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胖子經常來看我。在我住院的日子,一直是他和安琪拉在照顧恩兒。不工作的時候他住離島,還帶恩兒過去住了幾日。恩兒對這位大胡子胖叔叔也有了感情,有點依賴。我到這時才知道,這位熱心開朗、智商170的老好科學家名叫胡誌達。

胡誌達屬於那種樂天派,經常變身為卡通人物。他對我的故事聽了大概,隻當平常事,既不好奇深問,也不作正邪論斷。他說:“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記性差一點,每天都是新的開始,多好。”

我說:“可是人若沒有記憶,生活何以為繼?”

老胡嘿嘿一笑,說:“你以為你記得的事情就真實發生過嗎?你以為你不記得的事情就沒有發生過嗎?照我看,我們人類很有可能被外星係某種高智能生命控製住了。也許每天早晨醒來的都是全新的我們。也許我們所有的記憶、思維、意識都是前一天夜裏剛剛裝進我們腦袋裏的。我們所記得的曆史、我們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不過是一部裝進我們嶄新肉身裏的故事書而已。有句話不是這樣講嘛——The past is just a story we tell ourselves.[ 過去的事,隻是我們告訴自己的一個故事。] 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啦,別太在意過去啦。反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到底可不可靠,還不如把過去都忘掉,每天都是新的開始。正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

“閉嘴吧。”澤年在一旁罵他,“你這個曆史虛無主義者。這種奇談怪論請拿到別的地方去推銷。”

老胡毫不介意,嘿嘿笑著。他有他的一套哲學。

澤年走開了,老胡又對我說:“你看看老許,多在意你。我才說了幾句?他就忍不住了。他以前脾氣多好,現在,嘖嘖……”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滿臉的胡子都在抖。

我也笑,淒涼地笑。但我學會了掩飾。

澤年放下了一切事務,每天在家裏陪我和恩兒。

我身體一直不太好,蒼白消瘦,麵無人色,經常胃痛,吃不下東西,手腳發麻。澤年說,胃是情緒器官,需改善心境,慢慢調理。

他天天煲湯給我喝,烏雞海參、冬蟲夏草、元貝花膠。他給我買來漫畫雜誌、歌碟影碟,想方設法令我開心,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知他一片苦心,也知要多吃多喝多笑,努力振作活過來,隻是有時候做得到,有時候做不到。

在一定程度上,我與澤年這樣已經像在過婚姻生活。我常忍不住想,我與紀城從未體驗過正常的婚姻生活,盡管在心底裏,我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我的丈夫,是我此生唯一的男人。

在那哥哥妹妹的歲月裏,我們隻顧著玩鬧、旅行,一直在路上。我們從未有過一個共同的家,一起生活,一起逛街,買菜,做飯,看電視;一起睡覺,聽音樂;一起陪孩子玩,送孩子上學。我與他沒有做過尋常夫妻,並且再也沒有機會做了。

尋常夫妻,我與澤年卻自然而然地成了這樣。但我時常覺得自己已經老到了八十歲,從此活在回憶裏,根本沒有未來。

有天早晨,澤年像平日一樣,做了早餐和我一起吃。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與他交流不多,有時相顧無言,他就會打開餐桌上的小收音機,放點音樂調頻什麽的。

這天,他剛打開收音機,裏麵就傳出熟悉的旋律: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天邊的你漂泊在白雲外。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

歌聲蒼涼、悲愴,深深觸動我的心。

澤年察覺到我神色悲切,魂不守舍,知道是這歌不好,伸手欲關掉收音機。我卻抓住了他的手。

我靈魂出竅一般定在那裏,聽著這首老歌。

《一生所愛》,是屬於我和紀城的共同回憶。旋律空靈悠揚,引人遐思,它卻從未曾像此刻這樣令我的心顫抖如風中落葉。

還記得嗎?我的城哥哥。從前,你開著車,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聽著這首歌。我好想你,城哥哥,我好想你,你在哪裏?

我還記得那時,我說我喜歡這首歌,你就答應陪我去看演唱會。

你還答應了我很多事。你答應送我戒指。你答應帶我去旅行。你答應陪我過生日。你答應等我長大。你答應送我陌風號。你答應等我十八歲的時候與我在一起。

你答應我的事,你全都做到了。

可我呢?

