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沒想到老成會對自己說謊。

嫁到八下村二十一年,女人早已看慣了老成的慢條斯理,而在他還是個瘦骨嶙峋的毛頭小子時,就已顯示出了性格中的沉靜。二十一年光陰,仿佛全都凝固在了他那張黧黑的臉孔後麵。從心靈到相貌,女人沒看出他有任何改變。

這天晚上,老成從容不迫地給女人講述了自己的又一次塔鎮之行,也像過去一樣,沒有流露出絲毫讓人感到頹喪的神情。女人在鍋沿上敲一下彎勺頭,堅定地幫他做出總結:“有空再去!”

本來種種情況,足以引起女人懷疑。老成這次不光在塔鎮滯留時間較長,且未按原路返回。老成從村東踽踽行來時,女人正焦急地站在院門口,翹首朝灰暗的村北眺望。女人看見老成的黑影,就猜他回來後又順便去了村東的棉花地。歸根結底,女人太過於相信老成長久以來鐫刻在自己腦中的印象。女人隻曉得老成去塔鎮是為了向塔鎮毛壽山雜貨鋪討火紙款。毛壽山老板欠他們兩年的貨款了。老成常去五十裏外的滿硐坡販火紙,然後賒給塔鎮和四遭村裏的一些小商店。這樁生意在女人沒嫁到八下村時,老成就在做了。實際上,他們居住的五間大瓦房,就是靠老成這樣一點一滴做出來的。房子蓋了十年,在村裏還不顯過時。而且村裏不少孩子,也就是巴結著上到初中畢業,但他們的兒子小海卻依舊在高中苦讀。依老成的雄心,還要把他姐姐小雪供出來,不料小雪隻上兩年初中就硬要退學,去塔鎮當了酒店服務員。

毛壽山雜貨鋪給錢總是不如別的商鋪爽快,但毛壽山雜貨鋪火紙銷量大,使老成最終沒有輕易中斷送貨。眼看過了一年多沒跟毛壽山雜貨鋪結帳了,又見毛壽山雜貨鋪存貨不多,老成就向毛壽山提出來先把舊賬結了,然後再送下一批貨來。毛壽山當時就說:“盡管來送,少不了你一分錢。”但每次送去,毛壽山還是從不主動提到貨款的事。

到了今年七月底,老成就又要求結賬。毛壽山大概也覺得不好再推了,就讓他隔幾天再來,自己好籌籌款。老成相信了,回村告訴女人,女人提醒他:“對他來說這才是多大款子?”老成才想到自己對毛壽山少說了一句也許是至關重要的話。隔幾天就是八月了,老成帶著說不出的擔憂,又來到毛壽山雜貨鋪,恰巧碰上毛壽山家裏來了客人。沒等老成張口,毛壽山就滿口酒氣地說:“知道客人是誰嗎?”

老成搖搖頭,心裏好笑,問我客人是誰幹嘛,我又不想結交他。

毛壽山告訴老成:“鎮工商所的王幹部。”

那王幹部在旁聽見了,有模有樣地插嘴:“你想要火紙錢是不是?”

老成答道:“是啊。”

王幹部說:“你販火紙,辦營業證了沒有?交過稅沒有?”

老成啞口無言,毛壽山就笑著把他推出來:“這是工商所的,可了不得!你快回去吧。”

老成不想白來一趟,遲疑著。

毛壽山就又說:“今天不是時候,再過幾天。”

老成困難地問:“幾天?”

毛壽山想一想:“七八天。”

老成出了雜貨鋪,就明白這是毛壽山在捉弄他。但他沒有回去。給女人講了事情經過,女人差點叫起來:“你怎麽不說他一個工商所的幹部,管得著誰交不交稅!”

老成知道自己在毛壽山雜貨鋪簡直就是束手待斃,雜貨鋪裏擺滿了貨物,一種難以言傳的氣味讓他喘不過氣來。過去他一直沒有肯定,自己是不喜歡毛壽山這種人的。至於不喜歡他什麽,老成卻說不清。現在老成再想起這個人,就感到一種本能的厭惡,好像看到了一塊在陽光曝曬了一個上午的臭肉。老成又去了塔鎮,並隨身帶去對毛壽山發火的念頭。可是,一旦麵對毛壽山那張流著油汗的寬大嘴臉,腦子又幾乎隻剩下一片空白,他所要做的不過是盡快從毛壽山眼前走掉。就是在這時候,他看到毛壽山對他詭秘地笑了起來,禁不住留意了一下,聽到毛壽山說:“你不會再稀罕這筆苦力錢了,老成。許明友會養活你們全家。老成,這是一件好事情……”老成立刻覺察出了不妙。他沒能保持住鎮定,踉蹌地走到街心。他很想再走回雜貨鋪,即使他說不出話來,他也要對毛壽山啐上一口。但那一刻,他倍感虛弱。如果不是意識到自己是在塔鎮,他很有可能順勢蹲了下去。

老成出了塔鎮,獨自在田野深處,呆了一個下午。一家人最為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在村裏每個人看來,女孩子去塔鎮大酒店當服務員就意味著賣身。小雪不聽家人勸告,執意要離開村子。從那時起,老成全家的生活就開始籠罩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但他們竭力讓自己認為村裏人的認識隻是一種流言。小雪在過去的三年裏,換了四五家酒店,最後落腳在現在的日月潭。這日月潭大酒店的老板叫許明友,本錢是他在台灣的親大爺出的,老成到那裏看見過他,真的像個台灣人。從他對小雪的態度上看,是沒有什麽特別的,甚至對老成,都沒正眼看一看,但這卻是讓老成放心的地方。小雪如今是出落得更漂亮了,也會打扮了,一年下來,也就掙下個三千五千。村裏老水的女兒小巧,也在塔鎮,哪個月至少也能讓人捎回這個數。塔鎮離村子不過八九裏,她一年也回不來兩次。為什麽不回來?村裏都清楚的。老成不求女兒掙錢多,隻求女兒清白。對此,村裏人也的確沒說過閑話。老成幾乎忘記了,自己已快有五個月沒見到小雪了。小雪最後一次回家,他正在去滿硐坡的路上。這也不是說老成沒有見小雪的機會,他去塔鎮送貨,有時候也要經過日月潭酒店,但他實在不想順路走進去。毛壽山知道他有個女兒在日月潭,當時他本不想告訴他的,但慌亂中卻說了出來。小雪進了日月潭,老成就想去看看。毛壽山虛情假意地留他再坐坐,他隻要走開就是了,可他一張口就說:“不了,我去日月潭看看。”毛壽山驚異地說:“日月潭是你進去的?”他仍舊不理就是了,可還是多說了一句:“我看看閨女。”說完,恨不能把自己舌尖咬下來。毛壽山責怪他:“你這老成,太外了不是?閨女在塔鎮,也不吭一聲,咱也好有個照應。”老成什麽也不說了,從毛壽山眼前匆匆走掉。老成為此對自己惱恨了很長時間。他倒不是以小雪在日月潭當服務員為恥,實在是不想跟毛壽山發生任何火紙生意以外的關係。

