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陌風,一直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一個理所當然的複仇者。但最終,我卻是那個最大的結、最深的怨、最黑暗的源頭。
一切都是因為我。林向東為了救我,以至紀城的母親犧牲。十七年後,他又為了那千金一諾,為我舍身。
我堅持殺左廷標以血還血,紀城卻為救我而沉入海底。
我親手營造了修羅場,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為父昭雪,最終卻害得一個又一個愛我的人離我而去。
我是所有惡果的因。我也是所有惡因的果。
我成了那個最大的症結、最邪惡的人。
我一直憎恨的,原來是我自己。我一直追殺的,也是我自己。我所怨懟的,成了我自己。而最後,所有人都死了,隻剩下我自己。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求答案,奮力追索。憤怒遮蔽了我的雙眼。我不知道答案其實就是我自己。
多年來我一直不肯寬恕別人。而如今我又能否寬恕我自己?
一片混沌中,我仿佛聽到了歌聲。
I am tied by truth like an anchor.
Anchored to a bottomless sea.
I am floating freely in the heavens.
Held in by your heart’s gravity.[ 我被真相束縛著,猶如一隻錨,牢牢捆縛於深不可測的大海。我自由地漂浮在天上。被你深深吸引。]
……
它們不來自於天堂,不來自於地獄,而來自於我此刻的心。I Am You. 我是你。還記得嗎?我們一起唱過的歌。
當你活的時候,我愛你。在你死去之後,我是你。
……
漸漸地,歌聲消失了。所有的意識都消失了。
我墮入黑暗,墮入無有。海浪聲在冰冷的知覺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隱沒。
在我所不知道的現實中,我被人從滔滔海水中救起,送往醫院。之後,許澤年找到了我,開始照顧我。
我在病**昏迷了許多天,高燒不退。一直迷迷糊糊,連續做著亂夢,夢見父親,夢見紀城。
我看到父親站在我麵前。我難以置信,哭著擁抱了他。
我說:“我都知道了,父親,什麽都知道了。但我不怪你,請你也不要怪我。我已經原諒了命運的戲弄,請你也原諒我。讓我們像以前一樣,好好做父女,一輩子,我永遠是你的小女兒。我愛你,父親,我永遠愛你……”
然後是紀城。他溫柔地看著我,伸手過來撫摸我的臉。觸覺這樣真實。我對他說:“城哥哥,我愛你,真的很愛你。以前我說恨你,都是騙你的。其實我愛你啊。”沒有了切齒的較勁,沒有了口是心非,沒有了試探和怨懟。我敞開心扉,流著淚說出真心話,“我愛你,我這樣愛你。原諒我,原諒我,別再丟下我,別再離開我……”
夢裏有種奇怪的釋然,溫暖而陶醉。我的心是鬆弛的,身體也是鬆弛的,好像到了天堂。真希望是到了天堂。可以見到愛的人,可以說出所有的真心話,可以原諒、被原諒。
在天堂裏,在夢境裏,一切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可沒有用,終於還是來不及了。我愛的人離我遠去了,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從夢中醒來了。
睜開眼睛,一片刺眼的白光令我恍惚,眩暈。我看到自己還在人間,這慘不忍睹的人間。
理智複蘇。我不得不麵對這個事實:
紀城已經死了,為我而死的。
我感覺到另一個我躲在身體裏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可我的肉身一動不動,寂靜如死。悲痛太深,太切膚,反而一時麻木了。這巨大的麻木籠罩著我。我連彎一下手指頭的意誌力都沒有了。
澤年在我身邊,說:“你終於醒了。你先別急、別動,千萬放心,恩兒很好,在我處,有人照看,一切都好。”
他又說:“你昏迷了一天一夜,一直發燒。我很擔心。你現在感覺如何了?難受嗎?要喝水嗎?”
