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遼闊。陽光給烏雲鑲上了金邊。

我在想,若父親在天有靈,他希望看到我此刻站在這裏嗎?

不。他會希望我離開,離開這座城,跟許澤年走。

痛而不恨,思而不亂,好難,需要心的毅力。我的心已被仇恨摧毀了。我沒有了心,我做不到。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有的複仇者都沒有好下場。我知道。我對自己的宿命看得一清二楚,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天從淺水灣回來之後,我接到了一通電話,陌生的號碼。接聽後,卻是左廷標的聲音。我很意外,但強自鎮定,聽他說下去。

他說,那晚在宴會上匆匆一瞥,見到故人之女,很是高興。可惜時地不合宜,未能細聊,有些遺憾。他問我是否還在香港,想邀我喝茶,與我對話,麵對麵。他說,也是時候,把一些話說說清楚了。

終於有這一天,他不想在自己的良心債下苟活了。

“好的。”我平靜地答應他。但我說:“見麵的時間、地點由我來定,你一個人來。這次見麵隻能有你我二人在場。”

他說:“那是自然,這也是我的初衷。”

我有過一瞬的猶疑,不知他打的什麽算盤。此人一向行事狠戾,心深似海,為何會輕易答應與我單獨見麵,會否另有隱情?

但我迫切渴望複仇,一股熱血湧上心頭,管不了其他了。

單獨見到他,麵對麵,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即便他想使詐害我,隻要有一秒鍾的時間給我,也夠我達成目的。

我不再猶豫。如是安排,自有天意,我豈可辜負?今次,不僅是我選擇了複仇,更是複仇選擇了我。

也許此行我亦是送死。但我顧不得了。

天命已定,沒有退路。

我與左廷標約定,兩天後的清晨,在陌風號上相見。

陌風號,他兒子贈我的船。

有人說,成功的複仇像一次自我埋葬。

那些曾讓你深受傷害的往事,那些在午夜一次次侵蝕你心靈的片段和畫麵,隨著複仇的完成將會失去它們在記憶中存在的力度。它們將變得不再重要,慢慢消退,最終消失殆盡。

或許這才是我想要的,乃至夢寐以求的——忘記。

因此,我站在這裏,無法回頭。

是日,陰天,有風。

天剛剛亮,我已乘摩托車抵達西貢碼頭,等待左廷標。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會不會來,就像我並不確定,那天我重新拉開抽屜拿走陌風號鎖匙的時候,左紀城是否察覺。

左廷標卻如期赴約,一分不早,一分不遲。並且他真是孤身一人前來,沒帶隨從,沒帶保鏢,看上去也沒帶武器。

我下了船,到岸邊迎一迎他。

他見了我,微微點頭致意,神色坦然。踏上艞板前,他卻忽然站定,望向船身,歎道:“陌風,是個好名字。”

我亦望向船身上略微褪色的兩個字,說:“讓一艘船叫這樣的名字其實不吉利。航行海上,最忌大風。”

“不,我是說,你的名字。”他說著朝我微微一笑。

我暗暗一怔,隨即說:“是,我父親給我取的。”

我和左廷標上船後,掌舵者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將船駛離碼頭,朝大海奔去。隨著奔騰轟鳴之聲,陌風號在湛藍平靜的海麵上破開一道銀白的翻滾的浪花。我將左廷標請至艙內。案上已布好茶具,電熱水壺咕嚕嚕地響著,一壺開水剛剛煮好。

船是英國人造的,屬經典型號,無論設計質量還是創新技術方麵均達最高水準,即便數年不曾遠航,此時性能依舊良好。用餐區和會客區經人打掃,亦恢複往昔的舒適明淨。

我邀他在對麵沙發落座。他稍稍打量環境,泰然坐下。

我不緊不慢,在案幾上放下兩隻一模一樣的茶杯,從同一個茶壺裏斟出兩杯茶,對他說:“請嚐嚐看這茶,茉莉龍珠。以頭春上等福鼎白毫銀針芽為原料,手工製成的龍珠茶胚,有延年益壽之奇效。”

