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眼前發生的事嚇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竟開了槍。
抬眼望去,離我數呎遠的左廷標胸口出現一個碩大的血洞。他襯衣的前襟被血染紅了,那一片紅還在快速地蔓延著。
左廷標倒下了。紀城扶著他,一並顫顫地跪坐下來。他俯在他父親耳邊說著什麽,徒勞地用手去堵那個血洞,卻怎麽也堵不住。
我怔怔的,靈魂出竅一般,什麽都聽不見。
我被自己嚇住了。
我沒有殺過人,不敢相信自己剛剛開了槍,殺了人。
我報了仇。
但現在,我是一個殺人凶手了。
血泊中的左廷標癱臥在地上,麵色灰白,眸光渙散。他在快速失血,襯衣已被血浸透。可他神色中卻沒有憤恨不甘,反有焦慮。他看著我和左紀城,用盡力氣對我們說:“你們……快走。”
我和紀城隻是愣著,不明白他為何這麽說。
左廷標卻隻一味地說:“快……快走……下船……跳水……快……趁我……還有……一口氣。”
我和紀城仍不明白,留在原地沒有動。
左廷標卻越發焦急,費勁地抬起手到發根裏摸索著,像在找什麽東西,同時艱難地發聲:“我……不是……左……我是……”
我不明所以,看向紀城。他卻似乎是聽懂了,神色焦慮,同時也伸手到左廷標的頭發裏摸索著。
忽然間,他眸光一凝,麵色陡變。隻見他抬手一撕,一張類似於麵皮一樣的東西被他從左廷標的發根裏掀出。
接著,左廷標的整張臉皮都被揭了下來。
我嚇瘋了,難以自控地發出尖叫。麵前這個倒在血泊中的人,他不是左廷標!他是……是……嚴伯?是嚴伯!怎麽竟是嚴伯?
我嚇得癱軟在地。紀城也極度震驚,跌坐下來。
嚴伯還剩幾縷遊絲般的氣息,此時慘然一笑,伸手推我和紀城,叫我們走。可他實在推不動了,閉上了眼睛。
我跪在地上,痛哭失聲。我的衣服上都是血。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血泊中的老人在痛苦地掙紮著呼吸,隨時就會死去,他卻還在不停地推我們,徒勞地想要趕我們走。
我哭著,也漸漸恢複了一些理智,隱約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深諳易容術的嚴伯出於某種原因自願代替左廷標赴了這趟鴻門宴。而剛才,我親手開槍擊中了他。
我心痛無比,流淚握著嚴伯的手,無論如何都不願走。嚴伯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句什麽,聲音微弱,我聽不真切。可紀城卻好似忽然聽懂了。他一下子起身,猛然用力拉起我。
我被紀城拽得一踉蹌。與此同時,一陣海浪撲來,船劇烈地顛了一下。我和紀城都站不穩,又一起摔倒在嚴伯身邊。
諸亂潰心,我無力思考,無力辨別,隻看到眼前倒在地上的我最敬愛的老人,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聽到海風、海浪及馬達轟轟聲。
這時,嚴伯忽然睜開了眼睛。這是他最後的時刻了,我知道。他直直地看著我,瞳仁中的光正在散去。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我吐出幾個字:“小風,快走……”話未完,他的聲音就消失了。
幾乎同時,我聽到身邊什麽東西發出了急促的滴滴聲。
心念電轉,我被恐懼瞬間攥住。紀城也反應過來,俯身捋起嚴伯的袖子,一直捋到肘部。一枚暗銅色的金屬環赫然呈現在眼前。
這是……?
紀城回身一把抱住我,將我猛地朝後拉去,快速把我拉進了船艙後麵的隔間,“砰”地用力帶上門,鎖牢。幾乎與此同時,我看到外麵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巨響,我和紀城被一股強力的氣流彈開了。
電光火石間,天旋地轉,黑暗籠罩下來。
我渾身被撞得生疼,巨大的爆破聲令我耳聾目眩,有一刻我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殘餘的微弱意識告訴我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船被炸了。陌風號被炸了。而那炸彈,竟然就在嚴伯身上。
他們說,你是什麽,你就看到什麽?
