轉回來,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說:“別擔心。”簡短的三個字,卻成了一股強大的支撐力,灌注到我身體裏。他的專注、幹練和自信,給我增添了幾分勇氣。我對他點點頭,勉強一笑。他也對我笑,是一個堅定的微笑。然後他轉身走進了病房。
我站在病房外麵,隔著大玻璃窗看著醫生護士在裏麵忙碌,一顆心不由得懸著。左紀城站在我旁邊,也一言不發地看著裏麵。
我們身邊還有一些人,都在密切注意裏麵的情況。恩兒的病例吸引了相關領域多名學者專家及醫界人士的關注。收到澤年電郵的病曆報告之後,他們從全港乃至其他國家趕來參與研討。恩兒是全球首位接受CGH12治療的幼兒患者。澤年和老胡知道這是巨大考驗,深感責任重大,已高強度工作數日未曾合眼,此時仍全神貫注地守在病房內親自監督用藥過程。
我一直緊盯著病房內的情形。我看著恩兒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張巨型的治療**。我看著兩名護士反複核對著儀表上的數據。一名護士把托盤放到澤年麵前。澤年與護士交談了幾句,然後拿起針筒,查看劑量。他神情嚴肅,小心翼翼,將針筒內的**慢慢推入給藥係統的導管。我看著那一切,緊張得發抖,幾乎不能呼吸,不自覺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對疼痛毫無知覺。
忽然間,我感覺到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後背上。我轉過頭,看到紀城正看著我。我忽然就看不清他的麵容了,我的視線被眼中湧起的淚水模糊了。然而我卻能感覺到,他扶著我後背的那隻手,給了我堅定的溫暖與力量。於是我拭去淚水,強迫自己勇敢地微笑,然後再次將目光投向玻璃另一邊的恩兒。
給藥後幾分鍾,恩兒仍一動不動地躺著。
澤年和幾名醫護人員在監護室內觀察討論著什麽。我雖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情況似乎還不錯。
果然,半小時後,澤年走出來,先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告訴我,恩兒情況穩定,神誌清醒,自主呼吸已逐漸加強,其他肌肉活動也有複蘇跡象,各項指標都在穩步提升。我激動得一時失語,什麽都不會表達,隻是用力地抱住他,啞啞地哭了起來。
澤年安撫了我一會兒,又對紀城交代了幾句,就匆匆轉回去工作了。澤年走後,紀城過來輕輕擁住我的肩,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什麽話都沒有說。我也顧不上同他說什麽,隻是喜極而泣,望著監護病房裏,又是抹淚又是笑。
到了當天晚上,恩兒身體的大部分機能都已恢複正常,指標都趨於穩定,而且沒有出現任何並發症,情況比預想的更好。
三天後,醫生宣布恩兒脫離危險,轉至普通加護病房,飲食也逐漸回歸到日常狀態。
此番,澤年和老胡功不可沒,他們的研究大獲成功,非常興奮,不眠不休,連日抓緊時間寫報告,開總結會。
我在欣慰之餘,也終於可以喘一口氣。
這天下午,兩名醫生在澤年的安排下帶恩兒去做康複活動。我連續數日未曾好好飲食沐浴,終於得閑後,抓緊到病房的浴室內衝涼。
對著鏡子穿衣服的時候,我又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疤痕。
誰說沒有物證?誰說曆史是我的幻想?這物證烙在我的皮膚上,溶在我的血液裏,一生一世伴隨著。
我出神了一瞬,隨即抑製了自己的思緒,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左紀城就站在外麵等著我。
恩兒住院的這些天,都靠他安排照應。此刻恩兒已脫離了危險,他留下幾個人在此看守,自己有事要暫時離開了。
他把我叫到走廊一角,輕聲問我:“打算何時走?”
我說:“至少要等恩兒病情穩定,身體複原。”
他不說話,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眉心微蹙。這些天他也勞累了,神色間盡是倦容,衣裝卻仍穿得周正,臉也是才刮過的,很幹淨,一股淡淡的剃須水味道。
我知他在想什麽,便主動說道:“恩兒現在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馬上動身的。我既已答應你離港,你就不必催我了。”
他牽動唇角微微一笑,說:“早日回到美國,對你和恩兒都好。別不舍得。如果你想,我可以隨時來探你們。”
我不作聲。他說得輕巧。
“這幾年我會常去西岸。父親在Vegas開了酒店和賭場。”
我笑笑,原來如此。
一陣沉默。他好似看出我心事,歎了一聲,說道:“你知道的,我父親他身體不好,還有幾年可撐,真不好說。所以……”他說到這裏頓了頓,抬眼望定我,“放下。”這最後兩個字帶著分量。
我怔了怔,問:“什麽病?”
他眸光一垂,頹然道:“這你就別問了。”
停了一停,他又說:“將來總有一天,過去的事情會真正過去。到時你想留在美國,或想回香港,隨你。”
我沉默了,知道他說的是等他父親不在了,或等到他獨掌大權的時候,我就能回來了。隻是到那時候,他又有多少自由呢?
“你現在接手他的大部分生意了嗎?”我問。
他簡單回答:“還有三叔、七叔他們。”不想多談的樣子。
我知道,左廷標的一眾兄弟好友都是集團大股東,控製著恒牧道旗下的若幹公司。隻是那些個世子不是年紀還小,就是遊手好閑,要麽就是文文弱弱另有誌趣,沒有幾個真正是做生意的材料。左紀城如今是整個家族企業的頂梁柱,日子當然不會輕鬆。
我又想到,若我父親還活著,此時一定也替左氏挑著重擔,勤勤懇懇為他們效力。隻是命運另有安排,他已息勞歸主。我忽然覺得很諷刺。
“那年,你父親殺我父親,真的是因為你母親嗎?”我問。
他沒料到我忽然問這個,怔了怔,說:“都過去了,何必再問。”
“我就想知道答案。”
“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宜知道答案的。不要再問了。”
“可是我不甘心。”
他笑了笑,說:“學會忍受。”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忍著湧上來的淚。我已忍了三年多。
他卻又說:“玩過多米諾骨牌嗎?推倒第一塊骨牌毫不費力。但問題是,你真的想看到所有的骨牌依次坍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