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團最後一次出征,是在1945年的初秋。大夥兒開始發現老蕭心神不安起來。終於有一天,老蕭對大夥兒說:

“回去,回去種地。”

路上,老蕭一直是滿臉悲壯,緘默無語。他的肩頭,傾斜得更厲害了,幾乎讓人相信馬上就會掉下來。走到一個叫東營的小村子時,正趕上夜晚。有人便提議找個人家住下來。老蕭不同意。他想早一點回皂壩頭村。大夥兒隻好再往前走。在東營村北,一大幫人迎麵趕來,也看不清是誰的隊伍。羅團讓路在一邊,那幫人走近了,忽然喊一聲,“下槍!”便把他們緊緊圍住了。他們措手不及,等那幫人走後,已是兩手空空,想再追也沒用了,隻好垂頭喪氣地再往前趕。可趕了三四裏地,才發現老蕭沒在大夥兒中間,慌忙回到原處,那幫人已無蹤影。

可憐的老蕭英雄一世,到頭來竟落了個生死不明。羅團起之於老蕭,也因老蕭而終。隨著他的消失,羅團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從1937年冬天算起,羅團存在的時間,共是七年零十個月。

幾天過後,大夥兒臉色疲憊地趕回了村子。他們在這幾天裏分頭找了很多地方,都沒能打聽到老蕭的下落。老蕭急著要趕回村子的情景,一遍遍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好像他早有預感。他終究沒有躲過自己命中的大難。他們根本想不到,老蕭迫切的心情,實際上隻是為了盡早地履行自己的諾言:他要親手給羅得寶削下自己的趾頭。人們有理由相信,老蕭在與日軍浴血奮戰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承受著羅得寶的重壓。他沒有輸給日本人,更不能輸給羅得寶。他不想耍賴。可是,在那幫流匪劫持他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做出一點反抗,——他的同村人走了三四裏路,竟沒有發覺他丟了。他的想法,是不是在被劫的那一刻,突然產生了巨大的轉變呢?他是不是因憐憫羅得寶,而故意借此踐約呢?另外,那夥人劫他何用?他這幾年殺人如麻,是否樹敵於己呢?這些都是疑案。

大夥兒把老蕭中途被劫的消息,告訴給人們之後,村子裏一片慟哭聲。羅得寶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總是精神恍惚,目光澀滯,脖頸不停地無規則地搐動,每天都像個幽靈一樣,在村子裏和野外轉來轉去。人們遠遠地避開他,唯獨老蕭時不時走近他,跟他說上幾句。“再等等吧,村長,”老蕭曾這樣對他說,“我那兩個孩子,還是在你家放著。”羅得寶死死地盯著他,讓他陡生寒意。現在,羅得寶跟著眾人一起哭泣,也許哭得更為悲切,但沒有人注意他,也沒人理他。他知道別人仍對他耿耿於懷,而他並不指望自己的哭聲會把別人吸引過來。

雖然如此,村裏大部分人,仍舊徒勞地相信,有一天老蕭會突然降臨在眼前。過了這年的春天,村裏人才開始商議撫養老蕭的兩個孤兒的事。老黑等人認為不適合把孩子繼續放在羅得寶家裏。宋蘭香撫養這兩個孩子久了,打心底不願他們離開自己。她曾經被戰亂奪去了三個孩子,更不想再失去這兩個,況且又是她所尊敬的老蕭的遺孤。可是村裏人的理由比她有力得多,因為他們是為孩子著想。羅得寶與老蕭生前的恩怨未解,使人們無法放心孩子會在他的家裏健康成長。這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五歲,並不理解村裏人的苦衷,一聽要與宋蘭香分開,便常常啼哭。村裏人商議定了,便一起來羅得寶家勸說宋蘭香鬆口。宋蘭香仍舊執意不肯,他們不免麵露難色。

羅得寶一直在屋內的角落坐著。那是他慣常呆的地方。隻要家裏來人,他就會主動坐到那裏去。在一片沉默中,羅得寶忽然開口了。

“大夥兒就聽蘭香的吧。”他說得很從容。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相信羅得寶說出這樣的話,除非他另有所圖。

羅得寶沒容別人發問,又感歎了一聲,道:

“蕭兄弟仁義哩,他是我見過的最仁義的人了。”

村裏人還是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的,”他顯得非常傷心。“我隻是想盡盡心。蕭兄弟也親口對我講過,要把孩子放在我家裏。”

宋蘭香同眾人一樣,對羅得寶心存疑慮,而聽他這樣說後,便不由得向他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

羅得寶表明的態度,雖不知將來怎樣,村裏人也隻好把由誰來撫養孤兒的事暫放下不提了。不料這一放竟是許多年。在小蝦長成了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時,老蕭的兒子也十九歲了。不管羅得寶當初決定支持宋蘭香撫養老蕭遺孤,基於什麽樣的念頭,他現在是越來越感到跟不上趟兒了。他本想抓住什麽,但他終於發現什麽也抓不住。一切都如年輕人一樣健步如飛,而唯有他越來越步履遲緩。老蕭的兒子,被征入伍,一下子強大到他無法比擬的地步。那位十八歲的姑娘蕭葦兒,也肥碩得如一條巨大的泥鰍,整日撲撲棱棱,使他連靠近也不能了。他再次陷入了無邊的焦躁裏。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並時常像追尾巴的狗一樣,在原地打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