當你心中有慈悲,你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恩人。
當你心中有怨恨,你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仇人。
左廷標、左紀城、林向東、嚴獻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我的仇人。但在另一層麵上,他們也都是我的恩人。
不問恩仇不是態度,而是方法。不問仇,即不能問恩。
然而江湖就是江湖,沒有了恩,就沒有了義氣。沒有了義氣,江湖就散了。所以有江湖,便有恩仇。
有了父親那義氣使然的千金一諾,才有了後麵這諸般恩恩怨怨。若不然,在這風雨飄搖的江湖中,我這孤女早已是亡魂一縷。
我很快就會明白事情的真相。
但明白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五十多年前,嚴伯在佛山從師學藝,學成後來到香港謀生。他為人耿介,重情重義,不畏權勢,因某件事觸怒了當時的一個大佬,惹來殺身之禍。是左廷標出麵和事,救下嚴伯一家人的性命。嚴伯為報恩,多年跟隨左廷標。自然,嚴伯也親曆了我父親與左家的恩怨起落。
嚴伯深知我與左廷標之間終需一場了斷。左廷標身體日漸不好,又負擔著整個恒牧道財團的命運。嚴伯會得易容術,便自願扮作左廷標,替他來與我談判,希望說服我放棄複仇。若能說服我,那麽皆大歡喜,一笑泯恩仇,誰都不用死;可若我非要複仇,做出過激行為,那麽他便替左廷標去死,以作報恩,也叫我就此放下心頭執念。
這原本是嚴伯以自我犧牲來實現的兩全之策,既保護了左廷標,也保護了我。可左廷標卻為他自己加上了額外的砝碼。
他找來特殊技術人員為嚴伯安上連接心率的炸彈。一旦嚴伯的心跳停止,安置在他身上的炸彈就被觸發,我也難逃被炸身亡的命運。
這,便是左廷標給我出的一道題。
嚴伯或許是反對這樣做的。但左廷標於他有一輩子的恩情。嚴伯又極講義氣,曾發誓此生對於左廷標的要求,不說二話。
炸彈被鎖定在他身上,無法取下。他幾乎是背水一戰,除了勸服我,別無選擇。他當然也擔心我真的殺他,引爆炸彈危及自身。可他為何不提前暗示他身上有炸彈呢?為何不早早亮明身份呢?或許他認為,隻有以左廷標的身份來勸服我,我才會真正釋懷。若不然,整個計劃毫無意義。
又或許,嚴伯他太過自信,或說太相信我了。他料想自己是一定能夠說服我放下仇恨執念的;他以為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風終究是個善良的女孩,是不可能下死手去殺人的。
可是他的料想都錯了。我還是扣動了扳機,射出了子彈。
這個一直愛護我的老人,被我親手射殺了。可他到臨死前還在關心我的安危。他對我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小風,快走。
這,就是左廷標為我量身定製的難題。
他太懂得我內心的惡魔了,順利地將我逼入絕境。
不問恩仇,誰都不用死。誓死複仇,就同歸於盡。
左廷標唯一沒有料到的是:被他故意派去國外談事的左紀城中途誤聽了消息,以為老父將他遣開是為了親自與陌風了斷,因而急速趕回,為兩廂援救,登上了陌風號。
這注定開始了死亡之航的陌風號,此時已被炸成了兩截,顛翻過來,倒扣在海麵上。
炸響平息後,船體開始快速進水並下沉。
由於先前紀城將我倆鎖進了後艙密閉的隔間,又將我緊緊護在懷裏,爆炸的衝擊未能要了我的命。但是此刻,我和紀城被關在密閉的船艙裏,艙體已有裂縫正在進水,我們很快就會被拖入海底。
這個隔間其實是一間小倉庫。紀城隨手抓到一件救生衣,便給我穿上。他的動作又快又狠,爭分奪秒的樣子。我卻笑他多此一舉。
船已經翻了,就像一個倒扣過來的碗,把我們隔離在水麵之下。我們誰都出不去了,救生衣穿來何用?是,艙內剩下的一點點空氣或許能讓我們多活一會兒。但很快,水會滲進來,船體會下沉。我們最終會隨著陌風號一起沉入海底。
然而這一刻,我並沒有很害怕。生命最後的時刻,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度過,未嚐不好。
我心中唯一的不舍,是沐恩,我的孩子。但我知道,許澤年和特蕾莎會照顧他長大,如此我也可以心安。