老成回家沒對女人說起毛壽山的話,心裏卻想,女人也粗心到家了,小雪五個月沒回村,她就沒有一點覺察?但老成不想提醒她。她要想到什麽事不對頭,是會急壞的。別看她在家裏像是有些主意的人,但到了塔鎮,比老成強不了許多。老成不慌不忙地吃罷晚飯,就借故身體乏頓,上床睡了。

老成第二天一大早出村,到了塔鎮,天還沒亮,但他仍然繞開了毛壽山雜貨鋪。日月潭大酒店的門頭上畫著一群台灣女子,老成過去路經日月潭,從沒好意思朝日月潭認真打量一下。現在他抬頭望去,那些台灣女子在朦朧的光線裏,像是剛睡醒的樣子。不知為什麽,他鬆了口氣。街上有些小店鋪已經準備開張了,老成沒再耽擱,直直地走過去了。

日月潭是大酒店,不經營早點的,這時候其實還在睡著,鋁合金卷簾門緊閉,裏裏外外沒有一點聲息。老成來過這裏,知道怎樣找到小雪。酒店後麵有一個鏽跡斑斑的小鐵門,老成上一次來這裏,不熟悉情況,就走前門。他往前門一站,頓時感到這個酒店並不是像自己這樣的人應該走進去的。要不是小雪從吧台後麵發現了他,他就轉身走掉了。小雪把他領到酒店後麵,在小雪的宿舍裏剛說了兩句話,外麵就有人喊她。他見小雪忙,小雪也很小心,不過囑咐她兩句就走了。走的就是這扇落光了紅漆的小鐵門。

老成聽不到裏麵的動靜,又不好打門,看看門也不過一人高,就果斷地翻了進去。下到地上,就踩到了一灘稀軟的東西。這裏跟前麵見到的截然不同,上次他來時,發現這裏汙水橫流,到處是煤渣,隻有鋪在地上的幾塊木板可踩,不大的地方放滿了水缸、碗筷、成卷的籠布,木板架上積滿了汙垢,那種類似豬圈裏散發的惡臭堅硬得如同石頭,一下子就堵到了他的胸口,卻使他出人意料地鎮定了。心想,那些下飯店的人要看到後麵的情景,還能吃得下去?還慶幸自己一輩子沒在大小飯店吃過飯,走得再遠,都帶著自己女人清清爽爽做下的飯食,頂多在茶棚買碗水喝。小雪跟一些服務員住的是一間簡易房,但在老成眼裏,還不如說是間棚子,牆磚**,低得連小雪走路都得有意彎下脖子。老成當時心裏酸酸的,隻是沒表現出來。就這麽個地方,竟讓小雪留戀到如此程度!老成真的想不出來,做一個塔鎮人有什麽好處。

老成從稀泥裏提起腳,低頭尋找木板,就聽北邊一間水泥板房的窗子裏輕輕響動了一下,他並沒在意。正要往小雪宿舍裏走,小鐵門旁邊就鑽出一個廚師模樣的男人來。老成有些緊張,怕造成誤解,可是小雪從那間水泥板房裏看見了他。小雪從老成一進來就看到他了。雖然天色不太亮,老成還是發現了小雪的腰身臃腫。他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響,像是什麽也不知道了。等麵對小雪坐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室內。可這是一間什麽樣的房子呢?一張單人床就快占滿了。老成相信小雪是想要自己離他遠一些的,但兩人幾乎靠在了一起。老成木然地把目光轉向窗外,沒能看見那個廚師,但能聽到雨靴踩泥的吱哇聲。

老成很突然地注意到了窗子的狹小,上下隻有兩塊玻璃,下麵的一塊還有一道斜斜的裂紋。老成轉過臉來,不慌不忙地對小雪說:“雪,咱回吧。”

小雪低著頭,兩手反著扣在一起,微微笑著,不動一動。

老成就又說:“咱回吧。”

小雪目光飄忽地看了老成一眼,輕聲回答:“不,我不走。”

老成還是勸她回去:“回吧,回家再說。”

小雪靜靜地看著窗外:“我得把孩子生下來。隻要生的是個男孩,老板許給我兩萬。老板隻有倆閨女,一個去台灣住了。他領我做了B超,醫生說是男的……”

老成嘴動了動,沒說出話。

小雪繼續說:“有這兩萬,我就不在塔鎮幹了。”

老成眼淚撲嗒掉下來,強壓著哽咽。“那咱也回家,”他說,“咱回家生。”他慌忙揉了下眼睛。

小雪麵對著老成:“我不回去,我不能給你們丟人。”

“你不丟人,閨女。”老成說,“爹不怕……”

小雪輕輕一笑。“我在這裏挺好,”她說,“要吃什麽,有人送過來。這三個月,我什麽也沒幹。”

這時,外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成大爺來了嗎?”這是許明友,他站在了門口,雖然也彎著腰,但老成仍然隻能勉強看見他的眼睛。他非常熱情地向老成伸出手,說:“成大爺,你來得好。你還沒吃早飯吧,咱一塊吃。有些心裏話給您老嘮嘮。”老成一聲不響,許明友把手收了回去,轉頭吩咐別人:“弄些吃的!”