我放下茶壺,微笑地看著他。今日要取他性命,還款以延年益壽的好茶。若他是魔鬼,此刻我已淪為他的同流。

兩隻茶杯毫無分別,在他麵前,由他任選。他不假思索,端起左邊那一杯,先深吸一口氣,品嗅茶香,再送到唇間,淺抿一口,片刻後,再將一整杯茶飲完,似乎真是安心享用,不虞有他,放下茶杯後讚賞道:“此茶果然有妙香,入口甘美,沁人心脾,多謝款待。”

他這般放鬆,毫無戒備,一展大將風範,倒顯得我落了下風。

我不禁暗自咬牙,這個男人,太精明,太狡猾,也太了解我。他知道我還未得到答案,不會輕易殺他。

不過,我也確實不急。陌風號一出海,他便插翅難逃了。

船迎著風,朝著無邊的大海駛去。

我與左廷標對坐飲下一杯茶。靜了片刻,他開口說道:“陌風,今日我們在此相會,就不必繞彎了。”

無論犯過怎樣的罪行,心懷怎樣的詭計,左廷標永遠這般姿態放鬆,風度良好。此刻他在我麵前,安穩端坐,眉目清冷有光,言談輕穩平緩,一如既往,不著喜怒,亦不流露真性情。

“你回來香港,想做什麽、做過什麽,我都知道。”他說,“紀城為了你,耗費多少心思力氣,我也都知道。你想殺我,屢屢受挫,卻不依不饒,罔顧孩子的安危和紀城對你的一番苦心,一次次想要對我下手,這種倔強和偏執,令我佩服,又覺惋惜。”

他看著我,神色平和鎮定,眼中沒有戾氣,也沒有恐懼。

“這麽久了,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他說到這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麽今天就麵對麵,一次性把話說清楚。讓我告訴你,陌風,不要再想什麽複仇了,因為這對你有百害無一利。”

我一陣愕然,心頭湧起異樣的感覺。說不出是哪裏不對,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左廷標,他不像他了。措辭不對,態度不對,氣場也全然不對。

此刻我麵前的這個男人,他這樣誠懇、坦然,全無往昔陰狠淩厲之做派。是什麽讓他姿態大變?難道僅為了求我放過他?僅為了了結此事,還紀城一份清淨安寧?不,不可能。抑或是,他玩弄心術,以退為進,把我抬上道德高地,迫我做君子,放他一馬?

我正暗自困惑,他又繼續說下去:“實話告訴你,想要我命的人,多了,並不多你一個。我勸你消停下來,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你要怎樣的交代,我會給你。隻望你睜開眼睛,心智洞明,莫再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想想你掛念的人,想想紀城,還有你們的兒子,何苦再連累他們?”

我心中微動,但不露聲色,等他繼續說下去。

左廷標放下茶杯,抬眼眺向茫茫海麵,輕歎道:“當年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一二。你知道,美侺的死,對我打擊很大。這麽多年,我孑然一身,其實也是放不下她。”說到這裏,他麵色依然沉靜如水,聲音裏卻泛起哀傷,“而你父親,我是說,向東,他……”

“是,我父親。”我搶白他,“他為你效忠,為你賣命,為你遠赴西非苦地,十數年。他為你打天下,賺得金山銀山,為你犧牲他自己的愛情,成全你的愛情。你卻是怎樣回報他的?他尊你為兄,你卻對他痛下殺手。就因為他一時失誤,有負於你,你就殺了他。你怎麽下得去手的?”我說,“至於你的妻子,你愛她嗎?不。你隻愛你自己。你若真的愛她,就絕不會殺了她愛的人。你因愛生嫉妒,生狂暴,生殺戮之心,那怎麽是愛?那是恨!是暴政!你殺了你最好的朋友、最忠誠的兄弟,你的良心受得了嗎?你夜裏睡得著嗎?你把一個女孩子丟給一群暴徒,要她生不如死,你有人性嗎?”

這些話多年來一直在我心裏,一朝說出,雖痛快,卻也悵然。

左廷標卻輕笑一聲,頹然道:“陌風啊,我要是真如你說的這般沒有人性,你覺得你能活到今天嗎?”