我答應過要聽你的話。我答應過你要好好生活。我答應過你要離開香港。我還答應你放下恩怨,忘記從前,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

我答應過你的事,一件都沒有做到。

現在都來不及了。

我也不想這樣的,城哥哥。我一直在努力,一直想好好的,想與你一起,好好的。可是,人生啊,真的好難,好難。

你對我失望了。你撇下我走了。

你把愛放在了我心裏。你把黑暗也放在了我心裏。

然後你走了。

……

我捂住臉,壓抑地哭泣起來。

澤年在一旁輕輕歎息,稍滯片刻,還是抬手關掉了收音機。

歌聲消失。

“一切都不能重來了……紀城他不在了……他是被我害死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嗚咽著,斷斷續續,字淚含混。

“紀城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他在人生最不能錯的事情上做錯了。他錯在愛我。他不該愛我的。如果他愛的是別人,他就不會死。是我害死了他。他走了,他永遠回不來了……”

“但他希望你活下去。”澤年平靜地說。

“還有你父親。他們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澤年一直照顧我和恩兒,照顧我反反複複的情緒。他做很多可口的食物,說很多積極的話。他像陽光、空氣和水,無聲也不張揚,卻幫助人存活下去。我與他之間,沒有**,隻有生活,平平淡淡的慈悲與憐憫。但他說,這才是愛。

我們沒有更親密過。有過一次,他有意欲。我理性上覺得可以接受。可他的手剛剛觸碰到我的胸口,我就退縮了。

他碰到的是我胸前的傷疤。那些圓形的粉色疤痕,成了我最敏感的皮膚。那裏曾經有過三個字:左紀城。

我逃進自己的房間,鎖上門。我心痛得站不住,身子靠在門上直往下滑。淚水充滿我的眼眶,我沒忍住,又哭起來。

十八歲那年,我和紀城在各自的身上烙下對方的名字。後來我燙掉了他的名字。而現在,我的名字也隨著他的肉身毀滅了。

左紀城,林陌風,那天紋下的六個字,都已在這世間消失。

在這世間,我們以肉身相愛、癡纏,可肉身卻如此脆弱,經不得一滴毒藥、一粒子彈,經不得火的灼燙,或水的傾溺。

稍不留神,我們就失去一切,再無所托。

肉身不堪一擊,可於生者,記憶卻長存。分離的痛苦久久不散。就像現在,他走了,我還要活著,受著,捱著。

我隻能接受這鐵打的事實:我與他,從此陰陽陌路,不得相見,再也無法知曉彼此的事。

年輕的時候,好天真,什麽都想占有,總覺得一切都不會變,人可以活很久,死亡是遙遠而不相幹的事。可這世界的真相恰是:什麽都會變,什麽都無法占有,而人,隨時可能死去。

無常、變化、離別、失去,才是這世界的真相與常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父親那年才對我說,唯願我一生快樂。

那是個多麽不可企及的願望啊。

然而日出日落,鬥轉星移。在我的無知無覺中,時間已在消化一切。那件事,已經慢慢退出了人們的視線。

不再有人打聽我,找尋我。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大事發生。戰爭、災難、恐怖襲擊、民航客機失聯、埃博拉病毒肆虐,當然還有,天後歌星結第三次婚。一個鑽石大王倒下了,會有新的鑽石大王、地產大王、船王、賭王誕生。一個商人的生死抓不住公眾太久的興趣。至於我這個小人物,更不會有人掛懷。餘下的事,不過是我自己麵對自己。

就像澤年說的,這道坎,需要我自己跨過去。

住院的時候,每天每夜,我腦海中都是陌風號上的最後一幕,連做夢都一次次回到水下,一次次訣別。我在夢裏哭,在夢裏發抖,在夢裏喊叫、掙紮。我聽到他痛苦地問我:你為何不肯回頭?我不及回答,他便消失,被深淵拖走,被海怪拖走,被朽爛的陌風號拖走。

我失去了他一次,又在夢裏一次次失去他。

出院之後,我不再做夢,卻無休止地沉浸在往事之中。從孩提時代的朦朧記憶,到十八歲那年分開,我與他之間,點點滴滴,皆如無序的電影片段,反複出現,又反複中斷,有時被我回放了又回放。

當然,在清醒冷靜的時分,我也回憶過最後看他的那一眼。在昏暗的水下,隔著重重海水,他被困在船艙裏,其實我是什麽都看不清的,並且那時我已瀕臨昏迷,分離又是一瞬間發生的。可是,我分明記得他的臉,記得他眼中的眷戀與不舍,那深邃無盡的愛。

至此,記憶或許已經被我篡改。海底那一瞬的訣別,再無別人見證、共享,它隻是我自己一人的傷悼。

然而,時間終究是強盛的力量。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那些記憶終於還是安靜了,消淡了。若是它們擁有獨立的生命與意誌,那它們終於也累了,停止了,放棄了。

我,也累了,停止了,放棄了。

我答應澤年,離開香港,帶著恩兒和他一起回美國。

不過,離開之前,我仍有一事未完。

我要去看一個人。

聽聞事發之後,左廷標突發腦梗,就此臥病不起。

其實後來我將事情重新推敲過一遍。嚴伯在船上告訴我的也許大多不是真相。他那時隻為說服我,要我相信,當年之事前因複雜,我父親是左安九殺的,左安九又是受命於別人,而非左廷標。