老成跟許明友走進酒店裏的一個雅間,老成是要避開小雪,但老成隻想到了這一點,就沒意識到自己走進了“不該走進的地方”。開門的服務員已經走開了,老成就希望站在門口。光線還很暗,他可以直視著許明友的臉孔,而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可許明友幾乎像是推他一樣,他一趔趄,就是在雅間裏了。隨後,許明友打亮了所有的燈。老成克製住自己什麽也不看,但他仍像已經看到了那些吊在房頂的鮮豔的工藝熱帶水果,栩栩如生,難辨真偽。牆壁上還有一個巨大的鏡框,鑲著一幅美麗的風光圖片,清涼的水汽似乎正從畫麵上撲來。明明是燈光,卻讓他覺得空氣裏充滿了滯重而白亮的水銀。他不由得輕輕漂浮起來,趕忙努力站穩,腳下卻又一軟。他沒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但他沒讓自己往腳下的紅地毯看,他隻看著許明友的麵孔。那張麵孔也在發著水銀的白光,然而他是客氣的。他雙手把老成往椅子上一按,老成就坐著了。老成身姿僵硬,其實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甚至感到喘不過氣來。老成嘴唇又在翕動,許明友轉身坐到他的對麵,一揮手說:“別急,成大爺,先吃飯。”就有服務員把早飯端了上來,老成目光一低,看見盛在盤子裏的包子小巧玲瓏,簡直像是水晶做的。觸電似的,又把目光移開了。許明友客氣地說:“這是專從親親酒店給您要的,親親酒店知道吧,劉鎮長的相好孫小芹開的。——成大爺請吧。”

老成重新看住許明友,可他的樣子卻讓許明友感到他的思緒飄遠了。他隻是正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為了閨女才跟許明友坐在一起的。可是他要對許明友說些什麽呢?到現在為止,他一句話也沒說,腦海混混沌沌。他不由得怨恨自己的木訥。許明友用一雙備用筷子攢了一塊油炸糕,輕輕放到他跟前的碟子裏。他沒覺察,也是由於暗自著急,嘴裏突然就呻吟了一聲。他聽到了自己很低的話:“小雪才十九歲。”

許明友一愣神,但馬上又鎮定了。許明友覺得有些放心了。“我不會虧待成小雪的。”許明友說,“成小雪是個好姑娘……”

老成又說了一句:“小雪才十九歲。”

許明友接著說:“隻要她生下男孩,將來不止給她兩萬……”

老成慢慢站了起來,嘴裏還是那句話:“十九歲……”

許明友驀地想到這是老成在責怪自己,可他又馬上否定了。“成大爺,”他說,“以後家裏有什麽困難,可以讓小雪告訴我,你也可以直接找我的。”

老成離開了餐桌,他慢慢向門口走去。

許明友也站了起來。“好吧,”許明友聲音突然洪亮起來,“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

老成走到了門口。

“你一時做不了主,最好回家商量商量,”許明友又說。“不送了!”許明友說著,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捏了塊甜點,塞進口裏,大嚼起來,神情像個粗暴的孩子。

老成回到了酒店後院。不少女服務員都起床了,一個個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有站在宿舍門口梳頭的,有到水龍頭下漱口的。她們發現了老成,就隻是靜靜地看著。要說老成不感到丟人,那是假的。老成真是恨不能一步跨到街上去。可是,他怎麽能丟下女兒不管?在這一刻,他連號啕大哭的意思都有了,但他還是強作鎮定,站住了,用自己靜止的身體懇求小雪跟自己回去。小雪卻低著頭,倚著門,不看他,他就知道自己再多作停留也是無益。也不知是怎麽離開的酒店,來到街上,老成幾乎一步也走不動。天色大亮,雖然不是集日,但熱鬧的跡象已經顯現出來,大部分店鋪都敞開了門,那些擺攤的賣菜的也都已各就各位。一個趕著到肉市去的屠戶,費勁地蹬著三輪車,戛然停在了老成麵前。老成吃一驚,隨後看清車上裝滿了沉甸甸的豬肉。屠戶在招呼他,原來車子陷在了一個坑窪裏。老成俯身幫他推了一把。老成抬頭發現自己是在朝著毛壽山雜貨鋪的方向走,就轉身拐進了一條狹窄的胡同。

老成像上次一樣,從塔鎮回來就直接去了他家地裏。古老的天空下麵,每一種生命都好像正在肅穆地靜默著,其實即使一根細草也都在喃喃絮語,廣闊的空間吸收了所有的聲音。一種貫穿古今的寂靜,仿佛一束束明亮柔和的光線,在田野上迷漫著。老成耳邊靜悄悄的,但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地裏幹活。田野太大了,不到田野裏來,就覺不出人少,覺不出人跟那些綠蓬蓬的植物是一個樣子。八月的大地上有著太多的植物,就使得哪一種植物也不顯眼。老成就感到自己不是站在田野上的,他消融在了裏麵,像一片普通的葉子,消融在大片的棉花田裏。他女人走來了,在他看來也像她一直就在田野裏,跟那些讓人賞心悅目的葉片一起,擠擠挨挨地微微搖動。他隻是慢條斯理地說:“又白去了。”

女人當然為毛壽山的失信感到不忿,但女人是堅定的。“讓他不給錢試試!”女人說,“這叫什麽樣人哩!”女人一眼就從棉桃裏發現了一條肥滾滾的蟲子,伸手把它拉出來,放在自己隨身帶來的啤酒瓶子裏。蟲子可以喂雞的,那可是雞的美餐。“毛壽山說了什麽?”女人問老成。

老成也發現了一條蟲子。老成把蟲子捏在手裏,舉在眼前,像是在欣賞它的碧綠晶瑩。“還不是一個勁兒地推,推,推,”老成慢慢說。

女人接過那條蟲子,就問:“那你怎麽不說,推就推掉了嗎?”

老成低低一笑:“還真是,我沒說。”

“對這樣的人,你還給他留麵子?”

“嘿嘿,沒想到嘛。”女人用手指指他:“嗨,你呀!”女人很快超過了老成。

在做莊稼活兒上,女人是一把好手,八下村沒幾個人趕得上她。給棉花捉蟲子的活兒是要仔細的,女人做得又細又快,像在舞蹈。老成不行。老成要做得細,就很慢。但老成有腳力。到滿硐坡三十五裏,老成雞叫頭遍啟程,午飯時就能到。收了紙,回到家,頂多晚上十點。滿硐坡家家都有火紙作坊,因是山區,人也古樸。別的地方也有抄紙池子的,路也有近的,但老成隻去滿硐坡。去年他在滿硐坡還認了個八歲的幹兒,是這幹兒的爹娘雙雙求他認下的,說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好歹讓他提攜提攜自己的兒子。這樣,他去滿硐坡,還有些去了自己的另一個家的意思。他要去滿硐坡販紙,他女人還會笑他:“喲,想幹兒了吧。”

女人忽然停了下來,抬頭望著遠處,好大一陣,才幽幽地歎了口氣。老成知道她想小雪了。她常常這樣思念小雪,朝塔鎮的方向眺望,歎息。老成說過她,塔鎮又不遠,去一趟不就得了?不說還好,一說她就掉眼淚。俺知道俺是幹啥吃的,她會說,俺吃幾碗幹飯俺知道,俺不去給閨女丟人。老成心裏也酸,你咋能丟人?你這是老了,年輕時,誰比得上你?女人破涕為笑,可俺就沒那見人的出息。老成知道,女人是天生的窩裏威風,沒辦法的。不過,也好。村裏不少不安生的女人,趕集上會,拴都拴不住。自己娶來這個女人,二十幾年規規矩矩,誰個不誇?這時,老成想把女人的思緒拉回來,就說:“這裏有條大蟲子哩!”他認真地翻檢著葉片,弄得嘩嘩響,可是哪有蟲子呀!

