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父親的那一天,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我合上懷表,含淚對澤年說道。

“從前我是不相信有鬼魂的,可是從那一天起,我時時祈求父親的魂魄能追尋我,支撐我,引領我為他完成複仇。”

澤年抱住我,說:“陌風,請相信,你父親時時在天上看著你,但是,他不希望你去複仇。他最後一次來美國看我時,曾對我說——若有一天我遭遇不測,無論怎樣,讓小風不要過問江湖恩仇。我隻希望她遠離是非,平平安安,輕鬆快樂地過這一生。”

“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香港。所以我設法跟了你回來。我一直想保護你,想勸阻你,又不能直接向你透露我的身份。我怕嚇到你,怕你不聽勸,也怕你躲開我。”

“現在,你已經試過了,但命運如此,又何必再執著?你就忘記過去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吧。林叔留下的遺產,原先一直由我保管,我會悉數轉至你名下。陌風,好好生活下去吧。”

我輕輕掙脫他,恍惚地笑著,滿臉都是淚。好好生活下去?叫我帶著遺憾、恥辱和傷痛,如何好好生活下去?

“讓我照顧你,讓我來愛你。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陌風。我會讓你和恩兒健康平安,無憂無慮的。”他說。

“你何苦對我這樣好?我不值得你這樣的。”我含淚道。

“別這樣說,陌風。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不,別愛我,我是一個悲劇。”我淒然笑著,哭著,“別從悲劇中找美感了,許澤年,活在現實中,請活在現實中。”

“我一直活在現實中。”他說,“認識你的這些年,雖是我在暗中幫你,可你也在幫我。若沒有林叔的囑托,沒有他對我的資助,沒有我對你的執著,我不會有今日的成就,也不會有今日的心境。”

“你別說了。”我打斷他,“我知道,你是天使,但請原諒我,無法與天使同行。無論如何,我也要留下來,做完我要做的事,去得到一個答案。不然我永遠不會死心的。”

“陌風,對結果的執著會妨礙你感受當下的美好。看看你麵前吧,美好的人生正在展開,去擁抱它,感受它,享用它。放棄你的執著吧,它遮擋了你的視線,它會奪走你的幸福。”

“不,澤年,你不明白。那件事一天沒有完成,我的人生就不可能美好,不可能幸福。再說,你以為,隻要我肯放棄,左廷標就會放過我嗎?不會的。他知道自己對我做過什麽,他對我不會放心。我會永遠受他的監視、監聽,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中。我和他之間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麵了,你不懂嗎?”

“竊聽器是我放的。”澤年突然說了一句。

“什麽?”我怔住。

“你和喬安宿舍裏的竊聽器,是我放的,不是左家人。”他說。

我完全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低下頭,歎了口氣,輕輕說道:“我隻是想保護你。我怕你做出過激的事。我得看住你。我怕你遇到危險,我怕失去你……”

我怔怔的,一時覺得澤年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響,一時又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我怎麽也沒想到,是澤年。我實在想不到,澤年會做這樣的事。可是,他是為了保護我,為了保護我……

我回過神來,又聽到他說:“陌風,沒有人想監視你、竊聽你。我隻是希望你好,希望你安全,相信左紀城也是。至於左廷標,他也許已經忘了你。你和他之間並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麵。隻要你肯放下,肯離開,他不會再害你。你畢竟是他孫兒的媽媽……”

我低下頭,再也說不出話來。我隻會流淚,隻會搖頭。

多麽可笑啊,是不是?一個小小的竊聽器,喬安以為是我放的,我以為是紀城放的,紀城以為是他父親放的,可到了最後,竟然是許澤年放的。人這一輩子啊,死生疲勞,可到頭來誰對世事看得開?

澤年又道:“陌風,我知道你心思倔強,不肯罷休。可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有多凶險?你就忍心將恩兒也卷入這無妄之災?”

他握緊我的手,說:“我不能再讓你以身涉險了,陌風。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做錯的事。即便你做成了,代價也會太大。我答應過你父親,要保護好你。”

我欲掙開他的手,他卻握得更緊了。他看著我的眼睛,懇切地說:“忘記過去,放下仇恨。不要放棄對善的渴望和對美的感受。擁有慈悲的心腸,陌風。這是你父親生前最大的願望。”

父親生前最大的願望。可是……可是……

我忍住心頭的絞痛,忍住眼中的淚水,反握住他的手,堅定地看著他,“無須再說了,澤年。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我就給你一句話——放手讓我去做。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是你的。”

澤年還要說什麽,我抬手輕輕覆住他的嘴唇。

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是你的,假如那時我還活著的話。

我在心裏說出了最後半句話。

他們說我們會死兩次,一次是斷氣,一次是被人遺忘。

猶記得少年時,父親的教誨:

