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到了礦上,就是入夜以後了。
路上倒不辛苦,並未像杜湘東宣稱過的那樣,先坐長途車再靠兩條腿翻山越嶺。他們的交通工具是停在賓館門口的一輛奔馳車,在那個年代被稱為“虎頭奔”。戴眼鏡的男人沒去,開車的是他的司機,剛剛諸多黑西裝漢子中的一名。既然答應了劉春粟的事情到此為止,那麽對方也必須配合他“到礦上看看”的要求,這是杜湘東和那位“很講道理”的煤礦老板達成的協議。此時杜湘東知道,此劉春粟非彼劉春粟,一個劉春粟兩個月前就死了,另一個多半是用了死人的身份證去匯款,這才變成了劉春粟。他所關心的故事還能講下去。
大蝦米般的警察與杜湘東並排坐在車裏。自從事情談妥,此人幾乎一言不發,仿佛突然沒了精神,上車以後一直看著窗外。其實他也可以不去的,而非要跟著,大概是為了履行那句“幫人幫到底”的承諾。杜湘東本想對他表示感謝,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杜湘東還想,也許這人也有個故事。
出城以後,前一半路程都是國道,幾乎一掠而過。經過一片稀疏的燈火,大蝦米般的警察這才蹦出一句:“就是那個鎮了。”車子隨即拐了個彎,駛上一條高聳的盤山路,速度也慢了下來。路況變得很差,布滿深坑,不時有托底的危險,碰到迎麵而來的大卡車,還得小心翼翼地歪到道路外側,才能勉強騰出會車的空間。有兩次,“虎頭奔”的半邊車身幾乎懸到了山體之外,杜湘東感到屁股底下就是深不見底的峽穀。好在司機很老練,把車開得有驚無險,他隻是抱怨,就連老板也是輕易不願意夜裏去礦上的。
直到這時,杜湘東才體會到了遠行的味道——那味道是蒼涼的,還有幾分豪壯。他按下車窗,呼吸了幾口因為海拔升高而凜冽起來的空氣。不多時,繞過一塊巨大的岩石,便在更高遠處望見了燈火。密密麻麻的白光閃爍,如同在半空之中紮了一座營盤。司機告訴他,“礦上”到了。杜湘東回望來路,估摸著從礦上到鎮上的距離。這段山路,車開了一個小時有餘,如果換成人走,恐怕一天一夜都不夠用。雖然明知來往於兩地之間必須得靠搭車,但他還是想象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跋涉於崇山峻嶺之間的景象。當然,這個景象有沒有真實發生過,還取決於許文革是否就在礦上,變成了一名礦工。
一定是事先打過招呼,當車子爬上最後一段坡路,礦廠門口已經有人迎接了。那是個留著寸頭的中年人,倒是傳統印象裏淳樸幹練的工人階級模樣。車一停下,他就上前與杜湘東他們熱烈握手,還專門說:“北京同誌,您辛苦了。”
接著自我介紹,說他是副礦長,負責這片礦區的日常管理。帶領來賓穿過鐵門,副礦長又相當熟練地說出一番套話,大意是:本地在曆史上就是煤炭主產區,可是老國企觀念舊、負擔重,經營舉步維艱,因而市裏的領導痛定思痛,銳意改革,引入了民營企業承包礦廠、自負盈虧的新機製,使這個老大難產業煥發了新活力。像他自己,就是從國企幹部的身份上轉軌過來的,剛開始有些“想不通”“不適應”,但很快就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幹勁可比過去大多了”。場麵倒像應付上級機關的視察。
杜湘東引開話頭:“那麽工人呢,都是從外麵雇的?”
“基本替換成了農民工……當然,對於原來那些下崗職工的安置問題、養老問題和就醫問題,我們相信組織上一定能……”
“農民工又是從哪兒招的?”
副礦長終於脫離了套話的節奏:“天南地北,什麽地方都有。剛開始是到火車站招工,後來又有老鄉帶老鄉、親戚帶親戚。中國人多,開得出工資就不怕招不上來。”
“工人一般會在礦上幹多久?”