女人收回視線,開口了:“小巧又讓咱村的黑貓帶回來了兩千。”

老成說:“兩千就兩千唄。——我看花眼了,這是根小草棍兒。”

女人又說:“小巧還給她娘捎回了一條汗褂子。”

“你眼熱啦。”

“我不眼熱。我眼熱那個?”

老成暗暗謹慎了一些:“你想閨女了,看看去唄。”

女人就咧嘴笑:“別讓我給閨女丟人了。”

老成鄭重說:“看你這當娘的,都五個月不見閨女了。”

女人神情訕訕的,說得倒還是幹脆:“她五個月不來看我,是不想我。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不來,是她走不開。”

“那你看她了沒有?”

老成停頓了一下,說:“我沒看她,日月潭,好家夥,啥人能進去的?”

女人臉上就有了些自豪,眼裏也放了光。“哼,你還是見了些世麵的人哩!”女人說,手上加快了翻動的速度。可是老成卻停了下來,老成也眼望起塔鎮的方向。

“我得走了。”老成說。

“去哪裏?”

“去塔鎮呀。”

“才回來不是?”

“毛壽山答應我的,中午頭裏就把錢給我。”

“你這個人,那還不在塔鎮等著?”

“不是要來做做活兒麽?”

“見了活兒不要命!”女人說他,隨著提出疑問,“毛壽山該不會又耍你吧。”

老成邊走邊說:“讓他耍!”

“哎,他爹,你要拿到錢,就順便去看看小雪——”

老成答應著,走出棉花地。

女人就獨自捉蟲。蟲子想像不到的多。幾天前他們還給棉花噴過藥,這些蟲子是怎麽活下來的,叫人納悶。長了這麽大的蟲子,再噴藥已經不管用了。女人很快捉了大半瓶。這時候,太陽升到了頭頂上。女人想,老成該走到塔鎮了。她看見在田裏做活的人幾乎走光了,也離開了棉花地。回到家裏,把蟲子丟進雞欄,那些雞一口一個,女人看著解恨。要知道這一條蟲子,最少得糟蹋三四個棉桃。喂了雞,女人並不忙著做飯。她坐在院子裏的石榴樹下,靜靜地享受著樹蔭裏的涼爽。目光輕飄飄地落在牆下的自行車上,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麽。她像逃逸在了時光之外,跟眼前的一切沒有一點關係。在有人走進她家院子時,她著實駭了一跳。

那人是村裏的胡順兒,一個跟老成差不多歲數的男人。胡順兒光著紅黑的駝背,一邊用草帽扇著風,一邊朝屋裏打量,都站到女人麵前了,還像沒看見女人。女人心裏當然有些不快,在他問她老成在不在家時,她就惱惱地嚷一句:“你成哥不在!”

胡順兒死木頭似的,一點也沒覺察出什麽,順便在一個馬紮上坐了下來,說:“成哥不是一早就去了塔鎮麽?怎麽還去?”

女人暗暗把握住自己,拉著長聲說:“早上去了,就不能再去麽——?”她感到自己心靈的寧靜,神色悠然,目光像小姑娘一樣,柔和而純潔。“不管啥時候去過,該去還得去。”

胡順兒就說:“那是。”胡順兒是老成小時候的夥伴,常到老成家來。女人不用特別地對待他,而他也似乎從不期望女人對他客氣起來。他隻是坐著,帶著什麽也不期望的神情。“毛壽山不給錢,說不過去的,”胡順兒接著說,“這叫失信。”

“胡順兒,你有什麽事吧。”

胡順兒略一沉吟:“嫂子,你問我了,我就給你說一聲。我跟羊蹄子搭地鄰,羊蹄子是啥樣人,村裏人都知道的。我胡順兒是啥樣人,村裏人也知道。我想這搭地鄰,也不爭多種一尺兩寸。年年都不在意,盡隨他了。今年這棉花都老高了,我去南北一照,看他畦牆子彎過來一米半!這可得說道說道了。過了八月,他種在我家地裏的棉花,是他收還是我收?”

女人反應快著呢,張嘴就說:“你這是要問老成咧,依著我,羊蹄子拾掇了一年,也不容易的,就把地界重新看定一下,他種下的,收了棉花,兩家各一半,都不虧!”

那胡順兒聽了,摸著光腦袋,想了想,笑了,說:“這也是一個主意。我沒出一錢力氣,白撿了棉花。”

女人說:“天黑你跟羊蹄子都來一趟,你成哥做個公證。”

胡順兒還在摸光腦勺子,咂著嘴說:“是好。”就走了。

女人感到得意,因為自己的主意並沒遭到胡順兒的反對,就猜老成聽了也會讚同。她有些盼望老成快從塔鎮回來了,至於要回要不回火紙欠款,她倒不覺在意,就不由得再看了一眼那輛破舊笨重的大輪自行車。老成隻是去販火紙才騎車子,這輛車子已騎了將近二十年,雖然他是那樣愛惜它,也擋不住時光對它的損傷。在這二十年裏,不知它為全家出過多少力。可以說這整個家業,都是老成用這輛破車子馱回來的。盡管它殘破得連擋泥瓦都沒有了,老成還是不想丟了它。每回過年,老成都不忘在車前叉上貼張紅字。車子是他家的功臣哩。女人想到,如果老成騎車去,就可以早一些回來了。

老成當然在塔鎮一無所獲。老成對女人講:“這個毛壽山,他下決心推下去了。”

女人果然心思不在要錢這件事上,隨口說:“他下決心推,咱就下決心要。——他爹,你瞧胡順兒和羊蹄子兩家鬧的,傷了和氣,多不好……”歪著頭,小心地瞅著老成。

但老成像在回避她的注視,又說:“毛壽山見我來了,就要藏起來。他藏起來,他生意不做了麽?也值當地這樣!”

