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榮走了進來，常師傅正手叉著腰，梗著脖子，斜眼怒視羅小暉，這副架勢，恍惚在哪裏見過似的，啊，他想起來了，以前在豐禾廠，老張師傅有時候生氣了，就是用這副表情對付羅小暉。
羅小暉那猥瑣哭叫的姿態，也好像從前，或許，他也樂在其中？
看見孟榮，別人都立即正色和他打起招呼，隻有常師傅斜眼看了他一下，繼續怒視羅小暉，羅小暉怪叫，“常師傅，先讓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不好！把手中的活完成了！”
孟榮看了一下，登時有些好笑，居然讓羅小暉手動加工高壓共軌柴油機用的噴油嘴，這個可是高難度項目，他都不行的，他連忙道，“常師傅，這個我們有電火花打孔機的！”
“怎麽的？有打孔機就了不起啊？不用的話，這點小活都幹不好，還想去台上領獎？”常師傅冷笑著嘲諷道。
孟榮老臉一紅，這個常師傅真的是誰的麵子也不會給，於是他訕訕地道，“這個，這個，我的成品率也不是很高的，以前試過的。”
“怪不得，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常師傅冷笑。
孟榮頓時啞口無語。
但是內心很不服氣，這個他已經是發揮最高技巧了，他相信，即使是初中師傅來，也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說自己熊，這個不能夠啊！再說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用了新工藝，何錯之有呢，現在拿著這個來說事？是不是有點多餘啊？
“你以為我在做無用功？”常師傅人老成精一眼看出孟榮心中所想。
孟榮有些不快地道，“沒有，沒有，隻是覺得有更好的辦法就不用如此費事了。”
常師傅冷笑道，“這麽說，這是老頭我多事了？反正今年我也馬上六十了，要退休了，你們愛咋咋的，我也是管不著了，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去拿金奪銀，笑話！”
說著，常師傅把袖套扯下往地上一扔，氣衝衝地掉頭就走，孟榮急了，使個眼色，眾人連忙一起拉住，好說歹說，這才把常師傅勸下來。
“常師傅，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不就是嫌我這個老頭多事嗎？”
“沒有，沒有，常師傅的良苦用心我是理解的！”孟榮解釋，“而且——”
他狠踢了一腳羅小暉，“這小子，關鍵是這小子不用心，讓你見笑了！”
羅小暉很識趣地大叫一聲，“疼！是，是，是我不用心，常師傅不要見怪！”
旁邊人也都紛紛勸解，好大一會兒，常師傅這才轉怒為喜，他本不是真要走，就是要耍個威風罷了，看到小年輕們都給他麵子，自然就順坡下了台階。
然後數人都坐了下來，孟榮看了一眼陶啟重，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陶啟重就會意地開口了，“常師傅，這個噴油嘴，確實很能鍛煉手藝，這個我和孟榮其實都是認可的。”
常師傅睜眼道，“那你們就應該用心做，不是才有二成的成功率嗎？搞到八成，我相信，你們誰去參賽都能拿獎。”
“可有一個現實問題！”陶啟重道，“這個都是客戶訂購的產品，這些材料嘛，很貴，咱們這些人手藝都不行，要是練到八成，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材料，我們這小本經營的，真是不敢這麽奢侈地練手啊……”
孟榮趕緊接話道，“剛才學校給了我承諾，說要給予我們極大支持，這個浪費雖然大是大了點，但是對生產進度的影響也不是太大，勉強可以接受，還得聽常師傅的！”
“還是要避免浪費的！”
“這點錢我們花得起，要有格局！”
大家靜靜地看著兩人你來我往。
常師傅看了他們各自一眼，“行了，你們也別演了，不拿它練手就不拿它練手吧，其實老頭子我也沒真想著拿它練手，但是小暉這樣的性子，不磨礪一下是不行的，你們倆嘛，合格，小暉我看是個拖油瓶，得讓他知道天高地厚，得知道欠缺什麽，別整天跟那些小屁孩去臭屁！”
說得羅小暉老臉一紅，可不是，他再怎麽菜，在鐵三角中再怎麽墊底，跟那些社招的或是畢業生們相比，那也是公雞中的戰鬥機，天花板一樣的存在，所以平常特別喜歡到處顯擺技術，給他們做示範，講技巧，頭頭是道天花亂墜，贏得一陣陣讚譽羨慕。
在豐禾，輪不著他這麽幹，但在江陽廠，他簡直就是到了天堂。那日子別提多美了！
但是在常師傅眼裏，他這就屬於不自量力小醜跳梁了，眼下，孟榮請他幫忙給大家特訓一下，他可不逮著機會使勁削羅小暉一頓嗎？
