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得寶的八大組之行,並不是一無所獲。他雖然沒能找到收葦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結伴返回原地的老鄉,並把他們帶到了皂壩頭。他當時並不了解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他倒是很怕他們不跟他走,因此才盡力把皂壩頭描繪成一方少有的人間福地。
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進茂密的蘆葦**裏,拐來拐去,一直走了很遠,才看見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葦垛。他們趕到之後,站在羅得寶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隻倒扣的瓦盆底上。
羅得寶領他們看了他收獲的大豆,又領他們到了他的田裏,抓一把土捏一捏,鬆開再抓。他們禁不住感歎,這該是多麽肥沃的土啊!羅得寶從他們每一個人眼裏,都發現了那種感激的目光。他這時候早就明白了,自己要把他們領來的意圖。跟他的意圖相比,他犧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麽了。
宋蘭香在這群逃荒的老鄉麵前,沒有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她簡直無法相信,羅得寶會忍心白白地丟棄大片大片的土地。羅得寶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要重新恢複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宋蘭香讓他受夠了,可他打不敗她。如果他的兒子長大,他就不會怕她了。可那勢必要等很長時候。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會被宋蘭香毀掉,而他實際上從來就不甘心,因為他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性格剛強的漢子。
這一天,羅得寶為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異常。他跑來跑去,熱情地幫人張羅著搭起草棚。等他們全都安頓下來時,天已經很晚了。他頭腦發熱地回到家裏,就像真的換了一個人。
宋蘭香正和衣躺在地鋪上,給孩子喂奶。小蝦擠在牆角,漠然地朝前看著。他總是這個樣子,好像並不是在看眼前的東西,而是穿過一切障礙,將目光投在一個神秘的世界裏。
老了的小蝦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這樣。這使他的視線,不免帶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他的父親,從那天夜裏,他被收葦人從大雨裏撿回來時,就發現了他眼含著水淋淋的視線。羅得寶覺得,自己一旦碰到它,就像被涼水澆透一樣不舒服。但是在這一天,小蝦的樣子讓他覺得特別刺眼。他隻是暫時還不能發作出來。
“飯呢?”他坐在一隻葦編的墩子上,很想聲音再大一點。
可是,空氣裏沒人回答。
一股奶香,從宋蘭香的懷裏飄出來,柔和,純淨,但讓羅得寶惡心。他又問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
“還是煮豆子嗎?”
他知道,他們一家天天要吃豆子。他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加上這句話,但話一出口,是不能改變的了。
羅得寶不可有一絲動搖。
仍是一陣沉默。羅得寶忽然發現,宋蘭香張口笑了。他瞥見她露出了滿口的紅牙。他一哆嗦。他差不多在葦墩子上坐不住了。但他必須挺著,不然他又要潰敗下來了。
“你該做條炕了。”宋蘭香頭也沒抬,“你不能凍死俺娘兒們。”
她一開口,羅得寶就馬上明白,自己要怎麽做了。“小蝦,”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小蝦,兒啦,給爹盛飯去。”
“你不算算再過幾天就要冷了,”宋蘭香說。她摸著嬰兒柔嫩的臉兒。“不做炕凍死俺娘兒們算了。”
“兒啦,聽話。”
“這鬼地方刮起風來,就像耍刀子。還天天下雪,誰見過那麽大的雪?”宋蘭香說,“你倒是不怕冷。凍壞了俺娘兒們,你一個人吃豆子。那你就高興啦。俺們都惹著了你。”
“讓他盛個碗還不行嗎?又不是拿不動。”羅得寶嘴裏嘟囔著,“他還叫我爹不叫?”他渾然不知地站了起來。
宋蘭香不說了。她的肥碩的奶,堵在嬰兒嘴上,咕咕的響。
羅得寶剛一開門,風就吹進來。他縮一縮身子。風從他的袖口、領口灌進去了。
宋蘭香眼睛注視著嬰兒。她說:
“你別出去了。老蕭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給她吃了。”
羅得寶在門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沒有返回來。
宋蘭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在她睡意蒙矓的時候,她才感到羅得寶悄悄爬進被窩,哆哆嗦嗦地貼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著,伸手擰了他一下。
他雖然覺得滿懷屈辱,淚水在他緊閉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鬆弛下來的時候,才有一小滴淚花擠出眼角。這個女人讓他恨得要死,也讓他怕得要死。今天的較量,讓他明白過來,他有些操之過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