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喬安失戀的時候,我曾想對她說,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已失去”。而現在,我終於理解了那個禪宗故事,世上最珍貴的並不是“得不到”,也不是“已失去”,而是“當下的幸福”。

愛情最簡單,不過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我們因著心魔,卻往往不能和最愛的人做到這最簡單的幸福。

恩仇也簡單,不過是殺戮與製衡。簡單的殺或不殺、平衡或失衡,卻往往叫人一輩子忘不了,放不下,在路途中迷失。

最大的寧靜,來自於最大的智慧,是所謂,不問恩仇。

隻是現在,一切都晚了。走錯了第一步,一直錯到了最後,便再也沒有回頭路。我恨自己,執念太深,在迷途中走得太遠;也恨命運弄人,為何令我到生死相隔之後才明白他對我的情和義?

所謂最簡單的愛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已經不可能。

所謂當下的幸福,也已成了不可能。

我甚至想,如果可以回到一開始,回到最初,我寧願八歲的紀城沒有從船上那樣縱身一躍,跳入海裏來救我,我寧願自己二十多年前就已葬身於那片大海。或者,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的最初,回到紀城和他母親踏上非洲的土地之前,我寧願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寧願我們沒有相遇,沒有交集。我寧願,我與他之間,沒有開始,沒有結束。

然而我們的結局已定。緣起緣滅,永劫不歸。

我和他的一輩子,已經過去。

唯有我還活著,或許可以抓住一些什麽,挽回一些什麽。這是最後的救贖,也是最後的紀念。

是的,人這一生是很苦的。一輩子苦多樂少,不如意十之八九。可我們還是要活著,要相愛,還是不能放棄哪怕一絲絲的希望,還是要把我們的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尋找哪怕一絲絲的光明。

三年前,我生下了恩兒,紀念我們曾經相愛。而現在,我要再次留下腹中這個孩子,紀念我們相互寬恕。

我需要這些見證。猶如山頂的海螺,證明滄海曾經存在。

於是,我在機場對澤年不告而別。

紀城曾對我說過,妹妹,你是我的,你這輩子都是我的。我答應他了,可我沒有做到。我也曾對澤年說過,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是你的,這句話我也沒有做到。究竟為什麽,我這麽傷心,又傷了這麽多人的心?或許我真的是一個很糟糕很糟糕的人吧。我想好好的,我希望自己好好的,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的。我希望相愛的人能在一起,希望好人永遠不會受傷。可是,人生啊,真的好難,好難。

隔著整個候機大廳,我最後看了一眼澤年的背影,遠遠地。

他在等著我,等著我。可我不能走過去了。我食言了。我永遠不會是他的了。這一眼,便是永別。

或許本來就該如此。他有他的光明。他不該承擔我血肉模糊的人生。縱有愛意,抵不過人間正道。各自生活,這樣最好。

我拉著恩兒,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迅疾、果決。淚水卻還是流了下來。

別了,澤年。原諒我,情非得已。從今往後,漫漫餘生,長夜孤燈,我知有你,你知有我,足矣。

七個月後。

微風的傍晚,碧藍的海水一下一下撲打著白沙灘。海浪如此優雅篤定,仿佛大自然的一呼一吸,恒久不變。

更為篤定的是海平麵上的太陽,不緊不慢地沿著天際線下降,緩緩沒入大海的另一端。雲追著太陽去,被染成絢麗的七色。

遠處來來去去的帆船,成了最溫柔的剪影。

餘暉漫漫,光陰靜逝。又一天過去了。沒有他的,又一天。

我在海邊的躺椅裏靠著,望著已經變成深紫色的太平洋。恩兒在不遠處的沙灘上玩耍,堆著一個頗具規模的沙堡。

我將一隻手輕輕搭在隆起的腹部上,另一隻手展開薄薄的信紙。信來自許澤年,但他開篇就說,並不抱希望我會讀到它。

信是寄到旅館前台的。伊甸島的這所旅館,他聽左紀城說過,這是我一生最愛的地方。他說他尊重我的意願,不再尋來,而這封信,隻是把一些話說出來。它最終能否抵達我,隨緣分,聽天命。

