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孟榮回到了豐禾,這裏的一切,與他走的時候相比,都沒有什麽變化,如果說有什麽不同,大概是門口報欄裏的報紙換了,但也停留了在了數天前。大門還是那個大門,裏麵的廠房依然還是那種時代久遠特有的顏色。
看到他回來,此時大部分人還在上班,路上隻有少量來往的工人,有熟識的和他打著招呼,好奇地詢問一兩句,怎麽好長時間沒看到他。
一切如舊。
他一路回應著眾人的招呼,一路回到了宿舍,但是回到宿舍的刹那,他愣住了,屬於他的床鋪現在已經放置了新的被褥,他不認識,屬於他的東西被歸置到了宿舍的一處角落裏。
什麽意思?有人鴆占雀巢?
怎麽沒有人告訴他呢?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而已。
想了想,他放下了行李,和自己的那堆物品放置在一塊,回頭就往辦公樓走去,他得找一下負責行政人事的趙主管,詢問一下發生了什麽事。
他現在好歹也算是一個老員工了,而且怎麽著還算廠裏的技術骨幹吧?如果有什麽變動,怎麽也該得到一些尊重吧?
本來平靜的他,此時胸中怒火中燒。他剛開始的計劃是去看看師傅,然後再去羅小暉等朋友聊天,但現在出現這種情況,他覺得真過份了。
泥人也有三分脾氣啊。
他陰沉著臉,直接走到辦公室前台,對前台小姑娘道,“小張,幫我喊下趙總!”
小張姑娘有些不開心,嫌棄他口氣有點衝,但還是好脾氣地問他“什麽事由呢?”
“銷假。”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質詢。”
“銷什麽假?你是請假嗎?不是?啊,你出差啊?”
“對!”
“那就不算銷假了,應該算,嗯,應該算是銷差!”
“銷差,那就銷差吧!”
“質詢什麽呢?”
“質詢為什麽把我的床鋪換了又不通知我……咳,你問那麽多作甚麽?你就打電話通知他就好了。”
小張姑娘委屈地道,“你這麽凶巴巴地,我敢跟他通知嗎?到時候他倒罵我的。”
“那我直接進去問他好了!”
“那可不行,你們不能進辦公區域的。”小張姑娘連忙阻攔作勢欲闖進去的孟榮。
“那你打電話唄!”
“那個,我還得問清楚原由的。”
孟榮深吸一口氣,很少跟這位新來的前台打交道,沒想到這姑娘看著年輕,辦事這麽囉嗦,被她這麽一耽擱,他剛才滿腔的怒火都被轉移了不少。最後他隻得妥協,表示自己就是來銷差的,小張姑娘這才勉強拔通了電話。
在等趙主管的同時,小張姑娘看著孟榮,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你是孟榮對吧?我在廠裏那次賽場外好像看到過你呢!”
“是麽?好巧啊,我當時正在賽場上。”孟榮下意識回答道。
“嘻嘻!”小張姑娘聽後忍不住捂嘴笑起來,大概覺得孟榮挺有意思,又說道,“對了,我前幾天好像聽說了,咱們廠裏要調崗,我看了一眼,上麵好像也有你的名字呢!”
“是嗎?”孟榮一怔,調崗?什麽鬼?
小張姑娘正要說什麽,忽然隻到一聲咳嗽,隻見趙主管慢吞吞地從裏麵走了出來,他先是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顯然是覺得她多嘴了。
然後又用一種平淡的口氣對孟榮道,“孟榮,你跟我到會議室來一下。”
隨後,他便轉身帶著孟榮走進了辦公區域,有些辦公人員抬頭看了一眼孟榮,表情裏透露著一股莫名的意味。孟榮蹙眉,他預感到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來到一個小會議室,趙主管指了一張椅子,“坐!”
孟榮猶豫了一瞬,便金刀闊馬地坐了下來,然後便看著趙主管拿著幾張薄紙,緩緩地坐在了他的對麵。孟榮,剛要說話,但被趙主管按住話頭,暫停了。
過了一會兒,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開口道,“孟榮,先不要忙著說銷差,這件事不重要,有幾件事情,我需要對你說明一下。但我又有點不知道怎麽說……”
說著,趙主管就停頓下來,用手指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他的臉色並不差,顯然,不是身體不適,隻是有些事情讓他頭疼而已。
“李詩瑤跟我媳婦的關係,你是知道的。”趙主管突然話鋒一轉,“她最近過得很不好,所以我對龐雨東的態度,你也是懂的,但是我處在這個位置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優先考慮廠裏決定和要求。”
“趙總,您到底想說什麽?我隻是一個搞技術的人,是個粗人,沒那麽彎彎繞,有什麽情況,你直說吧,好像這一段時間,廠裏發生了些什麽,我猜,是準備再次處分我嗎?”孟榮坐直了,到了此刻,他雖然不知道具體詳情,但卻也不必畏懼。
“那個人吧,實在是讓人頭疼,我就沒見過這種人……”趙主管說得很技巧,“總之呢,我知道你是有些冤枉的,但是沒有辦法,你呢,有些事做不出來也說不出來。我也是沒有辦法……好吧,我直說了,廠裏現在突然決定了一批調崗名單,說是為了適應新形勢變化,進行崗位優化,簡直是……其實就是那個人私下擬的,嚴總批的,跟他有不同意見的人,幾乎都要調離原來工作崗位,這個不說,最關鍵的是你,他居然把你要調去電工組,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生產技術骨幹,廠內甚至是縣域技術競賽第一名,居然去做電工,簡直是笑話!”