女人想了想,說:“他對你說了什麽?”

老成說:“還不是那句話?沒錢。”

女人說:“他沒錢?他開雜貨鋪,他還能沒錢?你該說他……”

老成嘿嘿一笑:“我沒說。”

女人就說:“嗨,你呀!”女人咽了口唾沫,“胡順兒早幹啥來,棉花長起來,他才看羊蹄子家畦牆子打到了他家地裏。羊蹄子這人也真是,光想著沾光的事……”

外門有人叫老成:“老成!”

胡順兒和羊蹄子走了來,胡順兒也不像中午一樣,光著駝背。兩人都穿了短短的白汗褂兒,這樣的打扮,在八月的天氣裏,算是整齊了。老成望他們一眼,就是打招呼。女人起身,坐到老成後麵,好方便他們說話。

胡順兒坐下,先講:“成哥,錢要回來了麽?”老成說沒要回來。胡順兒就顯得愧疚:“你看,成哥,這裏還有一件事,要你個主意。”接著把緣故說了。

羊蹄兒微微笑著,不搭言,看來胡順兒所說無謬。

老成沒開口,女人忍不住說:“就依我的主意,收了棉花,各家一半。”

胡順兒笑笑說:“聽成哥的。”

羊蹄子也附和:“成哥說說吧。”

老成慢悠悠開口了:“要我說,羊蹄子兄弟多種的,都刨了。”

胡順兒、羊蹄子和女人都驚駭,以為老成糊塗了,但老成一本正經,隻有再聽他說下去。“你嫂子說得也不錯,羊蹄子出了力,胡順兒白在地裏拾棉花,兩家都不虧。”老成說著,三人都暗暗鬆口氣。老成的語速開始怎樣,還是怎樣。“羊蹄子出力,可萬不該把力出在人家地裏。”老成說。

羊蹄子拉著汗褂子下擺,嘿嘿笑了。

“我說句實誠話,羊蹄子兄弟,做人不可光想著沾光的。”老成說,平靜的話語裏隱藏著驚雷似的,羊蹄子連反駁的念頭都沒有。老成又轉向胡順兒。“胡順兒兄弟,我年年聽你們為地界的事嘀咕,你就沒錯處?你早幹啥呢,偏等羊蹄子把地種上了,棉花都長起來了,快收了,你才去照量照量。這不是一碗臘八粥,擱到了寒食節麽?”

胡順兒說:“搭地鄰,要有個信任才是。”

老成就說:“刨了羊蹄子兄弟多種的棉花,就是要你們都記住。羊蹄子白種一年,你那地也白撂了一年,以後就都小心了。羊蹄子不再總是東扒西刨的,胡順兒也不總做好人。”

胡順兒和羊蹄子想一想,都沒話說,走了。老成送他們到了門口。他們走進了暮色裏,不見了,但老成又站了一會兒。

老成轉回來,發現女人在出神。女人的樣子像是看到了異常美好的東西,嘴角掛著笑紋。老成往女人跟前一站,女人就驚了一下。女人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她光顧聽爺兒們聊天了,忘了做晚飯。才要去忙,忽然又看住了老成,問:“他爹,你臉上是什麽?”

老成隔一會兒,慢慢說:“是露水。”就把臉上的露水擦了。

女人顯然是高興的,自己的主意雖然沒被采用,但她仍得到了老成的稱讚。公正地講,老成的主意要高明得多,這是她沒想到的。這樣的主意,確實是老成想出來的。女人更為老成高興,似乎隻有她家老成才能想出這樣絕不拖泥帶水的主意。

老成剛才哭了。

老成去塔鎮沒能說服小雪把孩子做掉。

“咱不給人家生兒子。”老成對小雪說。他是在棉花地裏才想到這個的。早上見到小雪時,他沒想到這個;他隻顧得難過了,隻顧心疼女兒了。麵對許明友時,也沒想到這個;他覺得發慌,他的腦子遲鈍,而他本來不該發慌的。發慌的該是許明友,那個肯定比自己歲數還大的男人。老成就對女人說了謊,再次來到了日月潭大酒店。他沒有避開毛壽山雜貨鋪,在他從雜貨鋪前麵經過時,毛壽山肯定誤以為他是來要賬的,就朝櫃台後麵一躲。但他走了過去。他徑直走到了日月潭,明確了自己的想法:“把肚子裏的孩子做掉!”

可是小雪一聲不響,靜靜地坐著。他理解這種出現在沉靜中的固執。最後他差不多要跪地求她了,她才開了口:“爹,您回去吧。您再說也沒用的。”

他就說:“小雪,咱不稀罕那兩萬塊錢。你帶不回來錢,也是爹的好閨女。”

小雪搖頭,低著眼,不看他,淡淡地說:“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麽?”

小雪還在搖頭:“不是錢的事。”

老成不解,費勁地想著,終於說:“你不舍得把孩子打掉?”

小雪不回答。

“你甘心給他生孩子?”老成又問。

小雪說:“我有主意。”

老成還想問她什麽主意,卻張不開口。他預感小雪什麽也不會告訴他的。又在小雪床邊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在離開日月潭大酒店後院時,他恍惚覺得自己發現許明友的臉孔浮現在一扇窗子後麵的陰暗裏。他來到街上,腳步墜了鉛,好像一步也挪不動了。他身上聚集了無數好奇的目光,一直回到村裏,這些目光都好像還沒有消失。

