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鳥飛了,魚跑了,草不結籽,豆不長莢。小蝦卻有本事讓餓得發暈的父母時不時吃上頓飽飯,但他從沒讓蕭葦兒姑娘挨過餓。村裏人見蕭葦兒依舊那樣肥肥碩碩的,都感到萬分驚奇。1959年,竟還有人臉上布滿紅潤,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但創造出這個奇跡的人,不是遠在北京的大人物,而是皂壩頭村不務正業的小夥子小蝦。他長著一對尖耳,腮上無肉,瘦削矮小,隻有兩隻胳膊長長的,揮動起來倒顯著幾分優美。村裏人都知道,小蝦從八九歲就學會了偷雞摸狗。他像有一種障眼法,不想讓人看見,別人就甭想看見。皂壩頭村現在也不是孤零零的了。往北有韓疃村和黃河農場。往東十裏有望海村。往南八裏有海王廟。小蝦的名聲,傳遍了周圍的十裏八村。他們本來不應該為蕭葦兒的肥碩和紅潤感到驚奇,而應為小蝦能夠輕易搞來吃的詫異。
羅得寶和宋蘭香各在一條炕上躺著,軟塌塌的,像沒氣兒了。小蝦走進來時,他們兩人的視線,就在他身上**了。他先給母親拿出一塊窩頭,又端過去一碗水,然後才朝羅得寶轉過臉來。羅得寶討好地向他微笑著。他高高舉著另一塊窩頭晃了晃。羅得寶的喉嚨猛地一緊。他本想爬起來。可是他的力氣積攢得很慢,沒能使他的身子產生位移。他認為小蝦是會把窩頭扔到炕上的,便顫抖著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小蝦十分熟悉他的那種眼神。那是一條餓狗的發綠的眼神。小蝦饒有興味地觀賞著。等觀賞夠了,才將胳膊一拋,可是那窩頭卻從手裏劃著一道弧線,脫落了下來,滾在了地上。羅得寶馬上將半個身子從炕上探出去,伸手夠那沾土的窩頭。
蕭葦兒倚著窗子,捂著嘴吃吃笑了起來。小蝦看見她身上的肉在跟著動。
羅得寶夠著了窩頭,停也沒停,就往口裏塞。他也跟著笑,含糊不清地,發悶地嗚嗚著。
小蝦朝蕭葦兒使了個眼色。他先走出去,蕭葦兒後出去。
羅得寶翕動了一下鼻孔。他聞道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半吞半嚼的窩頭,在他肚子裏,被胃液浸潤著,漸漸散發出熱力。他爬下炕來,走出屋門,靈敏地嗅著空氣,順著那一縷肉香向前走。村子裏了無生機,就像一頭氣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街上坐著很多餓得臉色灰綠的人。他們連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氣,都沒有了,所以隻能看見羅得寶慢慢走過去的一雙腳。這雙腳到達村頭的一片蘆葦叢邊,就停下了。羅得寶隱藏在那裏,從蘆葦中間,看見那姑娘正大口地嚼著一塊紫紅色的狗肉。羅得寶的涎水猛地流出來。他覺得自己肚裏長出了兩排尖利的牙齒。他剛想不顧臉皮地說一句“讓我嚐一口吧”,就見小蝦一邊含笑地滿意地看著蕭葦兒的吃相,一邊向她的腰中伸出了胳膊。羅得寶馬上屏息不動了,靜靜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蕭葦兒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膩膩的皮膚。羅得寶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蝦的手,已停留在那兒了。蕭葦兒下意識地扭了扭。她咽下口裏的狗肉,對小蝦說,“哥,你別摸我,你把我摸癢了。”但並不躲開。羅得寶看見小蝦神情緊張起來。小蝦呼呼地發出喘氣聲,眼裏的火苗子,啵啵地冒出來。突然,他一提屁股,就把蕭葦兒摟緊了。“放手!”蕭葦兒嚇了一跳,用空著的手打小蝦,“放手!”可是小蝦欲罷不能,一使勁,就把蕭葦兒頂倒在了地上。
“我要娶你,”小蝦用發抖的聲音說。他開始手忙腳亂地解蕭葦兒的褲子。蕭葦兒將手裏的狗肉丟了。她抓住小蝦的脖子。小蝦的目光紛亂,雖然他的臉色已憋得通紅,但仍沒有放棄自己的企圖。“我要娶你,親親蕭葦兒。”他又說,卻不能把聲音發得很清楚。
“我不答應。”蕭葦兒堅決地搖著頭。
小蝦又說了一遍,但他忽然癱在了她身上,並噗地吐了一口氣。她推開他,爬起來就走。
羅得寶看呆了。他也忍不住耳紅心跳。蕭葦兒低頭從他身邊走過去,並沒有看見他。蕭葦兒走進村裏了。羅得寶想一想,就邁入葦叢。
“我能幫你,小蝦。”羅得寶意味深長地對小蝦說。
小蝦微微一驚,沒有理他。
羅得寶又向前走了一步。“小蝦,我真的想幫幫你。”他暗自為自己的一項新的計劃,而感到一陣陣的興奮。
“呸!你偷看!”小蝦騰地站起來。他向葦叢外走,又回過頭來,“老不死!”