嚴伯是為了讓我放下仇恨,安然離去。而現在,我已無法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麽。

也許當年左廷標確實對我父親起了殺心。也許他不過順水推舟,公報私仇。甚至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大師。也許隻是我父親知道得太多。又或者,真的隻是因為我,因為我這個災星、禍害。

無論如何,嚴伯的一片苦心最終枉費了。

病房外,整個樓層守衛重重。

保鏢比往日多了一倍。並且是些完全不同的保鏢,個個都有著特務般的冷酷與彪悍。但我並沒有什麽畏懼,隻是坦然地走過去。

不出所料,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就被兩名保鏢攔下盤問。

未等我作答,有一個男人從裏麵走出來,半生的麵孔,四五十歲的年紀,精壯、幹練,沒有表情,應是左廷標貼身的人。他示意我舉起雙手,然後搜了一下我的身。我除了手上捧的一束鮮花,什麽也沒帶。他又檢查了一下那束花,然後授意保鏢放行,自己領著我往裏走。

到了病房門口,他側身相讓,做了個請的動作,請我先行。我剛一進去,他就拿出了槍,抵在我背後,對準心髒的位置。

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十分冷靜,沒有恐懼。

我仿佛看到紀城也在場,就在這間屋子裏,就站在他父親的病床邊。他溫柔地望著我。我一點也不怕。從他死後,我就不怕死。

男人用槍抵著我往前走,走到左廷標的床邊。

我看到他,我的仇人。他已是病入膏肓的一個老人,被醫生判了死緩,無力地躺在膠管布成的網中,殘喘。

見到我,他動了動,喉嚨裏發出渾濁而模糊的聲音。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那聲音暗沉沙啞,猶如出自一口荒蕪已久的古井。

旁邊的女護工為我翻譯:“左先生說,現在,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嗎?我淒然一笑,淚水滾落下來。

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何放我進來。他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我。而此刻,在彌留之際,他還放我進來看他,是因為他想看到我。他想看到我的痛苦,看到我生無可戀、無可奈何的模樣,看到我空餘一腔哀戚深情,無處著力,沒有安慰,追悔莫及。

我聽到我身後的男人拉開了槍的保險栓,哢噠一下,鋒利的金屬聲,象征著權力,預示著死亡。

我看到紀城就站在我身旁,看看他父親,又看看我。他伸手過來,用手掌輕輕覆住我的臉,他的手指沿著我的額頭往下劃,劃過我的鼻尖、嘴唇和下巴。我哭著。他還記得這個動作。他溫柔地撫住我的臉龐,想要拭去我的淚,我卻感覺不到他手掌的溫度。

我的眼淚不停地流淌下來。

“標哥?”我聽到身後的男人在討命令,抵著我的槍口又緊了一些。我可以想象,當年左安九也曾這樣討過同樣的命令。

躺在我麵前的左廷標,他甚至無需發出聲音,隻需點一下頭,甚或隻需輕輕眨一下眼,就可以叫一粒子彈瞬間穿透我的心髒,為他自己報了仇,讓我給他的兒子殉葬。我認。我甘願。我一點都不怕。這一槍打死了我,我的靈魂就解脫了。我等待著。

可是他卻說:“放她走。”

他的語言能力已經喪失了大半。可這句話他卻說得這麽清楚。

我身後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沒有服從,大約是不理解、不甘心。仇人送上門來,豈有放走的道理?

左廷標又說了一遍:“放她走。”

同樣的三個字,再一次,輕聲,卻堅定。

我感覺到那抵著後背的槍口鬆開了,慢慢放了下去。

淚水瘋狂地湧上我的眼眶,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我看到身邊的紀城消失不見了。

左廷標看著我。他的眼中也浮起了淚水。

這一刻,我與他,四目相對,四行淚水。

我站著,他躺著。可他看著我的眼神,仿佛仍是個國王,帶著大赦後的尊貴、傲慢與憐憫。又或許,他並沒有赦我。

紀城死了,我的絕望尤比他甚。

他已是將死之人,一切行將了了。而我,還要在這世上苟活,忍著永失所愛的傷痛,苟活很久,很久。

這是他對我最終的、永恒的嘲弄。

殺戮他人,便會禍及自己。這個天定命數誰也逃不開。

我若不開槍殺他,船就不會炸。船炸了,是我的罪。

他若不炸船殺我,紀城就不會葬身大海。紀城死了,是他的罪。

可現在,我們兩個罪人活著。紀城卻死了。嚴伯也死了。我的父親,也死了。我們兩個罪人,活著,四目相對,四行淚水,誰也不說一句話。這,又何嚐不是上帝對我們的嘲弄?

我一句話都沒有說,放下那束鮮花,轉身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