老成不相信村裏人不知道小雪的事。村裏天天有人去塔鎮,有買有賣,還有一幫好吃懶做的半大小子動不動就去閑逛。村裏的小巧也在塔鎮,在村裏隻要一提“吃百家飯的”,人們就知道說的是誰。小巧跟塔鎮所有的酒店都很熟,世上沒有誰像她那樣,吃遍了塔鎮的酒店。小巧名聲不好,這不用說了。村裏還有一個叫春旺的老光棍,在家的時候少,在塔鎮的時候多。在塔鎮逢酒店就進,討人家的剩飯剩菜。沒有哪家酒店敢把他擋在門外,除非酒店主人不想第二天一開店門,就發現門上搽了塊豬糞。春旺是光棍,春旺命賤,你能拿命賤的人怎麽樣呢?有一次春旺在塔鎮被人打個臭死,還是村裏人把他拉回來的,但他一旦能動彈,就又去了。春旺回村,腚後頭常常跟著些小孩子,因為說不定就會有一根隻咬過兩口的雞腿從他衣服裏麵掉下來。——他們沒理由不曉得小雪在塔鎮做了什麽,況且那又是沒影兒也要風傳千裏的事。可是唯有老成和女人在這之前一無所知。村裏人瞞住了他和女人。他們瞞住了他,說不定多久了。今天胡順兒和羊蹄子來跟他要主意,他仍然看不出一點他們知道實情的樣子,也確信他們絲毫恥笑自己的意思都沒有。他們神情自然地離開他家,可他不由得鼻子一酸,臉上就濕了。

老成不慌不忙的樣子瞞過了女人。半夜裏,女人的興奮勁兒還沒降下來,主動抱住了老成,緊緊往老成身上蹭。老成不動,但也沒推她,倒是她自己說:“看我忘了,你一天跑了兩趟塔鎮,不累才怪呢。”老成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熱度,閉起眼睛,裝作睡著了。後來他就聽到了女人漂**在夜色裏的平靜的呼吸。

老成沒想到許明友第二天會追到村裏。女人在廚房做早飯,老成打掃院子。掃到了門口,瞥見一輛摩托車從街北口呼嘯而來。老成哪裏想到會是許明友呢?那麽大歲數的人有騎摩托車的麽?老成以為不知是哪個開車逞能的小夥子呢,就沒在意。摩托車撲哧停在了院門前,騎車的人摘下頭盔。他能準確地找到老成的家,看來是問過路的。老成隻不過微微的一驚,就鎮定了。

這是在自己家門口,老成明白自己想的,也明白自己做的。老成丟了掃把,抬腿往許明友摩托車後座上一跨,說:“朝前開。”許明友哪裏猜得到他的心思,但他的語氣裏竟有一種不可違抗的意味。許明友戴上頭盔,開出了村口。

迎麵就是綠色蓬勃的原野,老成沒吭聲,許明友也就沒敢熄火。許明友感到自己這樣聽命於老成真是太可笑了,就自我解嘲地說:“成大爺,你看看,我連你家大門都進不去麽?”老成還是不吭聲。

他們把村莊遠遠地拋在了後麵,許明友就不敢再朝前開了。前後左右,都是高過人頭的玉米地。如果不是能看到太陽懸浮在東邊的玉米地上,他無疑是迷路了。他不由得打個寒戰。他不能太過於相信自己的年紀和體力。這兩方麵,在老成這樣長年勞作的男人麵前,根本不占優勢。他倒不怕老成打他一頓。老成打他一頓,也沒什麽。他弄了人家閨女,挨頓打,很正常的。老成打了他,就該消消氣了。以後的事情,也就好解決了。他不為別的,就為那個即將出生的男孩子。不然,他才不會這樣對老成低聲下氣。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把老成閨女弄了。這些年裏,他弄過的黃花大閨女,多了。進了他日月潭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是以女人的身份出去的。結果什麽事也沒有,頂多讓他破點錢財。但他偏偏選中了小雪做他孩子的母親。小雪哪裏好呢?從他一見她,就被她吸引住了。是什麽吸引了他?既不是她的年輕,也不是她的美貌。日月潭比小雪年輕的還有,一個叫小華的姑娘剛剛十六歲。比小雪長得好的也有,小華就比小雪長得好看。他想來想去,認為自己著迷的竟是小雪那種與生俱來的沉靜。沒有哪一個姑娘能像小雪那樣,不論出現在哪裏,都是靜靜的,像是沒有任何聲息。老實巴交的,卻又無比堅定。等真正接觸到她,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斷。後來又見到了老成,就明白了。可他想不出老成為什麽會在他麵前局促不安。老成第一次走進日月潭大酒店,好像連站都站不住。當時他就坐在吧台後麵,無所事事地用幾個沉重的手指尖敲擊著自己的額頭。手指上有四枚大個兒戒指,透過它們溫暖華貴的黃色光芒,他看到一個麵孔黧黑的中年男人剛走進大酒店門口,就在光滑明亮的地上打了個趔趄,像是崴了腳。他止不住笑了一下。那人像走錯了地方一樣,馬上就要退出去,小雪就走過來招呼他了。他明白過來,這是小雪的爹。

許明友有些後悔。在曠野裏挨了打,別想碰上個來拉架的。想到這個,許明友就開始騎不穩了。車把一扭,衝到了路邊,軋倒了三四棵玉米。許明友掩飾著自己的慌張,說:“成大爺,停下吧。”

老成不說停,許明友還是不敢停。

開到了前麵的一座狹窄的涵洞橋旁,老成開口說:“停下吧。”

許明友巴不得有這一聲,就停下了。他覺得不是自己主動來找老成,倒是老成早有預謀。老成要在這沒人撞到的地方教訓他一頓。他下意識地裝出了虛弱的樣子,喘息起來。但老成不看他。老成沿著溝渠向前走去。

許明友鎖了車子,跟在後麵。許明友忽然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於狼狽,就說:“成大爺,我明白了,你這是想要避開成大娘。”他感到了自己思維的銳利,相信多少可以影響到老成的鎮定。但老成不緊不慢,在掛滿露珠的荒草中走了五十來步,才停下來,又不緊不慢地向他轉過身。他也收了腳步,他覺得自己站到了大地麵前。他認為自己猜中了老成的意圖,就不再像剛才那樣疑惑不安了。

“成大爺,”他搶先開口,“我說過了……”

可是老成慢悠悠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叫我什麽?”

他支吾了一下:“成……成大爺……”

老成說:“你能當小雪的爹了。”

他臉上一紅。這麽大歲數的人怎麽會紅臉呢?他很生自己的氣。“我說過了,”他斷然說,“我不會虧了你們一家。”

老成說:“你五十幾了?”

許明友不由得反問:“我怎麽會五十幾了?——成大爺,你問這個幹什麽?”