羅得寶獨自呆在葦叢裏,神情沮喪。過了一會兒,他發出了一聲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塊滿是泥汙的狗肉上。肉香透過泥汙,依舊濃鬱。他撿起來,一把塞進口裏。他覺得那狗肉出奇地滋潤,味美。他吃得細,嚼得爛。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悅。他在街上經過的時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張大了鼻孔,朝著他猛嗅。
羅得寶一家,重新陷入了饑餓之中,因為小蝦不再從外麵帶來食物。他和蕭葦兒見了麵就像不認識一樣。兩人相互躲著。小蝦晚上就搬在屋後地窖裏睡。沒有食物,又不想餓死,宋蘭香就掙紮著從炕上爬起來,叫上蕭葦兒,一塊去地裏剜野菜。地裏早就光禿禿的了,泛起的鹽堿,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難。這塊退海之地有一種叫黃蓿菜的植物,長出來的嫩葉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變成一把苦澀的幹柴。宋蘭香和蕭葦兒鑽頭覓縫,弄到的隻是這種東西。拿來家用水泡發了再煮,可蕭葦兒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餓死了,我快餓死了。”她哭道。
宋蘭香搖晃著來到地窖。小蝦目光直直地在那裏躺著。“小蝦,我的兒,”宋蘭香說,“快起來,弄點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個。”
小蝦不語。
宋蘭香摸摸小蝦的額頭。“記住了,小蝦,你是葦兒的哥哥,你不能欺負她。”宋蘭香又說。她已看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有時候,蕭葦兒自己也出去剜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綠色的苦苦菜,或酸拉草,她會忍不住自己吃掉,雖然她常常免不了為此感到內疚。
這一天,她在地裏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她的眼前發花,紅道,黑道,藍道,輪番出現。她沒有察覺她的養父羅得寶隨後跟了過來。
“葦兒,大爺求你一件事。”羅得寶這樣對她說。
蕭葦兒振作一些,以能聽見羅得寶的話。
“小蝦既然要跟你好,你就應了他吧。”羅得寶說,“你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著你大爺大娘活活餓死?大爺大娘拉扯你兄妹幾個長大,不容易哩。”
蕭葦兒虛弱地說:
“可是……可是……沒人能看上小蝦。他這麽大連個提親的都沒有。嫁給他我就毀了。”
“看你說哪兒去了?你怎麽能毀了?別人不提親,你就更應該替大爺大娘操點兒心。”羅得寶說。
“做別的行,這個不行。”蕭葦兒說。
“這個不行,咱就等著餓死吧。”羅得寶說,“大爺大娘拉扯你們也不圖你們報恩,可咱得活過去嗬。”
“大爺大娘的恩,我蕭葦兒記著。”她的臉上,沒有表情。
“咱還得指靠小蝦,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通哩。”
“那我就死。”蕭葦兒低低地說。
“你死不得!”羅得寶忽然嚷道,但他馬上又讓自己緩和下來。“我不信你會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當兵的哥哥,村裏誰都知道。”
蕭葦兒沉默了一陣。她站起身來。“我去問問大娘,她讓我跟小蝦——跟誰都行,我就認命了。”說著,就要往村裏走。
羅得寶一時沒了主意。
蕭葦兒向前走了六七步了。
“等等!”羅得寶又叫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了。羅得寶踢掉鞋子,指著自己右腳上的殘趾說:
“葦兒,你來看。”
蕭葦兒並沒有轉過臉去。她早就見過羅得寶那兩個醜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恥的腳趾。
“這是你親爹給削去的,”他陰沉地說,“是你親爹讓我變成這個樣子。他該我兩個趾頭。他死得太早了,我卻替他撫養孤兒。你說你認命了,好姑娘,要你這樣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難,都是命哩。”
蕭葦兒從別人那裏也聽說過她父親和羅得寶之間的那段孽緣,但沒想到從羅得寶的口中聽來,卻分外覺得驚心。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就快步向前跑去。羅得寶望著她在不遠處又停留下來。她抱著身子坐在了地上。她在哭泣。
羅得寶長出一口氣。他的**的殘趾,被深秋的陽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大地上的那種陶醉的感覺,又驀地回到了他身上。籲——光禿禿的大地也在輕歎,這奇妙的聲音,渾然包圍著他。
晚上,羅得寶家燈影綽約。家裏已好長時間沒有點燈了。今天,是羅得寶親手把燈點上的。曆史的進展,使煤油取代了二十三年前的豆油燈,可是在作燈盞的那個黑乎乎的玻璃瓶裏,煤油卻隻盛著一點點。豆大的燈光,剛剛照見屋裏人的臉。宋蘭香從羅得寶反常的舉動,預感到今晚將要發生什麽事。羅得寶給蕭葦兒拿了一塊黑窩頭。蕭葦兒接過來就吃,好像屋裏隻她一個人。她吃完了,就在那裏木木地坐著。
“葦兒,”宋蘭香不安地問道,“你怎麽了?”