他說,我從淺水灣回來之後,左紀城找過他,單獨與他見了麵。紀城感謝他治好了恩兒的病,又拜托他,好好照顧我。

紀城當時的原話是: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是我對不起她。你帶她回美國,好好照顧她,讓她遠離是非和傷害。我把她交給你了。

幾乎帶著托孤的悲切與不舍。

澤年答應了,同時他也有一事求問紀城,因為紀城也許是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了。

紀城問,何事。

澤年隻說了三個字:林向東。

紀城立刻就明白了澤年想問的是什麽,於是回答他:是的。

澤年在信的最後對我說:

“多麽有意思啊,是不是?到頭來,你不是林叔的女兒,我卻是林叔的兒子。林叔死後,他的遺物,包括他與我母親的通信、他與紀美侺的通信,都由左紀城處理了。那天,我與左紀城麵對麵坐著,說到最後,我們都哭了,也都笑了。人生啊,多麽可笑。你的父親殺了他的母親;我的父親殺了你的父親;他的父親又殺了我的父親。所謂冤冤相報,閉合了一個完整的圓,一個無限的死循環。佛說,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現的幻象。所謂諸法空相,一切會變化的都不是真實的。我們卻在這不真實的幻象中殫精竭慮地鬥爭了一生。我們甚至都不明白這些愛恨情仇的起源是什麽,就被卷裹進去,相愛相恨了一輩子。所謂凡夫畏果,菩薩畏因,說的就是這個。這些話寫下來,也不為別的,隻是想讓你知道。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也沒關係。我答應了左紀城照顧你,我沒有做到。但我想他會明白。如果這是你真實的心願,他會理解,會原諒。我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陌風。我們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樂一點。——澤年。”

淚水從我臉頰上滑落。我合上了信紙。

太陽終於消失在海平麵上。

信紙沾著我的淚,覆蓋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九個月的身孕,我即將生下一個女孩,紀城的女兒。

然而紀城他已經不在了。我將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兒。

沒有父親的女兒,如同我自己一樣。

我含淚望著伊甸島的海和天。這裏有最好的太陽、最好的月亮,卻沒有了最好的我們。

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我曾與他一起長大。我們是海邊長大的孩子。

我與他的生命開始在大海中,也結束在大海中。我們在大海中相愛,也在大海中離別。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情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

他長我七歲,可他的生命已經停止了。而我還活著,會一年年變老,終有一天與他同歲,終有一天比他更老,終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也會比他更老。隻有他,永遠停留在那個年輕的歲數,永遠。

可我還愛著他,一直一直愛著他。

我回到了伊甸島,回到了白沙灘。我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在這裏和他結婚。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

我隻能接受這樣一個悲劇,一副殘局。

我承受我的罪,我的果。

淚水流淌著。這麽久了,還在流淌。

我想找到那個唱詩的女孩。我想問問她,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讓我以為,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贖自己的罪。

那首詩,《遠航》,糾纏了我多年。但我還是錯了。

“他說大海會將這一切埋葬。你會死在我的手上。”

我錯了。我沒有死。他卻死了。

在我們最後分別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如今我卻要從他人的信裏,得知他最後關於我的交代。

苦樂悲歡,都有前因。不問恩仇,即不問前因。不妄生愛憎,才能放下。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若我能將那些灌注在我身上的諸多無常一一忍受過去,或許有一天,我便不再畏果,不再畏因,也不再哭泣了吧。

而此刻,我唯有活下去。

就像他所希望的,就像許澤年所希望的,就像我父親所希望的。

我要為了他們的希望,為了我自己,為了恩兒,也為了即將出世的女兒,好好活下去,並選擇相信。

相信,終有一日,在彼岸,在另一個世界,我們會再度相逢,永世和解,永世相愛。

這一刻,海風溫柔地吹來。餘暉已盡,夜色正籠罩下來。我拭去淚水,借著微光,將信紙翻過來,輕輕寫下字句:

我們在溫柔的夜裏緩步前行

迷失在歲月與征戰之中

徘徊在紀念與忘卻之間

弄混了愛與恨、過去與未來

在漫無邊際的國土上

無盡地狂歡著也流浪著

也許時間並不存在

所有的事情都同時發生

沒有彼也就沒有此

心痛就是快樂

相逢就是永訣

但最終,我們是一體

永遠永遠

沒有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