我看著慘白的天花板,沒有說話。我的皮膚裏紮著針頭,針頭連著膠管,膠管連著瓶子,瓶子裏的藥水一滴一滴滲落下來,注入我的血管。一滴、兩滴、三滴、四滴……我數著,心裏萬籟俱寂。是否是這些化學藥劑給了我夢中那般舒適的幻覺?讓我見到了永遠無法再見的人,說出了永遠沒有機會再說的話。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燒得奄奄一息?是,也許我昏昏沉沉地發高燒,不過是種自身防禦機製。那個潛意識裏的我不想麵對悲慘的真相。也或許是為了防止那個我太過哀傷,做出自我毀滅的舉動。
也許是第二天,一個護士進來,在生命儀器上查看一番,又在工作日誌上刷刷記錄。她很認真,很神聖,仿佛那幾組關於心率、血壓的數字真的可以代表我的生命狀態。她不知道,真正的我已在心裏死了。就像紀城一樣。紀城是不會再有這些數字的。
想到這裏,我感到胸口猛地一痛。也許我的心髒感覺到了我求死的意誌,抗爭著,自作主張地奮力跳動起來。
我聽到護士在對澤年說些什麽:“情況穩定下來……主要是情緒……可以開始吃些流食……要觀察她……”
我怏怏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隻是一瞬間,自從我在這間病房裏醒來,我對時間的感覺就荒誕得離譜——我聽到澤年在喚我:“陌風,還在睡嗎?要不要喝點粥?”
我睜開眼睛。澤年已經把粥盛了出來。
“老胡特地為你煲的。”他說。
他扶我坐起來,塞了個枕頭到我腰後,讓我半靠著。我麻木地由他擺布。這兩天裏,我一句話都沒說過,一聲都沒吭過。
澤年喂我喝粥,一勺一勺舀到我嘴邊,極其耐心。
我的雙手都裹著紗布,無法活動。這一雙罪人的手啊,被船上的玻璃劃爛了。可我還是沒能掰開那該死的玻璃。紀城就被關在那玻璃後麵,跟著船沉到了海底。
他救出了我。可我救不出他。他死了,死在了陌風號上。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見不到他了。
他沒了。可我還活著,還能呼吸、吃喝,還在這裏一口一口吞咽著又甜又熱的粥。多麽不公平!
我忽然感到一陣惡心,猛烈地嘔吐起來,把剛喝下的粥全吐了出來。然後我開始號啕大哭,哭得整間病房猶如刑場。
護士不得不過來給我注射鎮定劑。
我日夜在病**躺著,意誌委頓。
無數次我幻想,自己在這個世界閉上眼睛,然後在另一個世界睜開眼睛。可是沒有。每一次我睜開眼睛,看到的仍是這個世界、這個病房,以及守在我身邊的許澤年。
澤年一刻不離地守了我兩天。
到了第三天,我略微能吃下一點東西。胡胖子在第四天帶恩兒來看我。隻有幾天不見,我卻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恍惚。
恩兒看起來又長大了不少,他越來越像紀城,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個小小的左紀城。
我努力克製著不哭,對著他笑。小男孩看上去並沒有心事,一直說著話。他告訴我,他在澤年叔叔家過得很開心,大胡子叔叔一直陪他玩,還帶他吃“冰旋風”。他問我知不知道“冰旋風”是什麽。我微笑著輕輕搖頭,淚意在眼眶裏被一陣陣壓抑下去。
恩兒起勁地說:“‘冰旋風’是一種好好吃的巧克力冰激淩,等媽媽出院了也要去吃哦。”
我忍著淚,對他微笑,點頭了又點頭。畢竟不過三歲的孩子,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那個隻有數麵之緣的爸爸。
胡胖子向我告狀,說恩兒太頑皮,越跟誰混得熟就越喜歡跟誰搗亂,有時簡直無法無天。胡胖子說他做了一周奶爸已暴瘦十斤,又說小家夥渾身是勁,一刻不停,誰還看得出來他剛從病中恢複呀。
胡胖子咋咋呼呼地製造熱鬧,是為叫我精神開朗起來。澤年也在一旁打哈哈,對老胡說,為身材著想,他應該再當一個月奶爸。
我一直微微笑著聽他們說鬧。我看著我的恩兒,他的每個動作、每個神情都令我想起紀城。現在與從前又不同了。現在我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左紀城這個人了。我再也見不到我孩子的父親了。
等胡胖子帶著恩兒走了,我才終於克製不住情緒,崩潰下來,把臉埋進被子裏大哭起來。
澤年一言不發地抱著我,陪著我,任我哭。