“流動性很大,長則一年半載,短則兩三個月……所以管理上難度很大。”
說話間就進了廠區。對於一個私營煤礦而言,這裏也算是規模不小了。四下燈光耀眼,照著足球場那麽大的一片平地。平地一端的暗處,模模糊糊地立著一幢二層小樓,周圍排列著若幹簡易工棚;另一端的亮處,則屹立著山包似的煤堆,還有兩輛大卡車正停在山下,大約是等待上貨。都知道煤是黑的,但在強烈的光照之下,那煤山卻像覆了層雪一般通體銀白。而杜湘東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他有兩個憂慮:其一是怕許文革已然不在礦上,身為一名逃犯,在一個地方賺夠了錢,很可能繼續流竄;其二卻是怕許文革就在礦上,自己這麽大搖大擺地遊逛,要是恰好被他看見怎麽辦?在這個貓與鼠的遊戲中,先被發現的那一方就算輸了。因此杜湘東下意識地躲著燈走,還故意把背佝僂得更彎。好在一路上沒碰到人,副礦長又把他們引向那棟辦公小樓,提議“先歇歇,慢慢談”。
屋裏居然設了宴,桌上還擺了一瓶汾酒。倆警察也不客氣,徑自坐下,吧唧吧唧開動起來,副礦長陪在一邊,不住夾菜倒酒。正吃著,卻聽見遠處——具體說是來自地底——傳來了兩聲巨響,讓人腳下一顫,仿佛站在了隨時可能騰身躍起的巨獸的脊背上。一時間屋裏燈影搖動,連斟滿的酒都晃出了半杯。
大蝦米般的警察打趣道:“不用搞得這麽鄭重,放什麽禮炮呀。”
副礦長笑道:“我們這裏需要爆破開采,響動是常有的,但從沒出過事。”
杜湘東本想噎他一句:那麽劉春粟是怎麽死的?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但又一想,既然說好了不再過問劉春粟,跑題也沒必要。再說往後還得需要這位“管事兒的人”配合呢。因此他隻是問:“工人現在還在井下?”
副礦長坦然回答:“我們這裏實行的是十六小時工作製。向時間要效益嘛。”
私營煤礦都是按年限承包的,隻有晝夜不停地開采,才能保證利益最大化。這個賬別說開礦的人,就連杜湘東也算得過來。怪不得辦公樓旁邊的工棚都是黑的,一點兒人聲沒有。他又看了看表,目前還不到十一點半,假如早上八點上班,那麽離下工的淩晨時分還有些工夫。他索性踏實下來,細嚼慢咽地吃起了飯。其間本想問副礦長要個花名冊來看看,但又覺得多此一舉。許文革要是用本名來應聘,那他可真是個弱智了。
終於又熬過半個小時,杜湘東便拍了拍手站起來,宣布:“到礦裏看看吧。”
這時,副礦長就有點兒不情願了。他愣了愣,嘀咕道:“不是說好了來看看,打個轉就走嗎?您二位到底要幹什麽?”
事到如今,也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杜湘東直言以告,他懷疑礦上有個逃犯,因此需要副礦長做的,是以下兩件事情:第一,把他帶到礦工從井下返回地麵的通道附近,再提供一個隱秘的觀察場所,保證他可以辨認每一張經過的人臉而不被發現;第二,嚴格保密,切勿聲張。本來還可以責令副礦長把工人們集中起來,一一點名排查的,但之所以沒有選擇那個方案,還是害怕打草驚蛇。說實話,他壓根兒不信任這位連死了人都敢瞞報的煤礦管理者。而對方聽完,並未露出多麽意外的神色,隻是響亮地嘬了幾聲牙花子,好像在害牙疼。對於運營一座煤礦有可能麵對的各種麻煩,這位副礦長仿佛早已習以為常。他考慮的是如何躲過麻煩,或者暫時壓住麻煩,哪怕是把眼前的麻煩變成以後的麻煩也行。
杜湘東則直視對方,一手橫伏桌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麵。這副代表著不可抗拒的公權力的姿態終於令對方屈服,或者說,對方已經完成了他的權衡。副礦長的臉上再次綻放了笑容,回答道:“您早說呀,多大個事。”
然後話鋒一轉,又說到這家煤礦是政府的重點扶持項目,受到了各級領導的親切關懷,投資煤礦的老板本人也剛剛當選為政協委員。作為煤炭行業的改革標杆,又豈能容忍流竄作案的壞分子破壞抹黑?因此對於“北京同誌”千裏迢迢地趕來清理工人隊伍裏的壞分子,他們肯定是熱烈歡迎、大力配合的。這時套話就不是套話了,甚而套話從來不是套話。杜湘東明白,副礦長這是在向他講明利害呢,意思和戴眼鏡的男人說過的話大同小異:警察執行任務,沒人敢妨礙,但大家都是有背景的,萬一鬧大了,誰怕誰還不好說。