我怔了一怔,看著他。

隻見他輕輕歎氣,慢慢地搖了搖頭,“陌風,我不期望你有光風霽月之胸懷。畢竟,當年的事,我有責任。你遭遇重大變故,一心想要討回公道,我理解。但你要知道,凡事都有因緣。你我兩家之事,前因複雜,你身世尷尬。即便是向東,你發誓為之報仇的父親,於你亦有血仇,這筆賬又該如何算?我並非要為自己開脫,而是想告訴你——接納已發生的事,往前看,何嚐不是一種智慧?不問恩仇,何嚐不是放自己一條生路,放所愛之人一條生路?”他長長一歎,“回頭是岸啊,陌風。離開香港,走得遠遠的吧。我們左家會照顧你和沐恩一輩子,保你們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到了美國,沐恩能得到最好的醫療、最好的教育。這些你心裏其實都明白,對嗎?”

“當然,話既然到了這裏,我也向你坦言,紀城身上責任重大,很多事情他是身不由己。但無論如何,對於孩子的責任,他一定會承擔下去。他對於你的感情,想必你心裏也有數。男人當盡的責任,他半分不會虧欠於你……”

“行了,這些何需你來告訴我。”我冷冷地打斷他。

“是,無需我說,你心裏其實都清楚。那麽你一定也清楚,遠遠地離開,對大家都好,屆時你平安,沐恩平安,紀城也平安。可若殺了我,你走不了,沐恩走不了,紀城也……”

就在此時,忽聽得外頭馬達聲響,水聲嘩嘩。

我和左廷標皆感意外,起身觀望,隻見一艘白色快艇箭一般從水麵駛來,快艇上正是左紀城。

他駕著快艇朝陌風號迅速靠攏過來。那快艇速度驚人,船身又靈巧,他很輕易就登上了我的船。我根本來不及阻止,眼看著左紀城就著浮梯踏上了陌風號的甲板。

慌亂之下,我快速從沙發座的暗格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槍,舉起對準左廷標。

再是沉得住氣的男人,在黑洞洞的槍口下也失了些許從容。左廷標朝我微微舉了舉雙手,示意我莫要衝動。

而左紀城眼見我舉槍對準他父親,更是三步並作兩步翻過欄杆,跨下階梯,進入艙內。

“你別過來。”我衝左紀城喊,同時打開了槍的保險栓。

左紀城不聽,一步步逼近我,“把槍放下。”

我自然不能放下槍。可是他步步緊逼,令我心慌。他身高臂長力大,若近了我的身,槍也好,局麵也好,都是他的了。

情急之下,我把對準左廷標的槍口調轉過來對準他,“你別過來,不然我真的開槍了。”我說著,又把槍口下移幾寸,對準他的膝蓋。他當然明白我舍不得打死他,因此對準膝蓋的威脅或許更有用。

果然,他停住了前進的腳步,微舉雙手,說:“別衝動,妹妹,別衝動,先把槍放下,好嗎?”他哄我。

“不。你出去,你下船去。今天是我和他之間的了結,跟你沒關係。你別來煩我,你走。”我衝他吼,有些失控,握著槍的手也不停地顫抖,“你現在就走,快走,不然我真的開槍了。”

“紀城,聽著,這裏沒有你的事。你下船去。現在,馬上,離開這裏。”左廷標也嚴正地命令他走。

“聽見沒有,你快走。”我再喊。

“紀城,這是命令,你給我馬上走。”左廷標也喊。

“夠了,林陌風!”在一片混亂中,左紀城突然爆發出一聲震撼的低吼,令我和左廷標都不由得噤聲了。

他怒火難捺地望著我,“你給我把槍放下!聽到沒有?”

我不動。

他看著我,“你不放是不是?好,林陌風,我知道你不怕死,我知道你是來同歸於盡的。但你怕不怕恩兒死?讓我告訴你,林陌風,今天這條船上,隻要有一個人死,沐恩就別想活。”

刹那間,我和左廷標都驚悚地望向左紀城。

他說什麽?我驚呆了,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我被這話鎮住了,本能地害怕了,退縮了,握著槍的手不自覺地緩緩垂下。

左廷標或許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兒子有這樣決絕狠辣的一麵,一時間也不作反應,隻靜靜凝望著他。