羅得寶插嘴說:
“餓久的人剛吃上飯就這樣。”
宋蘭香看著他。“他爹,缺德是要遭報應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話中失去了應有的分量。
羅得寶說,“你睡吧,說話白費力氣。”便跟蕭葦兒使了個眼色。
過了一小會兒,蕭葦兒慢慢站起來。
宋蘭香慌忙叫道:
“葦兒,過來睡,天黑了哪兒也不能去。”
蕭葦兒沒有回頭。“我就出去一下。”她說。
“我說過了,哪兒也不能去。”
羅得寶說:
“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麽。你這大娘管得也太寬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宋蘭香說,掙紮著起來,“你不聽話,我就打你。”她的目光,急急地搜尋著可以用來打人的東西。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掃帚。“你這就給我回來。”她威脅道。
蕭葦兒向屋門走。
宋蘭香使勁把掃帚扔過去,但她的力氣仍不足,掃帚輕輕打在炕角上。“回來,葦兒。”她氣喘籲籲地再次向蕭葦兒喚道。
蕭葦兒一下子哭出了聲。她轉身撲到炕上。“大娘,”她哭著說,“你就是俺親娘!”
宋蘭香疼愛地摟著她,勸慰道:
“挺著點兒,好閨女。過了這場大難,咱找個好人家,體體麵麵地嫁出去。咱不能為一口飯把一輩子搭上。”
“娘,親娘!”
“你將來過好了,你的好漢爹在天上也會高興。千萬不能一糊塗做下大錯,補都補不及。”宋蘭香很累了,話說得很輕。
蕭葦兒淚光滿麵地抬起頭,望著宋蘭香。宋蘭香給她擦擦淚,可她停下哭,要站起來。
蕭葦兒朝外抽著手。“娘,讓我去吧。”她說,“我願意去。”她很容易把手抽了出來。
宋蘭香還想阻止她,可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她的目光平視著,神態從容。宋蘭香渾身乏力,由於激動和難過,四肢**著伸展不開。
蕭葦兒開了門,走了出去。羅得寶也隨後出去了。他剛要關門的時候,宋蘭香拚足了力氣,從炕上翻身下來。她帶出的風,把搖曳的燈光給吹滅了。屋裏馬上漆黑一團。羅得寶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葦兒!”她還在叫。羅得寶當啷一聲把門關上了。她重重地撲在門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羅得寶聽了,竟沒有馬上離開。宋蘭香在他跟前的態度,總是很強硬的。她這樣求他,讓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快意。宋蘭香哭了。虛弱的哭聲,不成個調兒。羅得寶在走開之前,沒忘了把門從外麵牢牢地掛上。
羅得寶繞到屋後。他沒看見蕭葦兒。一絲微薄的光亮,從那座地窖裏透出來。他趕過去,輕輕地掩上了地窖的門洞。他守在那裏,想到很多年前,他頭一次跟蹤老蕭時,也是在一個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轉,有著一份說不出的神秘。羅得寶凝神傾聽著天上的絮語。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蕭在天上,是會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許,此刻老蕭正穿著一件寬大無比、輕柔透明的白衣裳,從星際間飄然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