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壩頭已經變成了一個鬆鬆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認為,村裏應該有個主事的。在老蕭提議下,羅得寶作為皂壩頭村大片沃土的發現者,理所當然地被推舉為村長。他沒有推辭。
現在有了隨時從家裏走出去的借口,他覺得很高興。村子雖小,但村務不少。男人們冬天無事可幹,喜歡聚在一起。他們製定了村規公約,做出很多長遠的打算。因為八大組一帶時常有土匪出沒,老蕭他們深受荼毒,在這裏也不能不加防備,大家便決定依照別村的樣子,也組成一個自衛團,就叫“羅團”,幾家共同出資,去八大組買來鑼鼓和銷銃、刀矛。
整整一個冬天,羅得寶都忙於這些事。宋蘭香並沒有幹涉他。她和兩個孩子,每天躺在燒得熱騰騰的土炕上,與前來串門的婦女們閑聊。家裏有的是柴火,可以把土炕燒得燙人。那些婦女都喜歡到他家裏來。
但是,這一冬還沒有過完,羅得寶就發現自己大勢已去了。在村子裏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羅得寶,而是可恨的宋蘭香。不管是家庭、鄰裏矛盾,還是地界糾紛,他們需要聽的不是羅得寶的公斷,而是宋蘭香隨意說的一句話。還有那位笑模笑樣的老蕭,也已開始威脅他在村裏的地位。他說的話,老蕭反對的最多。老蕭還多次拆他的台,變更他的意思。他來他家的時候,也不是來找他羅得寶的。他跟宋蘭香說起話來,別人簡直插不上嘴。
羅得寶止不住慌亂起來,而這產生的後果是嚴重的。很多人都認為,他沒有明晰的頭腦。操縱村裏大事的,變成了宋蘭香和老蕭,但羅得寶並不想一賭氣丟掉村長的頭銜。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他認為這是他犧牲本是屬於他的土地換來的。他當了村長,也就是對他最先擁有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種安慰。這個名義上的村長,他被叫了一輩子,而且還差點為此送掉了小命。
到了小蝦六歲那年的春天,羅得寶在皂壩頭村的地位,岌岌可危。
一種絕望的情緒,不斷地困擾著他。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咀嚼內心的傷痛,和身負的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恥辱。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著懷抱幼女入睡的宋蘭香,很想一下子撲過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他什麽也做不到。他覺得自己如再不采取行動,就不可能會有什麽指望了。
這年的春天,跟過去無異。
原野上萬物萌生,草長鶯飛。可是在羅得寶的心頭,卻盤繞著一團可怕的死氣。往年讓他感到無比快樂和幸福的耕種,這回沒有讓他產生一點激動。
他陰沉沉地幹著活,脊背駝得更厲害了。……在他耳朵裏,又響起了陽光的聲音。腳下的土,又鬆又軟。他一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趄趔。手中的钁頭,也越來越重了。忽然,他拚足了力氣,高高地舉在空中。隨著钁頭的墜落,他聽到有什麽東西尖叫了一聲。
羅得寶疲乏地喘著氣。他慢慢四下瞭望,一群一群的飛鳥,像被風卷起的樹葉。遠處水窪的反光,像一道一道長長的劍。
他一把推開钁頭,匆忙往家裏趕。老蕭正和他的老婆,在田裏敲土塊。他們發現羅得寶奔跑的樣子就像一頭驢。他們都笑了。
“村長,”他們向他喊道,“出什麽事了嗎?”