而他也隻能表態:“職責之內的事我一定要做,但僅限職責之內。”
雙方再次談妥,分別起身。副礦長率先走到門口,頗具表演性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倆警察往礦廠的核心部位,也就是礦井的方向而去。踩著一地咯吱作響的煤砟子,沿一條幹道穿過空地,又穿過另一道圍牆鐵門,遠遠就望見了巷道入口。四下也是燈火通明,襯托得那個大洞的內部更加黑暗,一條狹窄的鐵軌從洞裏通出來,也傳出了大地深處機械作業的震顫與共鳴。越往近走,回聲就越發浩大,好像地殼已被挖穿。“砰砰”又是兩聲炮響,比剛才聽到的更加駭人,連山頂上的碎石都往下滾了幾塊。
洞口卻有一個鐵皮搭建的崗亭,大概是清點人數和存放物品所用,副礦長走了過去,對亭子裏的監工說了幾句,那人便出來,手裏拎著一個麻布口袋。隨後,杜湘東和大蝦米般的警察便鑽了進去,滅了燈,坐下來,透過黑黝黝的窗子看著洞口。這是個適於觀察的有利位置,裏麵的人能將外麵一覽無餘,外麵的人卻無法看清裏麵,就連大蝦米般的警察那身髒兮兮的警服也不會暴露身份,更何況外麵還有倆人為他們吸引注意力。黑夜像一個謎,山嶺像一個謎,洞口更像含著個謎。在等待謎底揭曉的那段時間裏,杜湘東的心態竟然出奇地平靜,反倒是大蝦米般的警察呼吸沉重,似乎比他還要緊張。
外麵的副礦長和監工也被懸念感染,剛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後來就幹瞪眼望著鐵軌。非常準時,剛過十二點,洞裏傳出了隆隆轟鳴,好像一個消化不良又喝了過多碳酸飲料的人正在沒完沒了地打嗝。接著,一列礦車開了上來,車頭亮著一盞獨眼似的燈。前幾節車鬥裏卻沒有人,而是滿載著今天的最後一批,或者是明天的第一批礦產,隨後的幾節車鬥才坐著礦工。礦車臨近洞口停下,人先下車,排著鬆散的隊列走出來。副礦長示意監工往更亮堂的地方站了站,又迎著來人吆喝一聲,那條隊列便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移動過去。一切不露形跡,也可見這位敬業的領導親自查崗是經常的事。
在杜湘東的注視下,礦工們紛紛從勞動布上衣兜裏掏出一枚塑料牌,投進監工手裏敞開的口袋。這是一支麵目模糊、好像由影子組成的隊伍,人人沉默不語,臉上黝黑一片,隻有摘下安全帽時簇簇抖落的煤砟子才提醒外人他們也是實際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但即使如此,杜湘東仍對自己的辨別能力充滿信心。他相信許文革的身體輪廓、臉部線條乃至走路時的姿態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如果不是印得那麽深,他也不會多年以來如此憋屈。而現在,擺脫憋屈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第一個不是,太矮。第二個不是,太胖。第三個雖然身高體型相仿,但臉又太寬太圓,幾乎像一張餅。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都不是。被杜湘東否定掉的人們用原始的方式記上考勤,卻不離開,又折回礦車開始卸貨。因為捎了半車煤,第一趟礦車的乘客隻有十幾個人,如果這趟毫無發現,就隻能寄希望於礦車倒回去再開出來的第二趟了。但一轉瞬,杜湘東的視線鎖定了在隊尾的一個男人身上。一米八多,肩寬腿長,麵部棱角令人聯想到西方雕塑。與記憶中的許文革不同,那男人的背駝得厲害,彎成了一條誇張的弧線,但考慮到他所經曆的日複一日的逃亡和勞累,這點兒變化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於是杜湘東叫了一聲。怎麽叫也是早就設計好了的。一個老到的逃犯想必早已練就了聽到真名也無動於衷的定力,因此他叫的是:“姚斌彬。”
