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最美的愛情有兩種:
一種是相濡以沫;另一種,是相忘於江湖。
有些人,與最愛的人相濡以沫,與次愛的人相忘於江湖。另一些人,反之。他們都是幸運的。
不幸的是,那個你最愛的人,你既無法與他相濡以沫,又無法與他相忘於江湖。你無法再愛他,無法再恨他,無法忘記他。
從此,你生命中的一切都隻是浮雲幻影。
你的心殘缺了,從此喪失了健全的愛的能力。
離開這天,是月中。清晨,月亮懸在天邊,圓圓淡淡的一小枚,像一個含蓄的句號。
東西早已收拾好。我們行李不多,即便是去彼岸定居,也不過是幾隻箱子、幾身衣服。經曆了太多,便覺得一切外物都可有可無。
最重要的東西,小小的,都帶在身上,穿在項鏈裏的戒指,以及放在口袋裏的懷表,分別是紀城和父親留給我的紀念物。
澤年訂了車去機場,讓車等在樓下,他先去把行李分批裝上車。我在屋裏給恩兒穿戴整齊,等著澤年上來接我們。
等待的間隙,我摸出懷表來看時間,忽又發現,表殼裏鑲嵌的我和父親的那張照片稍有些歪了。我想把它重新擺放好,可是弄了幾下非但沒有弄好,照片反而掉了出來。我拿起照片,下意識地將它反過來看看,但見照片反麵並沒有寫著什麽字。我正打算把它重新鑲嵌進去,卻忽然看到表殼裏蓋內銘刻著兩個很小的字,拿近了仔細看,竟是“東侺”二字。
東侺。林向東,紀美侺。這塊表竟是父親和紀城母親的信物?這塊表,當初是誰送給誰,最後又是誰留給誰的?我恍恍惚惚,一時愣在那裏。究竟還有多少往事是我不知道的?當年父親把我與他的合影嵌進表殼裏,擋住了這“東侺”二字,那時他的心情是怎樣的?他在想什麽?那麽多年了,每當他打開這塊表,每當他看到照片裏的我,又會否惦念照片後麵被遮擋的兩個字?他會否恨我怨我?會否後悔救我?又或者,會否把我當作愛的延續、愛的救贖?
“陌風……”澤年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輕輕喚我。
“嗯?”我抬起頭。
“行李都上車了。可以出發了。”他說。
我點點頭,匆匆把照片嵌回表殼中。過去了,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我對自己說,應該打起精神,去過新的生活了。
澤年說他帶著恩兒再檢查一遍屋子,看看有無物品遺漏,讓我先下樓。他說:“有個菲律賓女人找你,要同你說幾句話,此刻正等在樓外。”我略奇怪,問:“菲律賓女人?長什麽樣子?”
澤年說:“五十多歲的女人,卷發,膚黑,戴眼鏡。”
難道是阿金?
我下樓一看,果然是阿金,還牽著我的金毛犬Hunter。
我一陣傷感,沒想到,走都要走了,還要麵對那麽多的回憶。
阿金比我更傷感,一見到我眼眶就紅了,說:“孩子,我知道你要走了,來送送你。”她像很多年前一樣,叫我“孩子”。
她說:“這地址原來紀城告訴過我。”
我點點頭,道聲謝謝,又輕輕揉了揉Hunter的腦袋。
Hunter伸出舌頭來舔我的手掌以示親熱。可我不能帶它走了,我又要再次離開它了。這次也許是永別。
阿金一直看著我,似乎欲言又止。這位左家的老傭人,也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雖然中間有好幾年沒見,但我知道,她對我不舍。
果然她一開口亦是同樣的話:“孩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我輕輕點頭,心裏也生出一絲難過。
她接著說下去:“紀城八歲沒了母親,後來一直是我照顧他,照顧你們倆。”她按了按眼角溢出的淚,“你和紀城,就像是我的孩子。我自己沒有孩子,但你們就是我的孩子。我看著你們長大的。”
她年紀大了,絮絮叨叨,說得我心酸無比,也禁不住流淚,“我知道,我知道。您別說了,別說了。”我實在受不了聽她再提起紀城。
“可是,有件事,今天我想告訴你。”她說。
我看著她,忽然有些恐懼。我怕她說出什麽我無法承受的話來。
她握住我的手,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說出來。她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她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坐船出海?”
我從小到大經常坐船出海,我不知她說的是哪一次,茫然地搖了搖頭。
她說:“也是,那年你才一歲多,怎麽可能記得?”
一歲多?我忽然好奇。也就是我父親剛剛收養了我的時候?