羅得寶根本沒聽到。空氣都好像讓開了道,供他順暢地往前跑,簡直收不住步子。老蕭對老婆說,“村長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愛惜自己。”
村裏沒誰知道羅得寶深藏內心的苦悶。他們誤以為,他夜裏太過於迷戀男女之歡。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的獨自微笑,很容易讓人產生這種誤解。
羅得寶遠遠看見他家門前沒有一個人。他抑止不住心底的激動,兩腿打拐,絆得他幾乎站不穩。
這時候,他聞到了一股焦糊味。確切地說,是羽毛或毛發燒焦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從他家裏傳來的。他不清楚宋蘭香在幹什麽。
忽然,他又產生了一陣恐懼,好像宋蘭香早有防備。她馬上就會拿著燒紅的火棍,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但他馬上告誡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他絕不能手軟。於是,他放慢腳步,一聲不響地走上去。
屋裏沒有宋蘭香的影子,隻有小蝦在揪他妹妹的頭發。羅得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老天特意向他提供的一次機會。是老天把他從田裏叫回來的。他再也不能錯過了。
還沒等小蝦轉過頭來,羅得寶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後脖梗。他胡亂踢動著兩條小腿,一聲也叫不出來。
羅得寶環顧著屋內。他看到一股青煙,從炕頭的鍋灶裏,冒了出來。他不由得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後,伸手揭開鍋蓋,把瘦小的小蝦塞了進去,又用宋蘭香和麵的瓦盆,壓在了上麵。
那位小女孩一動不動,看著羅得寶做著這一切。
羅得寶心裏,充滿了一種殘酷的快樂。小蝦在鍋裏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羅得寶想,宋蘭香回來之後將會繼續燒火。她將最先聞到她兒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彎腰把地上的小女孩抱起來,又順手往灶裏扔了一把柴火,才轉身走了出去。
羅得寶帶著他的小女孩,又回到他剛才幹活的地方。他坐在那裏,滿懷著柔情,一點一點把孩子腦門上被燒焦的頭發弄下來。
“好閨女,”他喃喃地說,“爹就指望你。爹會給你逮隻小鳥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驚,抬頭看見老蕭身上沾著土,站在那裏。
“今天晚上該你巡夜了,”老蕭告訴他,“你別忘了。”
“你說什麽?”羅得寶耳朵聽差了。
老蕭就又告訴他一遍。
羅得寶心不在焉地摸著女孩的頭。
“還是讓老黑巡吧,昨天他下半夜沒起來。”羅得寶說,他心裏煩躁得慌。“再說,我是村長。”
老蕭圍著他走了走。
“你是村長,”老蕭說,“你該做表率。讓人搶了糧食,連種子都沒有,怎麽種地?咱都得餓死。這你知道。”
羅得寶很不想再聽了。他把手插進土裏,向一旁扭著頭。
“你不能像小孩兒。”老蕭說。
過了一會兒,老蕭走了。
羅得寶鬆了一口氣。老蕭走遠了,他就躺下來。土地大口大口地吸吮著溫暖的陽光,又吐出一團一團顫動著的蜃氣。羅得寶恍恍惚惚的,在那裏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已是日落平西。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一下子記起,自己在這一天裏究竟幹了什麽。他手腳發冷,一陣陣地抽搐著,試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而且他還發現他的小女孩也不見了。他急得在地上亂爬,大聲地叫個不停,很快把村裏人引了過來。
這天夜裏,羅得寶坐在炕上,低垂著腦袋,始終不敢看宋蘭香一眼。
小蝦沒有死。那個小女孩是宋蘭香在他睡著時抱回來的。現在,他們跟另外兩個孩子擠在一起,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父母。
後來,小蝦聽他母親叫了他一聲。“過來,孩子。”她把他摟在懷裏,摟得很緊。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發而不可止。在她痛徹五髒六腑的哭聲中,小蝦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而且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魚蝦,不停地閃爍著細碎的磷光。
這是1942年,跟小蝦的出生相關的那條大河,已決河南省花園口,泛入淮河,四年有餘,但小蝦還是感受到了走近這條河的衝動。他知道,他的親生父親,就在這條大河上以船為家,順水漂流。他以小小的年紀,曆經了很多次的死亡。當他想從哭泣的母親懷裏走開時,他就遠遠地離開了他的孩提時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牆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裏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羅得寶跟前,冷冷地說了一句:
“我要殺了你!”
羅得寶剛才並不曾留意小蝦在幹什麽。現在他甚至沒鬧清怎麽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過來。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開了,隨後重重地跌在地上。
宋蘭香馬上收住哭聲,猛地撲過去。小蝦還要再去撿刀,卻被他母親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開我,”小蝦這樣說,“我要殺他!”
羅得寶噗嗤一聲笑了。
小蝦不但沒有砍傷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恥笑。他發覺自己的力氣太小了,他因為生自己的氣,而禁不住兩眼含淚。
羅得寶慢慢摸著自己的胳膊。“來呀,小子。”他笑著說,還向他勾著指頭,“來呀。”
小蝦狠狠地看著他。後來,他不笑了,並翻過身去。小蝦這才自己擦幹了眼淚,一聲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臉上那種陰沉的神色,幾乎使宋蘭香不能相信他還僅僅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在他六十歲時,他就已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離群索居,住在村頭一個水窪邊的小屋裏。據說,那兒就是他剛生下來時,被他父親羅得寶遺棄的地方。這時候的皂壩頭已麵目全非了,甚至沒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態龍鍾地圍著水窪,轉悠幾圈,然後就依著牆根,坐下來,迷迷糊糊地回憶自己蒼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兒子,很少有人來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