“去電工組?”孟榮呆住了,傻眼了。
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過的情況,這玩的哪一出啊?他剛聽說調崗以為可能就是把他配給其它車間,從劉師傅手下調走呢,沒想到比這更狠。
“事實就是,這是嚴總批的調崗名單。所有調崗的,還要調宿舍。”說著趙主管遞上了手中的一張紙,“如果同意的話,就在表格後麵簽上自己的名字。”
“我不理解,這是怎麽考慮的?”孟榮沒有接,隻是掃了一眼,自己的名字確實在名單裏,而且標注是電工組。
“你問我?我問誰去?除了那個人開心,廠裏沒有一個人不覺得這是瘋了的。”趙主管冷笑。
“你們就任由他這麽胡作非為嗎?長期這麽搞下去,豐禾廠還能幹下去嗎?趙總,您才是人事主管。”孟榮質疑。
“這不是你,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趙主管歎氣,苦笑起來,“如果我不執行的話,也許下一個輪崗的就是我了。”
“你以為執行了下一個輪崗的就不是你?”孟榮反問。
趙主管被他問得一愣,是啊,執行了就不會輪到自己嗎?以自己跟李詩瑤的關係,恐怕早就是那個人的眼中釘了,機會合適了,對方就會放過自己嗎?
我?我家裏很需要這份工作的,趙主管神情有點恍惚起來,心裏默默地想著。
孟榮“嗬嗬”了一聲,沒有再多言。
兩人相對無言,坐了半晌。
孟榮才低沉著道,“趙總,我決定辭職了。感謝豐禾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但時候到了,我該離開了。祝廠裏發展順利,再見!”
趙主管搖頭,“說得容易,辭職還得走流程,按規定,從提出辭職到批準後,需要一個月你才能走,在走前,你必須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
“那我回車間待著去。”
“不,你得去電工組。”
孟榮終於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但趙主管卻沒有責怪他,任誰都得爆這個粗口。
沒有理會那麽多,孟榮來到車間,找了好一陣,才找到了老劉師傅,老劉昏昏沉沉地躲在角落裏睡覺,一個多月不見,老劉師傅胡子長了,邋遢了,消瘦了。
孟榮搖醒了他,“師傅,您怎麽在這裏待著呢。”
老劉睜開眼睛,看到是孟榮,臉上閃過一絲愧疚的神情,低著頭,“你回啦?我算時間也知道你這兩天要回來了,可是,師傅沒用,沒臉見你啊,隻好躲起來了……”
“師傅,您這是什麽話?無論發生什麽,您都是我最尊敬的師傅,再說了,有些事也你也做不了主,跟你有什麽關係!”孟榮哈哈一笑。
“師傅沒用啊!”老劉歎息,“讓我的徒弟受到這種委屈,還沒有地方申訴去,我覺得這輩子算是白活了,這狗屁的豐禾,也是白待了!”
孟榮現在倒是看得開了,“師傅,這無所謂的事情,這是什麽年代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啊,小人得誌猖狂,可是他能活動的範圍也就這麽窄而已,你記不記得你之前和我說過的,我現在想明白了,我確實得離開了。”
“真的決定了?”
“嗯,這事正好促使我下定決心而已。”孟榮很誠懇地道。
老劉師傅盯著孟榮看了半天,忽地失聲笑了起來,“也好,也罷,走了好。我老劉一生沒教過幾個徒弟,但現在總算教了一個你出來,我對得起自己的一生了,隻是,豐禾,終究不是能留住你的地方,將來,隻要你出息了,我就算沒白教你一場!”
“老劉!你別搞的跟生離死別似的。”身後盛老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緣聚緣散而已,其實就算沒有龐雨東搞的這些汙糟事,我都覺得這豐禾發展空間太小了,不適合孟榮了,他還年輕,外麵的天地廣闊,肯定能闖出名堂來的。”
“而且,我敢打賭啊,對他來說,離開隻是開始而已。”