艙內鴉雀無聲,靜得瘮人。

這靜默持續了好幾秒鍾,使得之前那股劍拔弩張的力量消散了。

片刻後,左廷標再次轉向左紀城,沉聲道:“紀城,請你先離開這艘船。今天的事,與你無關。”他說得平心靜氣,像命令又像請求。

“好,我可以離船。”左紀城微微點頭,嘴角劃過一絲冷笑,“但您聽好了,陌風若死,我替她陪葬。”又轉而對我,“妹妹,你也給我聽好了,我父親若死,我讓恩兒替他陪葬。”

他的這番話令我和左廷標雙雙陷在一陣恐懼的猶疑中。

又是好一陣,無人說話。每個人都怔愣著,不敢妄動。

左紀城這才靜了靜,歎了口氣,道:“逝者已逝,活著的人為何不能好好活下去?”他說著看我一眼,又看他父親一眼。

“今天,既然你們都在,我不妨說些事情給你們聽聽。”他沉下氣來,平緩地說道,“是一些您也不知道的真相,父親。”

聽聞此言,我和左廷標都微微一愕。

隻見左紀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慢慢沉入回憶,揭開往昔傷疤,心痛又無奈。他說:“當年,母親到底是怎麽死的,您知道嗎?”他看著他父親,頓了一頓,才又說下去,“您以為您知道,但其實……”他說著,忽而頹然一笑,“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了,我知道,您一直沒有走出那件事的陰影。而對於我,它更像是,烙在心上的,始終沒能愈合的傷口。是的,那麽多年過去了,可那一天的情形卻仍在我眼前,那麽清晰,那麽殘忍。我永遠也忘不了,母親在那一天、那一刻的樣子,忘不了她最後看我的眼神,以及她看著林叔的眼神。父親您知道麽,其實,那個姓沈的男人當時並沒有朝母親開槍。他是在垂死之際,看到他幼小的女兒抱著林叔的腿,他以為林叔會殺他的女兒,所以舉槍對準了林叔。姓沈的要殺的是林叔,不是母親。是母親自己在那一瞬間撲了上去,替林叔擋了那顆子彈。是母親……用她自己的命……換了林叔的命。”

聽到此處,我極震驚。去看左廷標,他亦悚然動容,一貫鎮定的眼中湧起無法掩飾的心痛。但他克製著,竭力恢複了平靜。

紀城接著說下去:“另外,您知道母親那年為何突然要去非洲嗎?是,她的確是為了去見林叔。您可以稱之為私會。但更確切的,那是一次訣別。”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歎道,“母親,她得了絕症。”

這些話再度令我震動。原來,還有這樣一層原因。而這些秘密,竟在紀城心裏保留了這麽多年。

左廷標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顯然這些年來,他對此並不知情。他或許一時也難以置信。事發當時,紀城不過八歲。一個痛失母親的八歲男孩竟能把隱秘的真相埋藏得那麽深、那麽久。

紀城繼續說:“母親得了絕症,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是我看到她獨自悄悄落淚,便去偷看了她的病例報告。那時我已認得大部分的字。我知道她的病是醫不好的了。”他說到這裏,紅了眼眶。

我心中感慨。我記得那天問紀城,他母親是個怎樣的人。他口中所說的,是極溫柔、極安靜的一個人,有些固執,卻總是微笑著,輕聲細語,不疾不徐。就是那樣一個女人,麵帶優柔笑意,內心卻自有堅定的主張,還有那樣狂烈的愛、那樣激盛的勇氣,隱瞞自己的病情去赴最後的約,最終為救自己所愛的人,不惜舍身擋子彈。

紀城又說:“我敬佩母親。這麽多年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從未淡去。她溫柔、善良、堅強、隱忍,她一直渴望得到自由與真愛,隻可惜,她沒有得到。我至今為她感到遺憾。”

我看著紀城,可以想象他有多麽愛他的母親。可他的母親卻因我父親而死,因我而死,他又怎會不恨我?可這二十年來,他對我付出的愛,遠遠多過他心裏可能殘存的一點點恨。想到這裏,我也不禁恍惚了,心裏柔軟下來,也大約明白,他先前的威脅都是氣話。他是多麽希望我們都好好活下去啊。我鼻子一陣酸澀,心頭再度糾結。

紀城又對他父親說:“或許,當年您若成全了他們,母親就能獲得幸福,也不會有後來這一切了。”

左廷標怔怔,輕聲道:“我沒有強迫任何人,也沒有阻撓任何人。他們都是自由的,一直都是。”

“可是,母親明明更愛林叔,卻為何嫁給了……”紀城說到這裏,仿佛忽然間悟到了什麽,他抬起頭來,緩緩說下去,“是因為……林叔主動退讓了,對不對?”