做人當保持平和之心。不喜不怒,不驚不懼。喜易失言,怒易失禮。驚易失態,懼易失節。

父親就是這樣做人的:不失言,不失禮,不失態,不失節。

但也正是他的不失言和不失節,讓他在惡人手下送了性命。

恩兒睡著了。他躺在我身邊,發出均勻的香甜的呼吸,像所有躺在母親身邊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安然入夢。

可是我,無法入睡。我在一個巨大的黑洞裏,悄無聲息地掙紮。

一整夜,我沒有動。時間從身體穿過,我抓不住。

然後,一夜過去了。思索停了,淚水停了。掙紮也停了。

暗夜糾纏著剝離大地。我比天空還清醒。

寫下一箋書信,拭去淚水,摘下頸上的項鏈放到恩兒手中,將他稚嫩幼小的手掌輕輕合攏,無聲地對他道一句:“再見,我兒。”

我知道,這極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看了又看,不舍了又不舍。反反複複的叮囑與掛念,都隻能咽回心中。孩子還在熟睡,在夢中笑著。他不知道,媽媽就要走了。

也許是永遠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但願將來的某一天,他會記起這個離別的早晨,會知道媽媽曾想把他一生需要的話都在這個早晨說盡了,叮囑盡了,卻還是來不及,不能夠。但願他會原諒我。

原諒我,我的孩子。

摩托車一路疾駛,風在耳邊呼嘯。風的速度,就是我的意誌。

我的意誌決然鋒利,冷冽刮脆,帶我奔赴最終目的地。

生死有途,皆盡於此。

可是忽然間,手機又響了。是許澤年打來的。

澤年早晨醒來便發現我已經離開了。他不知我是何時走的,就像他不知我是何時將他給我的牛奶悄悄倒掉。

為了牢牢看住我,為了防止我鋌而走險,他在我的睡前牛奶裏偷偷放了安眠藥。他不惜以危險的方法來阻止我做更危險的事。

可是我騙過了他。我沒有喝。我清醒了一夜。

夜將盡的時分,我提筆留下一封書信,向他致歉,對他告別,並請求他代我照顧恩兒長大。

然後我獨自悄悄離去,心意堅定地要去做完我的事。

殺人償命,這是天理。達成這天理,我縱死無憾。澤年,你可明白?你可明白?

澤年卻說:“陌風,等等,別掛電話,聽我說完。”

我的手冰冷濕滑,快要握不住電話。我的心在顫抖,在掙紮。我等著,聽著,聽他徒勞的勸說。

信號不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電話裏傳來:

“陌風,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都已經成為過去。它們已經不存在了,你懂嗎?它們永遠隻是你的思維,隻是你的思維了。唯一存在的是當下,是此刻。把握此刻,抓住現在的感受。你聽,你聽恩兒的聲音。他在呼喚你回來,他要他的媽媽回來。陌風,放下過去,抓住現在,回到兒子身邊來……”

他說的這一切我如何不懂?丟下幼孩,冒險複仇,會有怎樣的後果,我如何不懂?

可是,命運逼迫我走到這一步,我無法在這裏停下,放棄。如果我放棄,我會終生被夢魘纏繞;如果我回頭,我將永世不得安寧。

我忍住淚水,忍住對恩兒的不舍與眷戀,用平靜而冷淡的聲音對澤年說:“所有要交代的,我已寫在信裏。”

“不,陌風,聽我說,不要衝動。你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一直說,左廷標父子是怎樣自私、暴戾、殘忍,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你再想一想,你血液中激烈的、複仇的因子是從哪裏繼承來的?再想一想,一切衝突的源頭是什麽?”

澤年的聲音夾雜在狂嘯的風聲中,令我慌亂。他在迫使我往一個我不敢麵對的方向去思考。我不要聽。

我對他說:“澤年,你不是說你欣賞我的愛憎分明麽?你不是喜歡我的真性情麽?你不是欽佩我的勇氣與毅力麽?就讓我去吧,澤年。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句話,如果我回來,我是你的;如果……如果我回不來,請你照顧恩兒長大。”

“不,別說這些,陌風……”

“我要去了,澤年。我有我的戰場。”

“不,陌風,善惡的戰場存在於內心。別去,回來,你父親說過,要你保守內心的善良與寬容……”

“別說了,澤年。”

“不,不,陌風,別掛電話……”

“澤年,你的好,我知恩,領情,無以為報。唯有一願,請你好好待恩兒。拜托你了。”

“陌風,告訴我,你在哪裏。聽我的,快回來,你要真殺了他你就輸了。陌風……”

我掛斷了電話。不這樣決絕,我走不成。

可是,電話斷掉的一瞬間,我眼前出現的是恩兒的臉,是他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初次的會麵。

抑製不住,淚水決堤。

我承認,我是害怕的。

可是,到這一步,已然不可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