那個名字在暗夜的山嶺破空而出,銳利得像一支響箭。不遠處的黑影果然一愣,茫然地回過了頭。幾乎沒有停頓,杜湘東就從崗亭裏衝了出去,也幾乎沒有停頓,他的抓捕目標也開始奔跑。兩人繞著目瞪口呆的人群各自劃了一條弧線,與此同時觀察、預判著對方的步伐軌跡,隨後一前一後跑進了巷道洞口。在不久之後,當杜湘東反複糾結於這次行動的種種細節時,才會疑惑於這樣一個問題:許文革為什麽沒往開闊的、更有利於躲避的方向逃跑,而是一頭紮進了礦井深處?這是他在情急之下出現了判斷失誤,還是另有什麽企圖,比如說打算把杜湘東引進去再下毒手?但在那個刹那,杜湘東和當年追捕持槍逃犯姚斌彬時一樣,腦子裏除了抓人以外什麽都沒想。他隻知道時隔數年,許文革再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並且自己占據著絕對優勢的位置,隻要一鼓作氣,就能甕中捉鱉。
也許恰因為此,杜湘東沒有留意周邊的變化。他盯著前方那個背影,沿著越發黑暗也越發幽深的洞穴向地下衝刺。二十米,十五米,距離的縮短是逐漸的、穩步的,這也和當年追捕姚斌彬時如出一轍。身後投來了長長短短的人影,那是一幹礦工,他們的大呼小叫在巷道裏衝撞反彈,亂糟糟的,聽不清喊些什麽。岩壁發出了幾聲脆響,像頜骨挨了一拳時腦子裏的回音,大概是前不久放炮的餘波導致的,應該也是“常有的事”。十米,五米,借著頭頂間隔懸掛的礦燈,他看清了逃犯一頭亂發之下那蒼白的側臉。而直到兩塊比酸菜壇子還要粗壯的碎石從斜上方墜下來,落在離杜湘東不到半米的跟前,他才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哢然開裂的聲響從四麵八方包括腳下傳來,越發密集,震耳欲聾,整條巷道都在扭曲變形,像把人吞進了一段蠕動不休的腸子之中。
然後杜湘東聽到了喊聲:“塌了——”
然後是更多的人在喊:“塌了塌了塌了——”
然後他的胳膊被人拽住,往反方向拉著。直到此刻,杜湘東的身體還在前衝,甚至想要甩脫抓住他的那人。很遺憾或者很幸運,他沒做到。對方使出了擒拿手法,並且比他所掌握的更加嫻熟:一手扣住上臂,一手夾住頭顱,拖扯著他往洞外跑出去。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他與許文革的距離重新拉大。回頭再望,那個黑影在巷道深處拐了個彎,令人絕望地消失不見。而當一個魚躍沉重地摔在洞口之外,他才看清了強行把自己挾持出來的人。是大蝦米般的警察。倆人躺在地上喘氣,像兩條離了水的魚。然後杜湘東又想跳起來,卻被一個掃腿撂倒。
對方吼道:“你他媽想立功想瘋啦?”
杜湘東吼了回去:“我他媽不是為了立功,你懂個屁。”
對方再吼:“甭管為什麽,搭上條命就是不值。”
吼完,大蝦米般的警察卻不再看杜湘東,而是站起身來,走向一旁的副礦長。後者呆若木雞地瞪著洞口,兩眼凸了出來,肩膀打著哆嗦。大蝦米般的警察推了他一把:“打電話去。”
“現在不能。”副礦長搖頭。
大蝦米般的警察揚手抽了他一個嘴巴:“你們還想瞞幾回?”
出人意料,副礦長也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個更加響亮的嘴巴,隨後道:“你要打電話盡可以去打,沒人攔你,不過打也沒用。這礦隨時會塌,如果真塌了,等外麵的救援趕到,井底下的人早埋了。所以現在隻能按我們礦上的辦法來,你們警察幫不上忙。”
這時在倆警察眼裏,副礦長好像換了個人,絕非不久前那個隻會說套話的工頭了。他陰沉著臉,轉身去向幾個老礦工詢問情況,三言兩語,可以得知:煤礦采用皮帶傳送和礦車運載兩種方法結合,井下的最底層用皮帶,將爆破開采的煤塊運送到深約一千米的中轉站再裝進礦車;此時礦裏還有二十多人,恰好正在那個中轉站等車;因為離地麵並不太遠,這些人本來是可以沿著軌道爬上來的,但現在還沒人影,估計是被震落的石塊擋住了去路。綜上所述,現在要做的,就是先有幾個人帶著工具下去,在礦井全麵塌方之前開出一條生路。如果趕得及,井下的人或許還有救;如果趕不及,那麽很可能連救人的也被壓在底下。因此再開口時,副礦長的啞嗓子裏好像含了塊滾燙的鐵,他環視那一圈黑黝黝的、隻看得清兩眼反光的礦工,問:“誰沒老婆孩子?”