左廷標沒有說話,眼中沉浮著悠遠的往事。

那些往事我可以猜想。我父親品性淳厚,重情重義,自然先忠於他的大哥,而後才忠於他自己的愛情。他無私、隱忍、克己。可是在愛情的戰場上,誰更自私、貪心、具有攻擊性,誰才占得先機。

“又或者是……您先得到了母親,母親還來不及做出選擇,就已經……有了我,對不對?”

左廷標聽到這裏,微微一怔,少頃,無言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因為我。”紀城灰心地笑笑,“原來給母親造成終身遺憾的人,是我。她信神,不墮胎。為了生我,她寧可犧牲自己的感情。”

紀城說著,看向我,眼眶微紅,“可是,有沒有我,又有什麽重要?”

左廷標這時深吸一口氣,平複了情緒,收斂了傷感,轉向我緩緩說道:“陌風,有些事情,我以前知道,可以忘了。有些事情,我以前不知道,今天知道了,也可以忘了。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左廷標轉而對我和紀城兩人說:“紀城,陌風,你們一直以為,我是因為嫉妒美侺與向東相愛,而殺了向東。不,我不是。為了一個女人,殺自己的兄弟,我左廷標不是這樣的人。”

我壓製著心中的疑慮,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當年的事情,一言難盡。沒錯,我的兄弟是在我手下死去,但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因為當年本來要死的不是我的兄弟,而是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我們左家的仇敵。”

左廷標說著,目光轉向我,“是,我曾經,非常恨你。因為你家人的惡行,我失去了最愛的女人,又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我說:“可既然我是仇人的女兒,父親為什麽要收養我,又這樣鐵了心保護我,將我撫養成人?”

左廷標輕歎一聲,道:“向東後來告訴我,他答應了沈家的人,也就是你死去的親生父母,不害你性命。向東是個善人,當時見你失去雙親,幼小無依,動了惻隱之心,收養了你。他又極重義氣,哪怕是敵人臨終托孤,他也一諾千金。陌風,你就是那一諾之下的千金。”

一諾之下的千金。我心頭微顫,無限感懷。父親對我的愛,蓋過了這世間最深的仇與怨。我深深吸氣,抑製住喉嚨的哽咽,沉吟了片刻,又說:“那你一定恨我父親,將此事瞞你。”

“有何事瞞得過我?”他輕笑。

停頓少頃,他又說:“向東隻道我是有些疑心。可其實,從他帶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已清楚你的來龍去脈。”

我略感震驚,忍不住問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又為何忍了十七年?而忍了十七年之後,為何又突然動手了?”

他苦笑,“你以為,我願意動手?”

我看著他的眼睛,準備聽他親口說出當年風雲突變的前因後果。後果我早已知道,我隻是猜不到那個令人心痛的前因。

“多年來,左氏集團內部一直就有派別之爭。外頭看我們好,可實際上,內裏不知鬥成什麽樣子。幾攤生意看似各自為政,彼此的利益瓜葛卻分扯不清。早有人不服,想借機洗牌。當時情勢惡化,有人傳言左紀城要娶林陌風。很快就有知情人透露,林陌風並非林向東親生女,乃是仇家孽根。消息一出,幾位德高勢強的叔伯都說此事萬萬不可。我是集團最大的股東,紀城是我獨子,也是唯一的繼承人。一旦林陌風成為左家長媳,便等於將左氏的半壁江山拱手送給仇人之後。當時有人提出,必須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否則難免再生事端,紀城惑於妖顏媚性,也必難成大器。更有人趁此機會大膽提議,讓另一位叔伯的幼子來代替紀城作為繼承者。你們都清楚,左家的產業從來不是我左廷標一個人的。我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到今天這樣的局麵,少不了眾叔伯兄弟的鼎力相幫。他們在香港各有門道,各有勢力,說到底是得罪不起。我境內的公司、海外的礦,很多都在他們手上,整個產業的上下遊都在由他們控製,彼此利益息息相關。他們大部分是我的前輩,或是我父親的戰友,是生死之交。於情於理,我不能違逆。”