到第五天,我情緒稍稍平定。警署來人了。
沉船之事驚動全港,一時間流言如沸。先前我一直昏迷,醒來後又神誌恍惚,精神介於崩潰邊緣,醫生說我不能再受刺激,暫不能錄口供。故此警方在前幾日隻派了數名便衣偵探在醫院駐點監視。至於大批記者,一概被許澤年設法擋在了醫院外頭。
如今我神智恢複,自然要麵對調查審訊。陌風號沉了,死了三個人,而我林陌風卻幸存,頭號嫌犯的帽子無論如何是摘不掉的。
可警務人員在麵對我時,卻並沒有把我當作嫌犯。他們態度溫和平靜,隻說想找我了解當時情形,要我把來龍去脈如實交代。
來龍去脈,如何交代?若要說清,得從三年多前父親的死說起。不,那也說不清的。得從二十一年前西非礦區的那場槍戰說起。我這個罪魁禍首,當時還隻是個一歲的女嬰,卻已成了這諸多人的詛咒。
我一言不發,一字不吐。人證物證皆在,沒什麽好多說的。我沒有心力把事情再重複一遍。嚴伯是我殺的。陌風號也是我炸的。船沉了。左紀城因我而死。這些都是擺在麵上的事實。
我接受一切懲罰與製裁。
可在我連續沉默數日之後,警員們卻走了。
案子結了。我被定性為:受害者。
他們一直沒有告訴我,在案發後的第二天,嚴伯店裏那名小夥計向警方呈交了一封遺書。遺書由嚴伯親筆手寫,供呈他因私人恩怨誘使我到陌風號上見麵出海並以自殺式爆炸與我同歸於盡的事實。
我感覺到心裏有淚水在流動。眼睛卻幹涸了。
嚴伯為救我,連最後一手準備都做了。他把一切罪過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他保護了每一個人,卻犧牲了他自己。
此封遺書成為重要證物,令我成為無辜受害者。而左紀城中途登船不幸遇難屬於意外。警方認定我精神失常不發一言與此打擊有關。
許澤年自有些神通,沒有讓任何一名小報記者接近過我的病房。我不敢想象,若被一群記者瘋狂圍堵,話筒和攝像機伸到麵前,被問及和左紀城的關係以及是否蓄意製造慘案,我一定會崩潰。
但媒體並不死心。他們搜刮出幾張我的照片,還有兒時我與紀城的合影。僅憑臆測,他們已把我與左家、左家與嚴獻道、嚴獻道與我之間的故事編出了一百種版本,每一種都可以拍成一部血淚恩仇錄。
然而沒有一種版本觸碰到了哪怕一點點事實真相。
因為我父親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林向東這三個字,從來不曾出現過。哪怕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也隻不過是左氏商業帝國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去則去矣。
左氏商業帝國在一夜間受到重創。媒體鋪天蓋地地渲染:左氏繼承人意外身亡,左廷標一病不起,高層大亂,大股東們各懷鬼胎,傾軋相爭。恒牧道股價大跌,創十年新低。小股東們但求自保,紛紛開始拋售股票,更有若幹對手趁此機會惡意收購。一代鑽石大王經營了三十多年的產業岌岌可危,不日或將改朝換姓。
巨變突發,有人破產,有人得意,有人跳樓,有人鼓舞。
一顆石子投入湖中,觸發陣陣漣漪。而那些因此在波浪中起伏的人們也許並不知道是什麽令他們動**。
而我這顆無名的小石子,打算就此沉到黑暗寂靜的湖底,把那真相永遠掩埋。
或許多年之後,我會說出這個真相,或許是對許澤年,或許是對我兒沐恩,或許是對別的人,或許不會。
那時我已經老了,老到心已麻木不痛,老到再也流不出眼淚。但我還是會記得,記得左廷標是如何把生死抉擇交給了我;記得嚴伯是怎樣精心設計了來勸我離開這個局;記得嚴伯和左廷標打的賭;記得嚴伯怎樣試圖以左廷標的身份來平息我的仇恨與怒火;記得他怎樣勸我遠行,許我安穩未來;當然,我也會記得自己是怎樣扣動了扳機,殺死了這個始終愛護我的老人。
他對我說過:回頭是岸。可是我沒有聽。船沉了。
是的,我會記得船是怎樣沉的;記得左廷標狠絕的設計——不問恩仇,大家同活,誓死複仇,就同歸於盡。我會永遠永遠記得陌風號是怎樣被炸碎的,記得左紀城的死,記得我與他在水中的訣別。
到那時,我還會心痛欲絕,泣不成聲嗎?還會像現在這樣,每一分每一秒地活在煎熬中、後悔中,後悔沒有聽澤年的話離開香港,放棄複仇嗎?還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一秒鍾不想著死去的紀城嗎?