阿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說下去:“是的,就是林先生剛帶你回到香港之後不久。那天,左先生邀請林先生出海去玩,讓林先生帶著你。那天紀城也去了,我負責照顧紀城,所以也跟著去了。”
聽到這裏,我緊張起來,屏息凝神地等著她說下去。
她說:“本來我們都以為,隻是帶孩子出來看海,所以很放鬆。那時左太太剛過世沒多久,左先生心情一直不好,家裏氣氛很沉悶、很慘淡。一聽說出海遊玩,我們都以為左先生終於是想通了,打算放下悲痛,要讓大家換個心情了。可是沒想到,船一開到公海,左先生突然就翻了臉,命人把你從嬰兒車裏抱出來,直接扔進海裏。”
聽到這裏我心頭一顫。阿金的言語轉化成真實的畫麵在我眼前重現。我按理是不記得有這回事的,可我又似乎記得。
“林先生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阿金說下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扔了出去,摔進海裏。左先生對林先生說——你要敢下去救她,從此我沒你這個兄弟。林先生說——孩子是無辜的,她還這麽小,不該禍及她。但左先生不為所動。你當時落在海裏,哭叫著胡亂撲騰,隨時會死掉。林先生沒辦法,對著左先生就跪了下來。左先生這才稍稍動容,說了句——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她要能遊到船邊來,就撈她起來;她要遊不回來,那就是命該如此。可你當時才一歲多啊,連路都走不好,哪裏會遊泳?才片刻工夫,海浪已把你推到遠處了。當時是初春,海水很冷。你在冰冷的水裏掙紮著,眼看著就不行了,就算一時淹不死,也隨時有可能被鯊魚咬死。當時船上的人都不忍看,連那幾個保鏢麵上都繃不住了。林先生一直跪著,對左先生哀求——都是我犯的錯,該懲罰我,孩子太可憐了,她是無辜的,我拿自己的命換她的命。左先生很生氣,不為所動,說——還是那句話,看她自己的造化,她要回得來,我從此不與她為難。一船的人誰都不敢動,都看著在海水裏掙紮的你,想知道會不會出現奇跡。可你畢竟是個幼兒啊,往海裏一丟怎麽可能回得來,眼看著就要被浪卷沒了。這時,忽然有個人從甲板上跳了下去,一頭紮進水裏就朝你遊去。大家都沒看清那膽大包天的人是誰,齊齊奔到欄杆邊去看,才發現,是紀城。還不到九歲的一個男孩子,一聲不吭,跳進海裏就去救人。這下大人們都慌了,兩個保鏢緊接著跳下水去,救生圈也拋了出去。很快,紀城把你從水裏抱了起來,保鏢們又把你們都托起來,拉回船上。”
我聽呆了。我從小記得,自己有過一次在海裏溺水的經曆,是紀城救了我。我依稀記得自己被海水嗆得快死了,記得他遊過來,緊緊地抱住我,記得我勾著他的脖子,他把我托起來。記憶有些朦朧,我一直以為那是我三四歲去海裏玩耍時發生的事情,卻從來不知道,原來是一歲多的時候,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一歲多,應該還不記事,沒有記憶。可也許是因為瀕臨死亡,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那些畫麵永遠烙在了腦海中。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對紀城就有一種莫名的依賴和崇拜,那種依賴和崇拜有時甚至超過了對父親。
阿金繼續說下去:“發生這樣的情況,是誰也沒想到的。紀城還是個小男孩,但他做的事讓幾個大男人都麵麵相覷,好生慚愧。左先生顯然不太高興,冷冷地看著一切,一言不發,但他投向紀城的目光又似乎有一點驕傲和讚許。無論如何,左先生不能食言了,你既活了下來了,他從此就不與你為難。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了十幾年。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我也說不清了。我一個做下人的,不可能弄清所有的來龍去脈。隻能說,世事難料。有些刺,長在人心裏,拔不掉。”
我低下頭,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阿金又說:“紀城把你抱上來的時候,你已經神誌不清了,但手還牢牢勾著他的脖子。兩個小孩子,從冰冷的海水裏上來,渾身都濕透了,好可憐的樣子。但紀城的眼神很堅定。我當時看了心裏就震動,我有種直覺,覺得你們這兩個孩子會有一輩子的緣分,你們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可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說著,不停地抹淚,“紀城這孩子,早熟,早慧,敏感,卻話不多,你從來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有時候他令大人也覺得怕。那天回來之後,他對我說,這件事永遠不許對任何人說。我答應他了,這麽多年守口如瓶。可現在,紀城已經不在了。我想,說出來也無妨吧。”
她歎了口氣,又說:“我已經老了。你又要走了。我怕如果現在不說,你就永遠沒有機會知道這件事了。”