海水已經在快速地滲進來了。
我罪孽深重,自作自受。如此結局,也不冤屈。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來世間走一趟,不過如此。今日與所愛的男人一同葬身大海,在他贈予我的這艘船上,沒有比這更好的死法了。從今往後,再無仇怨,一切了了。唯餘情分,來生相報。
船身正在往水下沒入。周圍壓力漸大,船板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像是快要被擠壓碎裂。我們僅有的一點點空氣也正在隨著船身搖晃碎裂而逃逸。更多的海水滲湧進來,漸漸淹沒了我們的小腿、大腿。
紀城一直沒有同我說話。他受了傷,額角在流血,可他無暇自顧。他神情肅穆,動作迅捷地替我穿好救生衣,綁緊救身衣上的繩子,然後去設法打開那扇艙門。我拉住他,說:“算了,別費力氣了,我們出不去了。你抱著我吧,沒有時間了,你好好抱我一會兒。”
可是他不理會我,隻顧去弄那個艙門。船板間的縫隙越來越大,冰冷的海水急速地湧進來,一寸寸地奪取我們生存的希望。那個艙門早就沒入了水下。紀城幾次潛入,都不得法。
海水很快沒到了我們的胸部,艙內空氣所剩無幾。船下沉得很快,艙門的那一頭沉在最下麵。艙門被鎖死了,無法打開。紀城決定放棄那扇門,另尋逃生路。他抱著我遊到另一頭。這邊的玻璃窗先前還浮翹在水麵上,但轉眼間也沒到了水麵之下。
陌風號帶著我們在急速下沉,倒扣的船體內,空氣越來越少。我知道我們出不去了。
但紀城不放棄。他再次拿出他的槍,將我護在身後,舉槍側對著玻璃窗的接縫處射擊。可沒有用,全是防彈玻璃,牢不可破。
我忽然想起當年他對我說的話——妹妹,我送給你的船,是世上最堅固、最安全的船。可現在,就因為它太堅固,我們被困住。
此時,整個半截船身都已完全沒入水中,沉到了水下數呎處,並且還在快速地下沉。槍隻把玻璃打出一片細小的裂紋。水還在從後方的船板夾縫裏滲進來。水進得越多,船沉得越快;船沉得越快,水壓越大,水便也滲得越快。此時的陌風號猶如一口鋼筋鐵骨的棺材,將我們生生鎖死在水下,要將我們拖入地獄。
空氣越來越少了。我看著他,這個牽動著我一生愛恨的男人,終於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大哭起來。水即刻就要淹沒我們,我抓緊最後的時間,說出最後的話:“城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海水撲麵,吞沒了我的話。我心裏的話遠遠不止這些,但我已泣不成聲,不能呼吸,不能開口了。
所有想說的,再也來不及說了。
海水徹底淹沒了我們,周圍連一絲空氣都沒有了。我和紀城被關在了這口灌滿了水的棺材之中,就要被埋葬了。
可是紀城仍然沒有放棄。他不理會我的絕望,隻是屏著呼吸,用拳頭一下一下擊打玻璃上的裂縫處。玻璃被他一點點擊破、撕開。他手上的皮膚亦被損傷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血融化在海水中,一片鏽紅。海水是鹹的,侵入傷口。我都不敢去想象他有多疼。
玻璃終於被他掰開了一個缺口。缺口大一些了,更大一些了。他爭分奪秒地撕扯著缺口邊緣,完全不顧一雙血肉模糊的手已經碎爛得不成樣子。等到那個缺口終於大到可以容我鑽出去,他托起我,拚命地把我往外塞。可那缺口畢竟還是不夠大,中途我被卡住了,衣服都被劃破了,身上也被劃傷了。我忍不住哭起來,腥鹹的海水嗆入我的嘴裏,直衝鼻腔、腦門。我難受得快要暈厥,隻想放棄。可他不準我放棄,也不顧我掙紮喊叫,隻用盡力氣把我往外推。
終於,我被他推了出來,脫離了船艙。
我渾身是傷,疼得快死了。但我堅持住,回身去拉他,讓他也快些出來。可他體格比我大許多,根本出不來。
我又急又怕,不顧一切地去掰那塊玻璃,想把口子再撕大一點,可是掰不動。我的雙手也被劃得稀爛,鮮血湧出,疼痛難忍。
我們還在不停地下沉,四周的壓力越來越大。
我感到難受極了,肺裏的空氣越來越少,海水不停地灌進我的嘴巴。我感覺自己快要溺斃。
恍惚間,似乎聽到他在喊我,讓我放手,快浮上去。我不放,緊緊拉住他的手。我寧願和他一起沉下去。
水的壓力不停地增大,漸漸令我無法承受。我疼痛至極,可不願放棄,不願鬆手。那個出口太小,他出不來。