不問。那兩個大字已在碑上刻下。上天給過我機會。
我若不問恩仇,便不會再有人死。
如今這慘痛的苦果,是我自己種下的。
沉了陌風號、殺死紀城的,是我久久不肯熄滅的恨。
我出院那日,天下起雨來。澤年駕車載我回家。
一路上,我無話,神情呆滯地望著窗外,對外界一切熟視無睹。隻是快到公寓附近時,我又瞥見了街角的那個乞丐。
是他,就是他,那天夜裏與我搭話,說我被人跟蹤。他所說的,應該就是紀城派來監視或保護我的人。當時我渾然不覺,而他汙濁的眼睛竟能看到那麽多。我不禁凜然,如此肮髒可怖之人,縮在街角的陰影裏,吹風淋雨,口出誑語,卻又仿若信使一般的存在。
我不欲再看他,可車子偏巧停在路口等紅燈。我看過去,隔著那麽遠的距離,那乞丐竟也牢牢盯住我,即便隔著車窗,也盯得我心裏發毛。他還是那天夜裏那副邋遢模樣,仿佛多年來從未離開過他的寶座。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欲轉開目光,他卻忽然對我微笑起來。那是多麽令人悚然的一副表情啊。我從他的神情裏看到他在說:“哈,我一無所有,可我自在、無畏,於人於己於天於地,都毫無虧欠。不像爾等……”我神使鬼差一般在心裏把他的話接下去,“爾等錦衣玉食,卻鬥個你死我活。爾等的父輩們斂盡天下之財,流他人之血汗,裝點自身之寶鑽,也合該爾等沒有福報,嗬嗬嗬嗬嗬……”
我像著了魔一般,驚懼難安,悲從中來,渾身禁不住地顫抖起來,直到澤年喚我:“陌風……陌風……你怎麽了?”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雙手白得像鬼,緊緊抓著座椅,指甲深深嵌入皮革,眼眶裏已滿是淚水。
這時,綠燈亮起,澤年開動汽車。乞丐的臉在車窗外一閃而過。
雲端,一聲雷響,雨點嘩嘩砸落下來。
之後數日,天氣一直陰雨綿綿。我日日待在澤年的公寓裏,不敢出門,隻是望著灰暗的天空,捱這陰冷潮濕的日子。
很多次,我想回到陌風號沉沒的海域,去找尋自己理智都不相信的存在,去找尋奇跡。在最痛苦的一刻,我真的要奪門而去。
澤年阻止了我。他翻給我看一張報紙。報紙是很多天前的。
原來,左紀城的葬禮早已舉行過。
我雙手顫抖地拿著報紙,看著那篇短短的報道和那幀小小的照片。一群黑衣人肅穆地站著,打著黑色的傘。天陰沉沉的,飄著細密的雨絲。在他長眠的地方,有人放上了一捧白色的雛菊。
報紙從我的手中滑落。澤年撿起來,一言不發地收走。
他沒有說話,但他已經告訴了我——沒有必要回去了,一切都結束了,那裏什麽都沒有了。
我的心猶如被劍刺穿了一樣痛。我的紀城,我的城哥哥,他究竟還是一個人去了,他該多孤單、多寂寞、多冷……
我罪孽深重,將他推入死地。我有過機會的,可我執念太深。
命運最終帶來懲罰。用他的死,來懲罰我。
我渾身顫抖,喉嚨哽咽得發痛,很難過,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澤年扶住我,說:“想哭就哭出來。”
可我隻覺得冷,嘴唇囁嚅,哭不出來,也發不出聲音。
就在同一天,有一個男人聯絡到許澤年,自稱是左紀城的律師,姓周,想要見我。澤年了解了情況,請他上門。
我見到這個周律師,四十多歲,西裝革履,並不是生臉。我十多歲時,他已在為紀城服務,我有印象。他自然也認得我,開門見山地告訴我:“左先生留有遺囑。”他拿出一疊文件放到我麵前。
我懵了,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打了一拳,呆了片刻,顫抖著雙唇問:“他怎麽會……他怎麽……知道……自己……?”我連不成句子。
“左先生思慮周全。”周律師簡單地回答,臉色平靜而肅穆,仿佛隻是公事公辦。我聽到他接著說下去,什麽權利,什麽股份,什麽基金……說來說去就是左紀城身故後,我和我的孩子可以得到多少錢。
我麵無表情地聽著,聽著律師低沉而冷靜的嗓音嗡嗡地響著,我什麽都聽不清,他的聲音遠去了,模糊了。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文件上指到這裏,又指到那裏,可我一個字都看不清。那些字都漂浮起來,在我的視覺中遊離。
我不想聽,不想看,不想知道他給我和孩子留下些什麽,這些統統在宣告,他已經不在了。這白紙黑字,就是他的死亡證明。
我霍然起身,揮手將麵前的文件統統掃到地上,“你走,你走。我不要聽這些。”我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
“你走啊,拿上你的東西,快走。我不要看到你。”我失控將桌上的水杯等物一應掃**。
“陌風,你冷靜些。”澤年聞聲從外屋進來。