我淚流不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澤年這時牽著恩兒從樓上下來了。他看我一眼,輕輕拍一下我的肩膀,說:“該出發了,趕飛機。”然後他帶著恩兒先上車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孩子,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紀城這一輩子,是一直愛著你的。你要記得他對你的好、他對你的愛,好好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負他這麽愛你。”阿金一邊哭一邊說。
我一邊哭一邊點頭,言語含混地對她道別。
我上了車,車門關上。我哭得更厲害了,阿金也哭得更厲害了。但我們再沒說什麽話。我隔著車窗對她揮揮手。她也朝我揮揮手。
司機把車開動起來。我看到阿金捂著嘴哭,哭得幾乎號啕起來。Hunter跟在車後麵追過來,就像當年我被送走的時候一樣。
它追了一陣,終於追不上了,停下來,無辜地望著我離它越來越遠。
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緣分原來可以這樣的短暫,卻又這樣的深刻。這短暫、這深刻,帶給靈魂無盡的苦痛與纏綿。
我把臉埋進手掌裏,放聲號啕起來。
澤年在我旁邊,輕輕拍我的背,不問,不說。
“你一歲的時候,我就抱過你。”
我把第一次給他的那天晚上,他在我耳邊說過這句話,我一直一直都記得。我一直以為,那隻是一句情話。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他說的到底是什麽。
我是他的仇敵,我虧欠他。他要我這一輩子都屬於他,以此補償他。他也是我的仇敵,他虧欠我。他要給我這一生的愛,以此來補償我。一歲的時候,我被他父親扔進海裏。他決然跳入海中,就是救贖的開始。經上記著說:要愛你的仇敵,為那迫害你人的禱告。天父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他秉承他母親的遺誌,用寬恕和愛拯救彼此的人生。
隻是我辜負了他。我辜負了他。
汽車在路上飛馳。隔著淚,我望著窗外的景象一幕幕後退。
每一幕都似曾相識,每一幕都是最後一眼。
悵惘連著悵惘,悲傷連著悲傷,回憶切斷回憶。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然後,不知怎樣就到了機場。我的淚水停住了。
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這座令我生,令我死的城市,不再回來。永遠永遠,不再回來。
我與這座城市的緣分,結束了。
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了,叫阿金在那最後的時刻,告訴我最初的故事。算是一場清算,一場了斷,一場悲劇的終章與休止符。
然後,叫我開始過我贖罪的餘生。
又或者,叫我開始盼望未知的來生。
在候機樓外,我仰起頭,最後望一眼這座城市的天空,在心裏默默地說:城哥哥,此生,別了。來生,讓我們再做兄妹,再做夫妻。來生,讓我來照顧你,保護你,讓我來為你死。
不。來生,我們誰都不要死。我們好好地在一起,白首不相離。
澤年去辦登機手續了。他讓我領著恩兒等在旁邊。我很溫柔,很聽話,他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望著候機大廳人潮湧動,望著遠處跑道上飛機起落,心裏很安靜,一絲絲淒切都變得很淺淡。
是的,餘生就這樣了。是可以這樣把餘生過完的。這世間,如許澤年這般寬厚善良、這般真情真意,已經很少。我該珍惜,該感恩。
我當然可以把過去的一切都放下,和澤年一起遠赴彼岸,建立新的生活。紀城也說了,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但,這不僅需要澤年的承擔,以及我內心的甘願,更需要——命運的恩寵,也就是許多人說的——緣分。
一定是緣分太淺。
在值機櫃台前,我感到胃中的翻湧劇烈起來。航站樓熙熙攘攘,空氣中的每一種氣味都讓我頭暈目眩。
我帶著恩兒一起走進衛生間。
在狹小的隔間內,我把試紙捏在手上,等待著它緩慢地浮現出顏色。恩兒站在一旁無措地看著我。他很乖,很懂事,什麽都不問、不說,隻是安靜地看著我。他不知道,四年前,我也是拿著這樣一張試紙,發現了他的到來。
曆史總會重複它自己。命運之河總把我們帶到我們最初渴望的地方。又或者,宇宙更高等的力量一直在暗中擺布著你我他的命運。
試紙上,第二道淡淡的橫杠正從白色的底板上隱約浮現出來。我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
在這樣的等待中,我低頭看到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枚戒指。
我抬手輕輕地觸摸它,是微涼的,卻似乎還有他身體的溫度。又似乎,還有一點點血的印跡,淡褐色的,極淡極淡。我感到眩暈,不能再分辨。抑或一切隻是我的幻覺。
恩兒伸出他稚嫩的小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指。
我聽到他喊著:“媽媽,媽媽……”
淚水無法抑製地湧上我的眼眶。四年之後,是否還會有另一個孩子,像現在的恩兒一樣,握著我的手指,柔聲喊我媽媽?
第二道橫杠終於清晰地出現在試紙上。
我一手捏著試紙,一手握著恩兒的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淚水緩緩滾落下來。
紀城,你知不知道,我們又有了一個孩子。
也許這次是個女兒。都說爸爸會喜歡女兒。
你會喜歡嗎?紀城。
可是你卻見不到這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