他終究還是出不來啊。我哭著,絕望地拍打船身。
我穿著救生衣,有個向上的浮力一直在托我,要把我托向水麵。隨著船體下沉,那浮力越來越大,使我漸漸拉不住紀城。
而紀城,他早已放開了我,並推我,試圖掰開我的手指,要我快走。我不肯走,抓緊他的手不放。
可是他力氣比我大,又很堅決,我的手就快被他掰開了。我看著自己徒勞地用力,卻在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失去他。情急之下,我索性放開他的手,轉而抓住他的袖子,抓得牢牢的。
我不怕和他一起死。但我怕和他分開。
救身衣的浮力還在把我往上拉,而船艙帶著他在往下沉。
船體下沉的力道畢竟遠遠大於一件救生衣的浮力。我被牽扯著一起下沉。可我咬緊牙關,抓緊他的襯衣袖子就是不鬆開。
他又來掰我的手指,我就是不鬆開。
沒有什麽能夠將我和他分開。死亡也不能。
我覺得冷。很冷。渾身疼痛。無法呼吸。
意識開始模糊……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那群小魚,那群閃著金光的小魚。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帶我去潛水。那群燦爛的小魚就在我們身旁,與我們共遊。那樣絢麗,那樣華美,來來去去,像一道光,像一道神跡。那是我們愛的初始,那是我們愛的見證。
可現在,我覺得疼,渾身都疼。我和他又一起回到了大海裏,可為什麽這麽痛苦、這麽絕望?為什麽這麽冷、這麽黑……
意識又回來了。哪裏有小魚?哪裏有金光?身邊不過是黑暗的、冰冷的、無情的海水,要將我們窒息、吞沒、埋葬……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呼吸了。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吧?
我有些害怕,又不再害怕。和我的城哥哥在一起,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不怕,隻要我們能在一起,隻要我們……在一起……
可是……恍惚間,我看到他咬緊牙關,堅持著最後一口氣,從身上掏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什麽?他拿著什麽?他要做什麽?
我又驚又怕地看著他。
他手裏拿著的,是宴會之夜他從我手裏繳走的那支“口紅”。
隻見他按下“口紅”底部的機關,閃著寒光的雙刃匕首瞬間彈出。他就用它鋒利的刃,決然地劃開了自己的袖子。
“不,不要……”我哭喊著,悔痛交加,但沒有用。
布料被割裂的一瞬,我感到自己被一股穩當的力量向上一托,忽地離他遠去。我無聲地哭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離他越來越遠,快速地浮了上去。海水阻隔了我們……我看不見他了……
……
我的手裏還緊緊抓著被他裁下的那塊袖子。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他究竟有多愛我。
這麽多年,他把我放在心裏,卻對我沒有一絲貪戀、一絲期許。他放手讓我遠去,獲得自己的生活,卻在每一刻危險降臨的時候保護我。而我一直都不明白,也不理解,這是怎樣一種深情。
現在我明白了,卻已經太晚了。
我望著陌風號帶著他下沉,極速墜落海底深淵。
我在水中喊不出聲,哭不出淚。
我想像曾經那樣愛他,但再也不能了。我想像曾經那樣恨他,亦再也不能了。我想回到我們過去的日子,我想要那時的藍天白雲和風中的花香,但是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我望著黑暗的盡頭,他的臉在船艙後麵,被一重重海水湮沒覆蓋。我想要再次擁抱他,親吻他,但再也不能了。
黑暗帶走了他。大海帶走了他。陌風號帶走了他。他把我交還給世界,自己走了。
我愛的男人,我永遠失去了他。
他最終把自己和陌風號都送給了我。
而我卻讓他們隨著我的仇恨一起葬身海底。
永遠地,葬身於那冰冷黑暗的深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