老成輕輕說:“說。”

老成盯著他,並沒有一點動怒的跡象。老成仿佛跟自己身後寂靜的田野沒有什麽不同。

許明友莞爾一笑:“我剛五十。”

老成就說:“我才四十七。”

許明友呻吟似的,說:“怎麽?成……我看不出來。”許明友變了臉色,他嘀咕道,“這太無聊了。”他踩了一下腳底的草叢。他看著老成。“我是來跟你商量小雪的事的,相信我帶著極大的誠意。”

老成卻說:“你走吧,許老板。你往北開,開出這塊玉米地,就能看見通往塔鎮的大路了。”老成又慢慢轉過身去。

許明友想了想,在他背後用力地說:“老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許明友說得沒錯。老成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他完全按著自己明晰的思路把許明友從自家門口帶到了原野上,而且他還知道自己不用再跟許明友說什麽了。等許明友從自己眼前離開,他就穿過莊稼地,返回村裏。連他要給女人說的話,他也已想妥了。他望著原野,目光似乎橫貫古今,引人遐想。許明友果真啞了半天。

許明友回過神,從懷裏掏出錢包。“這些錢你先花著,”許明友對老成說,“不多,也就五千塊。”他捏著錢,甩動一下。嶄新的票子發出啪啪脆響。陡然間,他感到自己重又是那個財大氣粗、自命不凡的酒店老板了。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抓起老成的手,把錢放在老成手裏。“我看不用數了。”他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快步往涵洞橋上走去。

但那些錢突然紛紛飄揚起來,有一張還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了他的腳下。他不小心踩在了上麵。他沒讓自己回頭。他隻管給老成錢,不管老成是不是撒了。他發動了摩托車,沒忘了把那張沾在鞋底上的鈔票揭下來,扔在路邊。摩托車一眨眼消失在玉米地後麵。

老成看著悄無聲息的玉米地,過了一會兒,就彎下腰,開始撿拾鈔票。他用了很長時間。在確信沒有遺失之後,就隨手摘了片寬大的蓖麻葉,把錢包上,塞進衣服裏。

老成回到家,這樣對女人說:“張二串他兒,毛手毛腳的,牛病了,急著叫我去看。不過是昨夜裏吃撐了。”張二串在萊河東的張大莊住,是老成的朋友,女人用不著疑心的。女人隻說:“我還以為誰把你叫去了呢。”

老成吃了早飯,推開飯碗,沉思著說:“他娘,我琢磨著這幾天地裏不忙,還得把毛壽山該咱的錢要回來。”

女人說:“他脫不過去的!你坐他門口,坐他一天!”

老成點頭說:“就是。我坐他一天,看他生意怎麽做。他以為我不敢?”

“那你去吧,趁天涼快。”

“我就去了。”

“你帶上兩塊螞蚱菜餅子,看看,也沒早給你煮個鹹雞蛋。”

“有這香香的菜餅子就夠了。”

不過半個小時,老成就是在塔鎮了。老成從從毛壽山雜貨鋪門前經過,目不斜視。老成來到日月潭,正趕上許明友要開車出去。許明友早在五六年前就有自己的小轎車了。但他去八下村,卻騎了輛摩托車。他怕老成以為他有錢。現在老成停在了他的紅色小轎車跟前,他就有種讓人揭穿詭計的感覺。他訕訕地朝老成一笑。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老成的手上。老成掏出了一個綠色的蓖麻葉包裹。許明友不用猜也知道,裏麵包的是錢。他還沒能感到不對頭。在田野裏,他相信老成是會把錢撿起來的。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隻因為那不是別的,而是錢。老成果真撿了起來。許明友還有些為自己準確的判斷而感到高興呢。但他沒想到老成手一舉,一張張沾了泥土和草葉的鈔票再次從他手上撒落下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撒落失去了那種悠揚的輕盈,它們唰地墜落在地上。許明友訝然注視著老成慢慢走向大酒店後院。

這天下午,女人在她家的棉花地裏見到老成,發現他帶去的菜餅子還沒吃。“你啥也沒吃麽?”女人問。

老成一愣,笑笑:“我在地裏扒了個鮮地瓜。”

“一塊地瓜擋什麽?快把餅子吃了。”

老成就蹲在地上吃起來。

女人眼含怨意地看著他。

“你不認識我了麽?”老成被看不過,就說。

“看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女人說,又感歎,“你這輩子遭多少罪呀!”女人一直看到他把餅子吃完。“怎麽著也得吃飯不是?”女人放心似的說。

老成盡量挺直脖子,好讓缺少水分的食物順利通過喉嚨。食物落肚有聲,他就說:“就是。”聽上去很突兀。

女人沒再問老成去塔鎮的事。兩人專心捉蟲,一直到天色暗得眼前看不清了,才一同回村。臨睡覺,女人忽然就出起神來,另一隻袖子還耷拉在身上。老成一聲不響地仰躺著,微微閉著眼,像是怕驚動了女人。女人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疑惑地說:“他爹,小雪五個月不回來,該不是……”女人臉上疑惑的神色很濃,擰得出水來。

老成停一會兒,就慢條斯理地說:“你想哪兒去了?”

“小雪這是出事了。”

“女人多心。”

女人肯定地說:“小雪是出事了。”

“你連自己閨女都信不過?”老成說,“小雪是那樣的人?”

女人說:“小雪不是那樣的人,但要遇上壞種,一個閨女家又怎麽能……”她頓住了,揉揉眼睛。“我聽說過的,當了老板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隻要是女孩子,就都不放過。”

“這是誰說的?春旺說的吧。春旺還能說出好話?你沒見過小雪的老板呢。我見過,那麽大歲數的人,都能當小雪的爹了。”

“別管他能不能當小雪的爹,明天你得去看看小雪。”女人說著,脫下袖子,“不是還要跟毛壽山要錢麽?你就順便去看一次。”

老成不吭聲。

女人躺到他的身邊,推他一把:“聽見了沒有?”

老成愣一下:“聽……聽見了。”

天還黑著,女人就叫老成起床了。女人早穿好衣服了,整整齊齊的,像要跟他出門。女人說:“你先去看小雪,再去毛壽山雜貨鋪。”

“用你囑咐?”老成看看女人的眼睛,“你沒睡麽?”

女人支吾道:“睡了呀。”

女人下了床,就去給老成準備路上吃的。

女人送老成出門,村街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不時聽到大顆的露珠從樹上墜地的撲嗒聲。老成擺手叫女人回去,女人還可以再睡一覺的,可是女人不回。老成把步子邁得快些,忽然又聽女人叫:“他爹。”

“還有啥事?”

