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彩桂已經失去了獨自向停屍房走去的勇氣,她滿懷恨意,伸手拉住身邊的一根冬青樹枝,就要從地上站起來。麻彩桂正準備趕在人們從停屍房走出之前悄悄離開殯儀館,轉機就突然降臨了。

麻彩桂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便一回頭,她看見了站在自己背後的巴相三。麻彩桂騰地跳了起來,這時候的麻彩桂還沒有意識到巴相三的出現是她的一線可貴的轉機。她由難堪而至於憤怒,剛要不客氣地拔腳就走,巴相三又叫了她一聲,她麻嫂。

麻彩桂隨之改變了主意。巴相三在她眼裏陡然放出光來,巴相三沒從附近看到別人,他不知道該到哪裏去。麻彩桂雙眼發亮,她上前攙住巴相三。

走吧,巴三叔,我送你去,她說。

巴相三一路哭著,仰著頭,縮著脖子,任麻彩桂把他往前領去。

那桑立恒並不認識巴相三,但一見麻彩桂攙著個痛哭流涕的男人走進停屍房來,就立刻斷定他是巴碧芬的父親。桑立恒大踏步迎上去,一把握住了巴相三的手,口裏叫道,老親家,便哽咽無語。

巴相三心裏也明白這個高大威風的人是誰了。我來看看女婿,一語未了,眼裏又唰地流下淚來。

躺著桑玉寶屍體的平車已經被推到了燒屍爐的爐門口。巴相三差點晚來了一步。朱淩誌受李智常之托親自出麵料理桑玉寶的火化事宜,巴相三要看女婿,他也便不嫌麻煩,又讓人把平車從爐門口拉回來,並親手掀開屍布的一角讓巴相三看。巴相三不看則已,一看那哭聲越發止不住,人人為之動容。

唯有麻彩桂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一樣,她仿佛置身於一座渴慕已久的花園,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目光環視停屍房一周後落在了跟刀繡蘭站在一起的身穿寬肥孝衣的巴碧芬身上。

她沒有哭,麻彩桂心想。

她不哭呢,麻彩桂怎麽想就怎麽說出來。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可是沒有人理她。

巴碧芬挺著胸脯,目無所視。她看都不看平車上的死者,麻彩桂想。

麻彩桂說,她看都不看她男人呢。

她想把自己的聲音變成一種能在空氣中自由遊動的細小的蛇,在她的唆使下穿破每一個人遲鈍的耳膜。

朱淩誌最先轉臉向她看了看。

男人死了,她連顆淚花都不落,麻彩桂又想。她又說。

所有的人都慢慢朝她轉過臉來。

停屍房裏靜靜的,一股死人的氣息如微霜一樣在空中飛動。麻彩桂抑製著內心翻湧的興奮,她迎著別人的目光,又不著痕跡地把目光牽引到巴碧芬身上,就連刀繡蘭也不由得緊盯住了離自己很近的巴碧芬。陰暗的停屍房裏的每一刻對巴碧芬來說都是異常難熬的,但她咬牙堅持著,並不停的寄希望於這場噩夢隨著桑玉寶的火化而結束,不料她的父親又把結束的時刻推遲了下來。她已經快要熬不住了,現在有那麽多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她能夠真切感受到它們的重量。它們沉甸甸地壓著她,好像大風壓著小樹。巴碧芬不可能不出現一絲慌亂,雖然這絲慌亂是極為短暫的,卻無疑使麻彩桂得到了一種鼓勵。

麻彩桂恢複了自己中途失去的自信。她向人前走了兩步。

我是做媒的,我得說說,麻彩桂沉著地開口,親家公也在場,你們也看見了,她男人死了,她不哭,一滴淚不淌,看都不朝男人看。我是做媒的,我得說說,玉寶兄弟這樣走也太虧了,村長家結親花了兩三萬呢,這小夥子……童子身,麻彩桂不說了,她用感傷的眼看看眾人,眾人沒有特殊的反應,但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話產生了強有力的影響。

的確,不大一會兒的工夫,人群裏發出了一陣響動,就像林風由強及弱地吹了起來。麻彩桂看見巴相三開始不安地閃動眼睛,桑立恒臉色鐵青,他沒有說話,他隻是把目光從巴碧芬身上移到了那輛平車上。人群裏的私語聲越來越大,麻彩桂沒有想到首先站出來附和她的提議的竟是她這一兩日來的冤家對頭刀繡蘭。

該親個嘴兒!刀繡蘭響亮地說,妹夫多可憐,年輕輕就走了。

她拉一拉巴碧芬,妹妹,你說呢?她不想落後。

可是巴碧芬猛地朝她臉上呸了一口。巴碧芬扭身就朝外走,麻彩桂卻擋住了她,麻彩桂看見巴碧芬的嘴唇依然亮晶晶的,但那並不是由於出了細汗。

我要出去,巴碧芬冷冷地說。

她要出去!麻彩桂瞪著眼說。

男人還在這裏停著,你怎麽能這就出去?刀繡蘭隨著說。她擦掉了臉上的唾沫。

他不是我的男人,我沒有男人。

嚇!人們麵麵相覷,嚇!

他不是你男人!麻彩桂說。

這是哪家話?他怎麽不是你男人?刀繡蘭又隨著說。

閨女,巴相三站不住了,他蹲在了地上,低喚了一聲。

我不是你閨女。

巴碧芬向她父親這樣說一句,就要繼續走,但她吃驚地發現停屍房裏擠滿了麵目模糊的人。人人都在酷熱的天氣裏腐爛著,巴碧芬就像身處在一個可怕的無底的泥淖裏。她本能地感到一陣恐懼。麻彩桂和刀繡蘭像兩道毛邊影子在她眼前晃動。她驚叫了一聲,抖成了一團。她聽不清麻彩桂和刀繡蘭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她被她們一起推到了那輛平車前。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胳膊已經扯在了她們的手裏,她無法掙脫她們。她拚命向上梗著脖子,一股刺鼻的氣味從平車上撲向她的臉,她的臉上就像爬滿了恐怖的螞蟻。她把呼吸也屏住了,她的雙唇緊閉。沒有人出麵阻止麻彩桂和刀繡蘭,巴碧芬又感到頭上壓了兩隻手,她的頭一點一點地向下沉落著。

爹!

巴碧芬猛地睜開眼,脫口叫道。她看見她的父親和所有人的臉正在幽暗中隱去。很快,她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啊了一聲,一種又涼又膩的黏黏糊糊的東西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臉上,帶給她一陣窒息。

停屍房裏靜了下來。

不可!

人們又聽到了李智常的聲音。

李智常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停屍房的門口,他的聲音在靜寂的停屍房裏多少顯得有幾分滑稽。

不可!

巴碧芬慢慢從平車上抬起頭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這位民政助理,他那僵硬的樣子的確有些好笑。巴碧芬止不住一咧嘴,就朝他放聲大笑了起來。

不可!

當天下午,桑玉寶在人間留下的一把灰色粉末,就埋進了那座寬敞的墓室中。巴碧芬從此開始了巴美樓村和桑科莊之間的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