說到這裏,左廷標長歎一聲,苦笑道:“你們應該也知道,多年來,我們左家一直供奉著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他修行通靈,亦懂得風水玄空,曾替我們預言了許多事情。幾十年來,凡他所預言的事,沒有一件不成真。甚至可以說,沒有他,便沒有左氏家族的今天。”

話到此處,左廷標轉向我,歎道:“陌風,你進我們左家第一天,那位大師就告訴我,這女仔來路崎嶇,留之不如除之。我是礙於向東的麵子,沒有照做。此後相安無事十多年,我也漸漸淡忘此事。數年前,那位大師在百歲高齡仙去,去前留話給我——向東之女,沈氏後人,實在是我左家命中之克星、之禍端,萬不能留。若不得已而留之,須得以命換命,方能化劫消難。”

“幾位叔伯早已對我過分信任向東而不滿。向東這人做事,風格與他們截然不同。在他們看來,他太過心慈手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再加上你的存在,你與紀城的關係,使我成為眾矢之的。彼時為你爭執不下,他們幾位聯手表決,逼我和紀城出讓股權。我不止一次被脅迫除掉你,是向東堅決護你。最後相持不下,向東為保全我和紀城的利益,同時也保全你,提出遵照大師遺言,以命換命。是,他要求代你受死,以留你性命。他把他的千金一諾守到了最後。”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左廷標緩慢而低沉的講述像某種有力的鈍器,狠狠擊打著我的心府。此刻我才終於明白了,當年左安九問我父親,“後悔了嗎?”父親答:“不悔。”指的是什麽。

我隻恨自己年少時太不懂事,雖偶有聽到左家叔伯女眷的風言風語,說左紀城“放著官商千金不娶,揀個小災星”,卻沒太放在心上,隻當“小災星”一語是大人們在半開玩笑地調侃一個不討喜的女孩子而已。我知道自己從小在一些人眼裏不討喜。他們說我有妖氣,長著一雙惹是生非的眼睛,是禍水。我都當是玩笑,卻從未想到真相竟是這樣殘酷,我和父親在左家的地位竟是這樣卑賤。

“他與我的約定裏,還有一項,就是送你遠赴美國,安度此生,從此與左家了無瓜葛。”左廷標繼續說下去,“你知道,我們做生意的人,都迷信。你的身世、你和紀城的關係,真的叫人為難。我和紀城曾為此徹夜深談,最終他也同意,讓你離開香港是唯一的辦法。你心裏當然怨恨,但你知道的,紀城心裏也不好過。你是紀城的至愛,向東是我的好兄弟,從心底裏,我們都割舍不了。至於那一天,安九奉了幾位叔伯之命來突然發難,我實在沒有料到。他手段之雷厲,亦在我設想之外。之後不久,安九遭遇車禍,想必也是……”

“把過錯都推到一個死人身上有什麽意思?他所做的事情難道不是經你首肯的嗎?你自己也說了,迫於壓力和我父親達成協議,你不是也同意他拿命來換我平安,換你和你兒子的江湖地位及榮華富貴嗎?說白了,我父親就是一場權力鬥爭的犧牲品。當年的情債,加上我的身世,讓他坐實了犧牲品的不二人選。更何況我父親還掌握了左氏那麽多高層商業機密。有些事是見不得天日的。他一死,正合了某些人的心意。所以你跟那幫老頭子們一拍即合。還說什麽突然發難,什麽設想之外,難道你當時在旁邊,結果就會有所不同嗎?”