女人低頭想想:“要是毛壽山再不給錢,那你……也別太耽擱了。”

老成點點頭,答應了。女人看著他走出村口。

也就是在上午九點多鍾,老成回來了。老成給女人帶來了小雪的消息。

“胖了,白了。”

老成剛開口說,女人就哇地哭了,縮在老成懷裏。

老成說:“你怎麽哭了?你聽我說完。”

女人哭個不住,淚水濡濕了老成的胸脯。

“她說她想她娘,”老成說,“可她回不來,天天要忙到晚上十一點。那些客人,難伺候著呢。”

老成的肩膀聳動起來。老成不由得咧大了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忽然,他聽到了自己悲痛的哭聲。他緊緊抱住女人,淚流滿麵。他的哭聲壓住了女人的哭聲,就像他女人已經靜息下來了。最後是他聽到女人說他“老爺兒們家,哭什麽”,才好不容易停住的。女人淚花裏閃爍著安詳的笑容,抬手給他擦著胸脯。

“他爹。”女人小聲叫。

老成用目光探詢她,她遲疑著,鼓了鼓勇氣,才又說下去:“小雪就沒讓你捎錢來?”

老成說:“看你這當娘的,怎麽像個老財迷?”

而她已經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快步從老成跟前走開,到了門口,回頭說:“咱下地吧。”他們就一同去了地裏。

在接下來的十幾天,每天都是這樣,村裏人還沒起床,老成就已經走在了去塔鎮的路上。老成也仍然沒有按原路返回。女人提前去棉花地裏等他,最晚的一次等到他,竟是在日暮時分。女人聽他訴說去塔鎮的經過,在他從不沮喪的臉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堅定。隨著八月的將盡,早起時已有了濃重的涼意。

到了這天早上,老成悄悄起床。他以為女人還在睡著,其實女人已經睜開了眼睛。他向門口走去,但他突然搖晃起來。女人心頭一緊。他像要倒下去了。女人有些害怕地叫:“他爹,你怎麽了?”他慢慢挪到門口,開了門,在門檻上坐下來。女人趕到他的身後,聽到了他正在竭力克製著的喘息聲。

“沒什麽,”他回過頭,淡淡地看了女人一眼。他又是那種平靜如水的樣子了。“天有點冷了,我打了個大寒戰。”他說。女人就給他找了件衣服,他披上,走了。

女人不睡了。女人在老成坐過的地方坐了一會兒,就去了廚房。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村子像伸了個懶腰,陡然間就充滿了那種讓人感到親切無比的喧嘩。雞鳴犬吠,此起彼伏。女人做好飯,就又靜靜地坐下。太陽爬到了屋頂上,像是在偷窺發生在村子裏的秘密。

女人知道這時候大多數村裏人都下地了。女人提了瓦罐,走出家門。瓦罐裏盛著女人特意給老成做的西葫蘆蛋湯和熗秦椒。香味從瓦罐裏飄出來,路上遇到的人就問:“這麽香,做了什麽好吃的?”

女人笑著高聲應答:“西葫蘆蛋湯。”

“把飯提到地裏,敢情中午飯不回來吃了?”

“是呀,在地裏加個班兒——”

在這個明亮祥和的上午,大地上處處綻露著歡欣的笑容。但女人往她家棉花地頭一站,心裏就咯噔了一下。女人匆匆走進去,停在老成跟前。老成躺在陰暗的地壟裏,女人的到來似乎沒能使他有什麽反應。女人蹲下身去,害怕地問他:“你怎麽了?”

女人試圖對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手撥開遮擋在他頭頂的棉花枝葉。陽光照下來。老成的臉色慘白。“你病了?”女人說著,又責怪他,“你該回家!”

老成虛弱地笑笑,扶著一棵粗大的棉花枝幹,彎起身子,“我可能是走累了。”瞅瞅女人手提的瓦罐,“你給我帶來啥好吃的了。”

女人說:“西葫蘆蛋湯和熗秦椒。”

“都是我愛吃的。”老成接過瓦罐,蹲在地上吃了起來。吃完飯,老成氣色就好多了。

他們安靜地在棉花地裏捉著蟲子。中午時分,村裏的胡順兒在遠處大聲邀請他們一同回村。女人看一眼全神貫注的老成,就朝胡順兒擺手。胡順兒向村裏走去了。可是老成突然停了下來。

“我得再去塔鎮。”老成聲音清晰。他抬頭朝塔鎮的方向看著。“我得把錢要回來。”

女人猶豫了一下。“今天就算了。”女人說。

但老成堅定地否決了她的意見。“馬上就到九月了。把賬結了,我還要再去滿硐坡呢。”

女人驀地想到,怎麽一轉眼就要到九月呢?女人不再多說什麽了:“這裏還有些吃的,都帶去吧。”

老成現身塔鎮,立刻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在過去十幾天裏,塔鎮無人不知八下村一個叫老成的男人在苦苦尋找女兒。老成把錢送還許明友的那天,就沒見上小雪。許明友及時把小雪藏了起來。老成在日月潭大酒店死磨硬泡,卻一點用也沒有。老成越來越感到時間緊迫,他聽到了不少小雪已經把孩子生了下來的傳言。他快受不住了。那些好奇的塔鎮人追在他後麵,竊竊私語。

“這個八下村的老實人又來了。”

老成聽在了耳朵裏。他們不知道老成已在棉花地裏調整了策略。老成要向許明友提出,自己將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陪伴在產婦身邊。像他這樣的老實人,許明友沒理由不相信。

老成不緊不慢地從毛壽山雜貨鋪前走了過去,但他又猛地轉過身,目標明確地走到了雜貨鋪門口。

正巧王幹部也在,王幹部下意識地把煙卷從口上拿了下來。毛壽山竟還有了畏懼的神色,脫口叫:“老成,你想幹啥!”

毛壽山隨後就覺出自己好笑了。

毛壽山緩和一下語氣。“那錢過兩天就還你。我說話算話。”看王幹部一眼,像是要王幹部作證。

但老成卻隻輕飄飄地說:“我不要了,不要還能怎樣?我就缺這倆棺材錢?”這樣的決定也是老成從棉花地裏帶來的,老成從中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棉花葉子味兒,那也是大地充滿陽光的清爽氣味。

老成又向前走去。隻要讓他接觸到女兒和嬰兒,就會有機會。一個老實人,想做什麽,總能做得出。

他靜靜地走著,連腳步聲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