沉默之中,便有兩個人站了出來。片刻又出來兩個。又有一人嗚嗚幹號兩聲,也往前邁了一步。副礦長拍拍那人肩膀,脫了上衣往地上一摔,順手抄起一柄鋼釺:“我也下過井,鬼門關上走過都是兄弟。出發吧。”
幾條沒家沒業的漢子發一聲喊,跟著他往礦井深處走去。留下的七八個人各自找好崗位,準備接應工作。等那支敢死隊消失在礦燈照射不到的角落,巷道變得出奇地安靜,它空洞、深遠、寒冷,隻有偶爾飄出的細小的斷裂聲提示著人們懸念還在繼續。而原本壓在杜湘東心頭的那個懸念則被囊括進了一個更大、更緊迫的懸念之中,那是千鈞一發,那是生死攸關。他連重新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像狗一樣伏在地上望著洞口,手指摳進混著煤渣的泥土,似乎指尖所能感受到的最微小的震動都能讓他肝膽俱裂。
大概過去了多久?五分鍾還是十分鍾?杜湘東腕上手表的秒針均勻地數著格兒,每一格所代表的時間流逝都像包含了人的一輩子那樣漫長。大約在某一秒即將結束、新的一秒即將開始之際,他仿佛看到秒針頓了一頓,好像時間本身也猶豫了、躑躅了。隨後他才意識到那是地殼震顫導致的視覺錯亂,在接踵而至的轟鳴中,他看到巷道裏塵土飛揚,寥寥幾盞礦燈像暴雨裏的螢火蟲一樣墜落隕滅。石塊無規則地落下,轉眼埋住了洞口。身邊的礦工紛紛跪了下來,捶胸拍腿地痛哭或者指天對地地怨罵。沒救了,這是從常識以及人們的表現中得出的判斷。這將是一起震驚全國的特大礦難,一口氣吞噬了三十多條人命,其中包括原本被困的二十餘人和六名前往營救的敢死隊員,以及一名逃犯。
直到次日清晨,上述事實在杜湘東的頭腦之中還是事實,就像他瘋了似的扒著抬著,把他的兩手磨得鮮血淋漓的石塊一樣篤定、堅硬。大蝦米般的警察終於還是跑回辦公樓打了電話,救援部隊是在淩晨五點趕到的。來了兩個連。一個連是工兵,就地開始挖掘;另一個連是武警,負責封鎖現場。煤礦老板始終沒露麵,聽說連夜去了北京,至於是去躲風聲還是找門路,那就不得而知了。副礦長以外的幾個工頭被迅速“控製起來”,杜湘東和大蝦米般的警察也被帶到一個單獨房間裏接受問訊。從“有關部門”的口中,杜湘東也得知,本次礦難像許多追悔莫及的災禍一樣並非偶然,原因大致有三:第一,為加快開采進度,該煤礦在爆破中使用了高爆炸藥,且裝藥量遠遠超標,每個工作麵上的炮眼數量也超標;第二,為節省成本,該煤礦在建設過程中使用的鋼梁規格卻不達標;第三,該煤礦於兩個月前曾發生過一次塌方,還死了人,本該停業整改,但不知為何沒有執行。礦上的人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內容幾乎可以立刻形成材料上報,相比之下,來自警察的側麵印證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一個工作人員這才想起來問:“你一個北京警察,到礦上來幹什麽?”