我哭出聲來,推開澤年,轉身奔出房間,隱約聽到身後傳來澤年的道歉聲:“實在對不起,周律師,她太過悲傷……”
“我明白,隻是這些仍需她簽署……”
“也許過一陣……”
“隻能如此了。”
“有勞你。”
……
我不知周律師何時走的。
我不想再見到他。我害怕見到他。他就像死神的化身。他帶來的東西令我戰栗。
那所謂的遺囑,在我已經瀕死的心上又重重插了一刀。
他死了。現在我確定了,他死了。
或許,自殺的念頭就是在那一刻有的。
在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紀城已經不在這個人間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跟著他去。
又或許,赴死不是預謀,而是一時的衝動,一瞬的**。
在周律師到訪之後的數天裏,我情緒消沉,一言不發,仿佛又回到了住院的日子。白日裏,渾渾噩噩,日子還能混過去。可是夜裏不行。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直麵自己的痛苦。直至有一天夜裏,我終於熬不住,起身尋找安眠藥,起初隻為奢求片刻安寧。
然而我遍尋不獲。澤年早就把家裏的安眠藥都扔掉了。我最後在衛生間的藥櫃裏找到了一瓶退燒藥。
我想起小時候發高燒,似乎吃過這種藥。大夫那時說,這藥有副作用,過量服用會破壞大腦神經,大人吃一粒,小孩隻能吃半粒。我還記得父親那時小心翼翼剪下半粒藥,喂我服下,我便昏昏然睡了一大覺,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我扭開瓶蓋,倒出一粒白色藥片在手心裏,怔怔的,放進嘴裏,想了想,又倒出一粒,再放進嘴裏。就是這一瞬間,死亡的**倏地升騰起來。我忽然意識到,隻要吞下這瓶藥,我就能和紀城在一起了。
這股**驟然控製了我。我扣著藥瓶往手心裏又倒了一下。我看著手心裏一大把白色的藥片,在燈光下,顯得尤為慘然、悲壯。
我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想,決然抬手把藥片都塞進嘴裏。
滿嘴的苦澀味令我感到一陣惡心,無法吞咽,卻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衛生間的門被打開了。
我驚愕地轉過頭,看到門外站著澤年,恩兒怯怯地跟在他身旁,拉著他的衣角。他們都看著我,看著我滿嘴的藥片、滿麵的淚痕。
一瞬間,時光停住,萬籟俱寂。
我們都如冰雕一般僵在原地,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澤年麵若清霜,目光透人肺腑,眸底一片靜冷的顏色。恩兒懵懵懂懂,目光天真無邪,卻也透出孩童敏銳的洞察。這兩雙目光無聲地刺痛了我,令我羞愧難當。我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軟弱、自私、絕望、可憐。我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了我自己對自己的痛恨。
隨著一陣劇烈的惡心,我猛地嘔吐起來,把滿口的藥片都吐在了水池裏。澤年快速上前扶住我,讓我低下頭,同時將兩根手指放入我口中,壓住我的舌根,命我繼續嘔吐。
我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隻感到頭暈目眩,惡心難耐,胃裏翻江倒海,終於把一切吐得幹幹淨淨,最後軟軟癱倒在他懷裏。
澤年抱著我到沙發上坐下,拿毛巾來替我擦拭幹淨,為我倒來溫水漱口,又安頓恩兒重新睡下,最後過來坐在我身旁。
他很冷靜,也很沉默,像是對此事早有預料,有條不紊地處理一切。我終於輕輕地哭了出來,無言以對,隻說了句:“對不起。”
他一聲歎息,伸手來握住我的手,卻並不看我,垂首怔怔望著地上,良久,輕輕道:“你是恩兒的媽媽,陌風。”
他的意思我都明白。此刻我已冷靜,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我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樣做了。你別擔心。”
死,是一瞬的念頭。
這一夜,我沒死成,過去了,以後便不會再嚐試。
然而,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澤年和恩兒看著我的目光,將令我永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