“你執意這樣想,我也無奈。畢竟都成了曆史,一人一張嘴,每個人嘴裏的曆史,都不會是同樣的版本。但陌風,且聽我一句,恩恩怨怨,互為因果。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從你回香港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可以製你,但我不製你。我可以殺你,但我也不殺你。是因當年我允了我兄弟一句話,饒你不死。”他說著,看紀城一眼,“紀城他一直在幫你。幫你避開我,也幫我避開你。今天,我請求你,放過紀城吧,讓他歇歇吧,讓他做他該做的事吧。我也請求你,放過你自己吧。想想恩兒,你們的孩子。”

恩兒。現在想起恩兒了?當年可就是你,害我差點失去恩兒。我在心中切齒。盡管在內心深處,我已明白,當年的事和我想象的是有些不一樣的。商場無兄弟,甚或無父子。江湖之中,爾虞我詐,資本的世界裏,利益至上。那一切的一切,摻雜著兒女情仇,挾裹以生死無常,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懸崖峭壁之前,人性經不起輕輕一推。

可是,無論怎樣,我還是不能推翻與自己的約定。

推翻這個約定,就等於否定自己的信念,我就再也找不到一個人來為父親的死負責,找不到一個人來為此付出代價。

左廷標卻又說:“如果你願意放下過往,不問恩仇,我願滿足你經濟上的任何要求。你要多少錢,隻要我們左家給得起,一定給你。唯獨希望你回美國去,帶著恩兒好好生活。你知道的,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恐怕時日無多,紀城的擔子很重。”

我不言語。他應當明白,錢是買我不動的。

他又說:“陌風,我知你受盡委屈,恨恨難平。可你須明白,世間萬物,各有因緣。凡事不可強求,恩仇亦複如是。當年的事,有當年的無奈,我們每個人都有痛苦,有損失。可現在,你和紀城,平安無事,你們還有一個孩子,未來還有好日子,何苦弄成你死我活?哪怕為了孩子的幸福,放手吧,陌風,放你們彼此一條生路。”

我仍沒有說話,心裏卻迷茫了。左廷標,他真的變了。他說出這樣的話,分明不像他了。我知,他的話不無道理。所以某一刻,我對他似乎沒有那麽恨了,忽然就恨不起來了。我恍惚聽到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他們好歹養活了你十七年,你為何不感恩?

什麽?感恩?不不不。他是我仇人,他奪去我至親。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聲音在嘶吼,在抗爭。三年多了,快四年了,心裏這捧複仇的烈火從未減弱,為何此刻竟飄搖了?難道就這樣放棄了嗎?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難道經對手這樣一番誠懇的勸說,我就被說服了嗎?

不。我不能在這最後關頭放棄。我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已經沒有選擇了。隻有我自己才明白,除了以血還血,以命還命,我不想要別的結果。

我隻是稍一恍惚,左紀城已兩步跨到他父親身邊,護著他朝外撤離,意欲離船。

“你們別動!”我怔然回神,喝住他們,同時再次舉槍對準他們。

而就在我槍口搖擺不定的當口,左紀城也突然拔出槍來,黑森森的槍口直指著我。這一瞬間,我呆住了。

雖然我明白,這是他在如此局麵中一個別無選擇的應激動作,但麵對槍口的一刹那,我的心頭還是猛然劃過一抹淒絕悲涼。

我愛過的、愛著的男人,我孩子的父親,此時正拿上了膛的槍口對準我。他有多少可能性會扣動扳機,將我射殺?我不知道,也不想猜。

此刻,我無暇感懷,無暇心痛。我望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凜於這敵對的真實感,僵立不動。而左紀城正掩護著他父親撤出船艙。

他的槍口對著我。我的槍口對著他們。成敗隻在一念間。生死也在這一念間。我握著槍的手不住地顫抖。我胸膛起伏,淚眼迷蒙,思緒混亂。過往十多年間的畫麵不停地在我腦海中閃過。

紀城這樣愛我,我這樣愛他。父親這樣愛我,我這樣愛他。可我們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彼此殘殺?為什麽?

因愛生嫉妒,因愛生畏怖。難道竟是愛,驅使我們走到今天、此刻、這無法回頭的一步?

左廷標,他殺了我父親,我最愛的父親,最愛我的父親。

今天我是來找他報仇的。我幾乎快成功了。

也許我此生就隻有這一次報仇的機會了。

這機會轉瞬就會失去,馬上就要失去了。

左紀城已經掩護著左廷標退到了艙門口。再遲疑一秒鍾,這機會就徹底失去了。我將永遠永遠無法為死去的父親報仇了。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又一片空白。

接著,我突然聽到了“砰”一聲巨響。與此同時,我感到手掌一陣麻痛,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幾步。

然後我發現,巨響來自我手中的槍。

我剛剛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