杜湘東正待回答,卻見一個軍人急匆匆跑進來,對那人耳語兩句。一瞬之間,在那張僵硬得平板一塊的臉上,浮現出了也許是這個小官僚所能傳遞的最為豐富最為複雜的表情:狂喜、驚訝、慶幸、難以置信、迷惑不解……而當對方把消息轉告給他之後,同樣的表情也在杜湘東臉上重演了一遍。沒過多久,隔壁和走廊裏各種身份的人們爆發出了連鎖式的歡呼,尤其是那些礦工,他們再次號啕大哭起來。
然後全體集合,急行軍趕往這座不高不矮的山的中段。昨天夜裏坐車上來時,杜湘東並未看到上山的路還分出了一條岔路,更無從得知海拔比山頂煤礦低了幾百米的地方,還有一處廢棄已久的老礦。廢礦入口早被堵上,好在隻是堆了一層磚石,並未再澆水泥封堵,又好在工具設備一應俱全,井下的人就從那裏破洞而出了。有人是自己爬出來的,有人渾身是血,是被同伴拖出來的,最慘烈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深度昏迷,左腿膝蓋以下全成了一攤爛肉。這些從鬼變回人的礦工被陽光曬愣了,捂了半晌眼睛,這才開始呼喊,於是被高處的武警發現。當杜湘東跟著隊伍趕到現場,第一眼認出的是副礦長。問明身份後,這人立刻被調查人員控製,但即使是亮晃晃的手銬也無法打消他那瘋癲的狂喜。
而當政府的人一邊送上食物和水,一邊清點人數的時候,杜湘東也湊了上去。他近距離地打量著每一張沾滿煤汙或血跡的臉,遇到低著頭的就搖晃肩膀,直到人家不得不把臉抬起來。幾個傷員在被抬上救護車之前也早就辨認過了。共三十二人,反複點了幾遍都是這個數字。而來之前,他已經知道被困在礦裏的人數是三十三個。還有一個去哪兒了?難道死了嗎?如果死了,為什麽死的偏偏是他?杜湘東頭暈眼花,被窒息感扼住了喉嚨,像魔怔了一樣念念有詞,反複穿梭著、逡巡著。終於,他的行為讓人們覺得礙事了,他遍複一遍打攪幸存者的做法也顯得不近人情。那個詢問過他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試圖把他拉開。
杜湘東就是在這時失控的。他一掄膀子,把對方甩了個踉蹌。人們齊刷刷打量著他,而那位工作人員還想緩和氣氛,謹慎地再次靠近杜湘東:“這位同誌,您別激動……”
杜湘東卻失魂落魄地溜開,又在人群裏亂竄起來,還粗魯地碰翻了幾個工人頭頂的安全帽。這時,他就開始詢問每一個幸免於難的礦工,有沒有在井下見到這樣一個人——一米八幾,肩寬腿長,棱角分明。見過?這人叫姚文林?媽的,怎麽取了這麽個名字,不過也對,“文林”就是從“斌彬”裏拆出來的嘛。那麽這個姚文林現在怎麽樣?還活著?我就知道他不會死,沒死又去哪兒了?跟你們一起出來的?出來以後就不見了?你們幹嗎不看著他?幹嗎不問他一句?礦工們被他搞得惶惑不已,疲倦不堪,大蝦米般的警察抄到他身後,依然使出擒拿手法,把杜湘東的兩臂牢牢箍住。但他仍然跳躍著、後仰著,嗓子眼兒裏還含含糊糊地擠出兩個字來:“搜山。”
“你說什麽?”工作人員勉強笑了一笑,問。
“搜山,搜山搜山搜山。”杜湘東重複。
對方就從訕笑變成了冷笑。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什麽場麵?還有傷員等著救治呢,還有現場等著勘察呢,還有情況等著匯報呢,哪兒騰得出人手搜山。不就是少了個人,比起活下來的幾十個,少了的那個算得了什麽。你不就是個來路不明的警察,就算真是北京什麽重要部門的領導,也得考慮地方上的現實困難吧。
於是眾人便散開,沒人再理他,各忙各的去。杜湘東被晾在當地,仍被大蝦米般的警察擒抱著。大蝦米般的警察在他耳邊勸道:“兄弟,你冷靜點兒,人跑了還能再找。”
杜湘東終於停止掙紮,後背蹭著對方的肚子和腿,緩緩坐在了地上,頭卻仰望著四周的山巒。屎殼郎碰上拉稀的——白來一趟。事到如今,北京人這句粗俗的歇後語真是再貼切不過,至於一路上的執念、辛苦、驚心動魄,都變得不值一提。這個念頭讓杜湘東古怪地笑出了聲,咯咯,咯咯,好像一隻丟了蛋的母雞。
那也是許文革在逃期間,杜湘東最接近於將其抓捕歸案的一次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