當然，他是不太理解羅小暉，削他歸削他，認慫歸認慫，在老師傅麵前，在孟榮他們麵前，他是絲毫不在意暴露自己技渣真麵目的，但是轉過頭，去車間該炫耀他還得炫耀，甚至在特訓中學到什麽新技巧他都會去炫一番。
不炫耀的人生對他來說有什麽意義呢？好不容易有這樣好的環境，他能放棄？不存在的。
在江陽，羅小暉是真找到了人生樂趣。對於這一點，孟榮和陶啟重也樂得他去，畢竟又不是什麽壞事，羅小暉能夠自覺去教授那些菜鳥們各種技術，他們是求之不得，最怕的就是羅小暉躺平了什麽也不幹，那才是個大麻煩。
平息了常師傅的怒火後，孟榮就清了下嗓子，把剛才校領導和他開會的內容講述了一遍。
“那就幹唄！”羅小暉非常興奮，他是一點都不怕，他對孟榮和陶啟重有絕對的信心，在他看來，這兩人就沒有他們幹不成的事，他隻要跟著後麵撿洋落就好了。所以聽到這些，立即就表達自己強烈的決心。
孟榮和陶啟重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家夥，跳得比誰都高，確實如常師傅所說，不知道天高地厚。
“這次賽事照這麽說，會是藏龍臥虎了？各地的高手都會去？”常師傅臉色凝重地問道。
“按邵校長的說法，各地的高手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去年拿過獎的，今天說不定也都會去。”
“對手會都這麽強嗎？”陶啟重雙手搓揉了一下臉頰，就這麽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爆出了好幾個痘痘。
“會，遠不是我們上次參賽遇到的那些對手可比。”孟榮點頭，“之前，我一直覺得，隻要我們全力以赴，怎麽著都能有點收獲，但是現在這架勢，我們搞不好趁興而去灰溜溜地回來。”
“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啊！”羅小暉見他們倆如此沉重，顯得毫無信心的樣子，頓時就蔫了下來，看起來自己又說大話了，臭毛病。
場上忽然一陣沉默。
常師傅站了起來，環顧了一下技術部眾人和鐵三角，大聲道，“這就是你們年輕人嗎？我老常是看錯了你們是咋的？”
“常師傅？！”
“是，人家對手是強，但是再強也有個極限，對，他們確實有不少高手，但是在我們楚湘省，再高的高手也高不過兩米。你們怕他是怎的？如果都這樣信心不足，那就不要比了，直接舉著白旗，去學習不成嗎？”
孟榮聽後悚然一驚，發現自己還是太年輕了，作為這些年輕人中的主心骨，他即使沒有信心，也要表現得信心滿滿才對，否則，不戰自敗，這場賽事就算輸了。
想到這裏，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常，不得不說他是老江湖，雖然脾氣古怪了一點，但是你隻要感覺到他那濃濃的善意，就對他隻有欽佩。
於是他也站了起來，“常師傅說得對，再高的高手又如何？我們這麽多年練的難道都是白練？我們難道沒有參過賽奪過冠？誰還不是個金牌學徒啊？我老爸，當年在他留下的機修筆記裏，給了留了一句話，他說——要永遠保持學徒的精神！”
他緩緩地看了一眼大家，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跟人提過這本機修筆記的存在，這是父親和他之間的秘密，是父親留給他最寶貴的財富！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筆記本，這是他買到的一個跟父親類似同款的紅色外殼筆記本，首頁是他自己寫的這句話！
“這是我續寫我父親的機修筆記！”孟榮指著筆記本說，“這句話，我一直以來，把它當成我的座右銘，一直在學啊，學，我從來不怕別人的超越！從為不擔心我自己不會不能！因為我會學啊！一直學，一直學，一直用一直用，再學，再用，不斷地學以致用！”
“我現在其實真的，什麽都不怕！我覺得，隻要我肯學習，沒有能難倒我的，你們看，剛剛我還考過高技，數控車工，我都能考，很難嗎？我覺得學會後一點也不難了。”
“所以，我一直認為，他們能的，我一定能！我能的，你們也一定能！”
“不就是去比個賽嗎？不就是高手嗎？我倒要看看，什麽樣的高手能夠讓我都俯首稱臣，同年齡組，我保證拿個金牌給你們看看！讓你們知道，一個永遠不停學習的金牌學徒到底有多麽可怕！哦不，不，不是讓你們看，是讓全廠全校的人都看看！”
一番話說得大家熱血沸騰，羅小暉第一個就跳了出來，激動地道，“孟榮說得太好了！我們要讓全省，全國人民都來看看，什麽叫金牌學徒？什麽叫永不言敗！孟榮，他就是我們技工界的戰神！”
眾人被他們倆默契在配合先是搞得精神振奮，隨後又被羅小暉逗樂了，緊張沉重的感覺一掃而空。
是啊，我們難道是白練的嗎？我們不服氣，高手是吧！打的就是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